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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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但天起霧了,樹枝上滴著水珠。傑尼索夫、哥薩克大尉和彼嘉默默地跟著戴尖頂帽的農民。那農民邁著穿樹皮鞋的八字腳,踩著樹根和潮濕的落葉,悄悄地領他們向林邊走去。


    農民走到斜坡上站住,向周圍眺望了一下,然後往樹木稀疏的地方走去。他在一棵尚未落葉的大櫟樹下站住,神秘地招招手。


    傑尼索夫和彼嘉騎馬向他走去。原來從他站著的地方可以看見法國人。一走出樹林,半坡上有一片春麥地。右邊,經過一個陡峭的峽穀,望得見一個小村莊,那裏有一座地主的房子,房頂都斜塌了。在這個小村莊裏,在地主的房子裏,在整個丘陵上,在花園裏,在水井和池塘邊,在從橋頭到村莊四百米的上坡大路上,透過彌漫的霧氣,到處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人,聽見他們用非俄羅斯語吆喝拉車上坡的馬,以及彼此的唿應聲。


    “把俘虜帶過來。”傑尼索夫低聲說,眼睛一直盯著法國人。


    哥薩克跳下馬,抱下孩子,帶他到傑尼索夫跟前。傑尼索夫指著法國人,問他們是什麽部隊。那孩子把凍僵的雙手插進衣袋,揚起眉毛,怯生生地望著傑尼索夫。他顯然願意把他知道的都說出來,但是迴答得顛三倒四,不論傑尼索夫問他什麽,他總是點頭稱是。傑尼索夫皺起眉頭,轉過身去,對哥薩克大尉講自己的想法。


    彼嘉迅速地轉動腦袋,時而望望小鼓手,時而望望傑尼索夫,時而望望哥薩克大尉,時而望望村裏和路上的法國人,唯恐錯過什麽重要的事。


    “不管陶洛霍夫來不來,都要拿下……是嗎?”傑尼索夫快樂地眨眨眼,說。


    “這是個合適的地方。”哥薩克大尉說。


    “我們派步兵走沼澤地,”傑尼索夫繼續說,“他們向花園那裏爬;您帶著哥薩克從那裏出發,”傑尼索夫指指村莊後麵的樹林,“我帶著騎兵從這兒走。槍一響就動手……”


    “窪地走不得,那裏有泥塘,”哥薩克大尉說,“馬會陷下去的,得從左邊繞過去……”


    正當他們低聲說話的時候,下麵池塘旁的窪地上發出一聲槍響,升起一團白煙,又響起一聲槍響,山坡上幾百名法國人立刻齊聲歡唿。最初一刹那,傑尼索夫和哥薩克大尉後退了一步。他們離得很近,還以為槍聲和喊聲是由他們引起的。其實槍聲和喊聲同他們無關。有一個穿紅衣服的人在下麵沼澤地裏跑過。法國人顯然是對他開槍和呐喊的。


    “那不是我們的季洪嗎?”哥薩克大尉說。


    “是他!就是他!”


    “瞧這個機靈鬼!”傑尼索夫說。


    “他跑了!”哥薩克大尉眯縫著眼睛說。


    被他們稱為季洪的人跑到小河邊,撲通一聲跳進河裏,濺起了水花。他在水裏躲了一會兒,又從水裏爬出來,渾身濕透,繼續向前跑。追捕他的法國人站住了。


    “真機靈!”哥薩克大尉說。


    “哼,這個騙子手!”傑尼索夫仍舊恨恨地說,“他到現在都在幹些什麽呀?”


    “這是什麽人?”彼嘉問。


    “這是我們的探子。我派他去抓‘舌頭’。”


    “噢,原來如此!”彼嘉一聽到傑尼索夫的話就點頭,仿佛他全懂了,其實他什麽也不懂。


    季洪是遊擊隊裏最有用的人。他原是格沙特河畔波克羅夫斯科耶村的農民。傑尼索夫開始活動時來到波克羅夫斯科耶村,照例把村長找來,問他們知不知道法國人的情況。這個村長也像所有村長那樣要撇清自己,迴答說,他們一無所見,一無所聞。但傑尼索夫向他們解釋說,他的目的隻是要打擊法國人,問他們有沒有法國人流竄到這一帶,村長迴答說,確實來過外國佬,但村裏隻有季洪一人對付過他們。傑尼索夫吩咐把季洪找來,讚揚了他的行動,又當著村長的麵說了幾句人民應該效忠沙皇、效忠祖國、仇恨法國人的道理。


    “我們對法國人沒有幹壞事,”季洪聽了傑尼索夫的話顯然有點兒害怕,說,“我們隻是同那些家夥逗著玩。確實有二十來個外國佬被打死,但我們沒有幹壞事……”第二天,傑尼索夫已經把這個農民完全忘了,他離開波克羅夫斯科耶村時,有人向他報告說,季洪跟著遊擊隊,不肯離開,要求把他留下。傑尼索夫就吩咐把他留下。


    季洪起初隻做些粗活,如生營火、挑水、剝馬皮等,不久他對遊擊戰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並顯得很有才能。他常常夜裏出去獵取戰利品,每次都帶迴法軍的衣服和武器。要是給他命令,他就把俘虜帶迴來。傑尼索夫不叫他幹雜活,出去偵察總是把他帶在身邊,並把他編入哥薩克隊伍。


    季洪不愛騎馬,總是步行,但從來不會落在騎兵後麵。他的武器是火槍、長矛和斧子。他帶著火槍主要是為了好玩兒,他使用斧子就像狼使用牙齒,狼用牙齒在皮毛裏找跳蚤很容易,還可以啃粗大的骨頭。季洪掄起斧子劈木頭,握著斧背削小橛子,雕小勺子,同樣感到得心應手。季洪在傑尼索夫遊擊隊裏占有一個獨特的地位。遇到有特別困難和討厭的活要幹,如用肩膀把大車從泥裏扛出來,抓住馬尾巴把馬從沼澤裏拉起來,剝馬皮,偷偷摸進法軍營地,一天趕五十俄裏路,這時大家就會笑著指指季洪。


    “他才不在乎呢,強壯得像一匹騸馬。”大家都這樣說他。


    有一次,季洪捉拿一個法國人,法國人拿手槍對他開了一槍,傷了他背部的肌肉。季洪隻用伏特加治傷,又是內服,又是外擦,結果把傷治好了。這事成了全隊最有趣的笑話,而季洪也高興讓人開玩笑。


    “怎麽樣,老兄,以後不幹了?給人家打成駝背了?”哥薩克取笑他。季洪就故意佝僂著腰,做了個鬼臉,裝出生氣的樣子,用最可笑的話罵著法國人。這件事對季洪的影響隻是他後來很少去抓俘虜。


    季洪是遊擊隊裏最勇敢、最有用的人,沒有人比他找到的襲擊機會更多,也沒有人比他俘虜和打死的法國人更多;因為這個緣故,他成了全體哥薩克和驃騎兵逗樂的對象,他也樂意當這樣的角色。這次,季洪就被傑尼索夫夜裏派到沙姆舍沃村去捉“舌頭”,但是,不知是他不滿足於隻捉一個法國人呢,還是自己在夜裏睡過了頭,他在白天鑽進灌木叢,一直鑽進法國人的心髒,結果就像傑尼索夫在山上看見的那樣,被法國人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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