第89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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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看見一隻垂死的動物會感到恐怖,因為一個同樣有生命的東西在他眼前漸漸死亡,就要不再存在。但如果垂死的是一個人,一個心愛的人,那麽,除了恐怖之外,麵對著生命的滅亡,你會感到肝腸寸斷、心如刀剜。這種心靈上的創傷就像肉體上的創傷一樣,有時致命,有時痊愈,但總是很疼,最怕外界的刺激。


    安德烈公爵死後,娜塔莎和瑪麗雅公爵小姐都有這種感覺。她們意氣消沉,迴避懸在頭上的陰森森的死亡烏雲,不敢正視人生。她們小心翼翼地保護尚未愈合的創傷,不讓它受到痛苦的碰撞。不論是街上疾馳而過的馬車,還是開飯的通知,或是使女準備什麽衣服的請示,尤其是並無誠意的敷衍性同情,這一切都會刺痛傷口,好像一種侮辱,破壞她們諦聽那嚴峻的無聲合唱所需要的寧靜,妨礙她們遙望刹那間展現在麵前的虛無縹緲的遠方。


    隻有她們兩人在一起才不感到屈辱和難堪。她們難得談話,即使談,也隻談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她們避免談未來的事。


    如果承認還會有未來,她們認為就是對紀念他的褻瀆。凡是可能涉及死者的事,她們談話時尤其注意迴避。她們覺得,她們所經曆和感受的往事無法用語言表達。她們覺得,任何提到他生活細節的話,都會損害眼前展現的神秘現象的偉大和聖潔。


    經常保持緘默,盡量避免可能使人想起他的話,處處不逾越禁忌的界限,這樣,她們就覺得她們的感受更加純潔和鮮明。


    不過,天下沒有十足的悲哀,就像沒有十足的快樂一樣。瑪麗雅公爵小姐既是掌握自己命運的主人,又是侄子的監護人和教師,兩星期後她首先被現實生活從悲哀中召喚出來。她收到一些家信,需要迴複;小尼古拉住的屋子潮濕,使他咳嗽起來。阿爾巴端奇來雅羅斯拉夫爾報告賬目,並勸她搬迴莫斯科伏茲德維任卡街的住宅。這所住宅完整無損,隻要稍加修繕就可居住。生活並沒有停止,大家還要活下去。就瑪麗雅公爵小姐來說,盡管離開那沉思默想的世界非常痛苦,撇下娜塔莎一個人感到內疚,她還是不得不去處理一係列生活瑣事。她同阿爾巴端奇一起檢查賬目,同德薩爾討論侄子的教育問題,並就搬迴莫斯科一事做了安排和準備。


    娜塔莎剩下獨自一個。自從瑪麗雅公爵小姐忙著準備搬家以來,娜塔莎就迴避她。


    瑪麗雅公爵小姐向伯爵夫人提出,讓娜塔莎一起去莫斯科。娜塔莎的父母眼看女兒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認為易地療養,再請莫斯科醫生替她看病對她健康有益,就欣然同意。


    “我哪兒也不去,”娜塔莎聽到這個建議,迴答說,“我隻求你們別來管我。”她說著跑出屋子,竭力忍住眼淚。這眼淚與其說是出於悲傷,不如說是出於煩惱和氣憤。


    自從娜塔莎覺得她被瑪麗雅公爵小姐拋棄,獨自忍受悲傷以來,大部分時間就一個人待在屋裏。她蜷起腿坐在沙發角上,用纖細的手指緊張地撕碎或者揉捏著什麽東西,目光執拗地盯著一個地方。這種孤獨使她虛弱,也使她難堪,卻是她所需要的。隻要一有人進來,她就立刻站起來,改變姿勢和眼神,拿起一本書或者針線活,不耐煩地等待打擾她的人走開。


    她總覺得,她馬上就能弄懂她的心靈所注視但無力解答的可怕問題。


    12月底,娜塔莎有一天身穿黑色羊毛連衣裙,發辮隨便綰一個結,蒼白,消瘦,蜷起腿坐在沙發角上,緊張地把腰帶末端揉皺又撫平,眼睛望著門角。


    她望著他去的生命的彼岸。這個彼岸,她以前從沒想到過,以前覺得那麽虛無縹緲,如今卻覺得比此岸更近,更親切,更可理解,而此岸的一切不是空虛和幻滅,就是痛苦和屈辱。


    她望著那個地方,她知道他就在那裏,但她看到的他隻能是原來的樣子,她想象不出別的樣子。她又看到他在梅基希村、三一修道院和雅羅斯拉夫爾時的樣子。


    她看見他的臉,聽見他的聲音,重述他的話和她對他說的話,有時還想象當時他們之間可能的交談。


    現在她看見他穿著絲絨睡袍躺在安樂椅上,瘦削蒼白的手支著腦袋。他的胸脯深深凹陷,肩膀聳起,嘴唇緊閉,眼睛閃亮,蒼白的額上皺紋時現時隱。他的一條腿在迅速地微微顫抖。娜塔莎知道,他正在同難以忍受的疼痛作鬥爭。“這疼痛是怎麽迴事?怎麽會疼痛?他的感覺怎樣?他多麽疼啊!”娜塔莎想。他發現她在注意他,抬起眼睛,臉上不帶笑容,說起話來。


    “有一件事很可怕,”他說,“那就是把自己永遠同一個受苦受難的人綁在一起。”他用試探的目光望了望她,而娜塔莎此刻就看到了這個目光。娜塔莎照例不假思索地迴答說:“不會老這樣下去的,不會的,您會好的,會完全好的。”


    現在她又看見他,又重新體驗當時的種種感受。她想起他說這話時久久凝視她的憂鬱而嚴峻的目光,發現這目光含有責備和絕望的意味。


    “我同意,”此刻娜塔莎自言自語,“如果他老是這樣受苦,那太可怕了。我當時那樣對他說,因為這對他是很可怕的,可是他理解錯了,還以為是對我來說很可怕的。那時他還想活,他害怕死。可我卻對他說了這樣粗暴愚蠢的話。我沒想到這一層,我想的是另一迴事。我要是把心裏話說出來,我會說:‘讓他慢慢死去,在我麵前慢慢死去,也比我現在這樣幸福。’現在……我什麽也沒有,什麽人也沒有。他知道這一點嗎?不,他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而這事如今可再也無法補救了。”他又對她說了同樣的話,但現在娜塔莎在心裏對他作了另一種迴答。她攔住他說:“可怕的是對您而不是對我。您要知道,我生活中少了您就一無所有,同您分享痛苦是我最大的幸福。”他拉起她的一隻手緊緊地握著,就像他臨死前四天那個可怕的晚上那樣。於是她又在心裏說出當時可能說的一些親熱的話。“我愛你……愛你……愛……”她痙攣地握緊雙手,咬緊牙關說。


    她心裏又充滿了一種甜滋滋的傷感,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但她突然問自己:“我這是在對誰說話?他在哪裏?他現在是個什麽樣的人?”於是一種冷冰冰、幹巴巴的困惑又把一切遮掩了。她又皺緊眉頭,瞧著他躺過的地方。她似乎覺得她馬上就能打破那個生死之謎……但就在這一刹那,一陣響亮的門把手敲擊聲把她驚醒。使女杜尼雅莎神色驚慌,快步闖進來。


    “請您馬上到爸爸那兒去!”杜尼雅莎露出特別緊張的樣子說。“真不幸啊……彼嘉少爺……有信來!”她嗚咽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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