饃饃還是熱的。


    這點溫度自掌心一直傳遞到心裏,沈墟想開口道聲謝謝,門卻已輕輕掩上了。


    翌日清晨,沈墟梳洗妥當,自去守拙草廬,跪在階下。


    風不及睡到日上三竿,抱著雪白的老貓一開門,就跟跪著的蠢徒弟撞了個眼對眼兒。


    幸虧其中有對眼兒看不見!


    風不及扭頭就要偷摸關門。


    沈墟顯然聽到了動靜:“師父。”


    躲不過,風不及隻好又轉過身,拈須咳了一聲:“這麽個陣仗,又是為了何事啊?”


    印象中,這種早上打開門就看見沈墟跪在門前的經曆,十七年來隻有三次。


    一次是他六歲時在廚房偷吃了一塊紅糖酥餅。


    一次是他十三歲考校武藝時誤傷了師兄。


    也不知這次是因為什麽。


    不管因為什麽,風不及都不是太想聽。


    他一籌莫展,別人家孩子做了錯事都想方設法藏著掖著,這孩子倒好,唯恐你不知我不知師父不知。


    這性格說好也好,說不好,那是真要命。


    如今劍閣上下表麵上恭親和睦,私底下卻是暗潮湧動,以常洵為首的那班弟子最為人多勢眾,且對沈墟頗有微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沈墟天賦異稟,哪怕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都能招來莫須有的嫉恨,何況真被抓到什麽把柄?


    風不及深諳此理,明裏暗裏都對這個小徒弟耳提麵命諄諄教導,要求格外嚴厲。可他亦想不到,正是他這種“不與別人同”的態度成了師兄弟冷落疏遠沈墟的源頭。


    旁的弟子隻道,風不及對沈墟厚愛有加,是以繼任掌門的要求來嚴格培養的。


    對此,風不及除了哭笑不得,還能怎麽辦?


    所以沈墟既來請罰,他不罰也得罰。否則傳出去,又要落人口實。


    真真是傷透腦筋。


    “弟子昨日喝了酒。”沈墟朗聲道。


    風不及撫須的手頓了頓,顯是沒想到,心想你還有這能耐?一時間竟油然而生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感慨。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壓下揚起的嘴角,問:“酒是什麽酒?”


    沈墟道:“弟子不知。”


    風不及覺得奇怪,又問:“哪裏來的酒?”


    沈墟閉口不答。


    這就很不對勁了。


    風不及眯起眼睛:“可有人誘你強你,非要灌你飲酒?”


    沈墟垂下眼瞼,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來了來了,這表情又來了。


    沈墟臉上一旦浮現此種神情,就是你說任你說我答一句算我輸的意思。


    “弟子有錯,甘領師父責罰。”沈墟直接撂下一句。


    風不及在心裏無聲歎息,僵持一陣,隻好揮袖道:“既如此,你便依照門規去清淨崖麵壁三個月吧。”


    “是。”沈墟答得幹脆,一點兒也沒有那種被罰的憂傷。


    “麵壁期間勿忘勤加修煉。”風不及叮囑,“對心訣如有不明之處,萬不可強施硬衝,待與為師細細商討之後再練不遲。”


    沈墟恭敬應聲:“弟子謹遵師命。”


    他轉身就要走,風不及連忙又道:“清淨崖壁立千仞,山路陡峭,如今你目不能視,多有不便,就讓殷霓那丫頭送送你吧。”


    聞言,沈墟杵在那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怎麽,你不願霓兒送你?”風不及奇了,原本他這麽提議也因素知沈墟與殷霓從小關係好,這樣路上也好有個伴兒,不成想沈墟竟不樂意。


    沈墟搖頭:“我知道師父是擔心弟子。”


    風不及心說,你知道就好。


    “可沈墟若已無用到連清淨崖都上不去,還有何顏麵再做劍閣弟子?”


    沈墟低頭站著,握緊了手中的劍。


    風不及注意到他泛白的指骨,又望向那張平淡之下隱含堅持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孩子也並不完全無動於衷。


    他其實很怕自己會因為失明就成了廢物一條,所以迫切地想證明自己。


    “既如此,你便去吧。”風不及隻好收迴提議。


    沈墟斂衽躬身,端端正正地朝風不及的方向行了個禮,大步離開,遠去的背影清瘦,倔強,挺拔孤直,使人聯想到少年傲骨。


    風不及在門前佇立良久,長風鼓起他寬大的袍袖,懷裏的老貓倏地支起頸子喵嗚一聲,從主人懷裏跳了出去。


    “咻——”


    倏地,一抹小小綠影尖鳴著破風而來,來勢洶洶。


    風不及施施然抬手,以力化勢,拈葉笑道:“閣下既蒞臨寒舍,不如現身說話。老朽這兒雖無好酒,一碗淡茶總是有的。”


    作者有話要說:沈·老實巴交·墟:我喝酒了,請罰我。


    第5章


    風不及垂手等待,過了良久,忽聽得一道縹緲嗓音響起,似遠在天邊,但吐字清透有力,直振耳膜。


    “茶就不必了,這懸鏡峰上泡王八的水,本尊怕喝了鬧肚子。”


    每說一字,距離便近不少,來人腳下功夫了得,話未畢,已飄然掠至階下。


    能飛花摘葉以傷人者,定非等閑之輩。


    風不及暗中蓄力於掌,凝神打量。


    對方身量頎長,烏發半攏,一襲黑袍如墨雲翻滾,袍邊繡著大團大團的金線牡丹,外披紅綃似火,無風自動,端的是惹眼張揚,不可一世。


    這不可一世的富貴公子正背著手,似笑非笑地瞅著風不及。


    “哈哈哈,好,好一個出口狂妄的俊俏後生!”風不及涵養頗佳,即使被人當麵罵了王八也不動怒,仍笑問,“既然茶也不喝,那不知閣下蒞臨敝派有何貴幹?”


    那人也笑著,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指著自己的臉,不答反問:“你認不出我是誰?”


    風不及張開眼,仔仔細細瞧了瞧,搖頭:“閣下這張臉必是有幸見者過目不忘,老夫不認得,不認得。”


    那人挑眉,似不滿意,追問:“真不認得?”


    風不及:“真不認得。”


    “你沒騙我?”


    “老夫何必騙你?”


    那人還不罷休,把臉懟到近前:“你再看看?”


    風不及已不耐煩,袍袖一揚:“不必再看!”


    心想此人好不要臉,仗著自己長得好看便強要人人都認得他。


    那人幽幽歎了口氣,低頭轉動手上的紅玉扳指,不知在琢磨些什麽,須臾抬眸:“你既認不出我,那就動手吧!”


    話音未落,真氣鼓蕩,罡風即至。


    風不及愕然,心想此人竟因旁人認不出他就惱羞成怒,出手傷人,簡直是臭美至極!


    這迎麵一掌看似輕描淡寫地推來,但內力催發而引起的獵獵罡風卻瞬間灌滿了袍袖,風不及不敢小覷,但又有心試其深淺,於是不偏不倚地站定,雙腿微屈,運氣接掌。


    這一試,心下大駭。


    他原隻用了五六成氣力,然而對方這一掌一遇阻力,卻能在刹那間連連疊加數重後勁,一重強似一重,一浪高過一浪,竟是遇強則強無強不破的掌法!此時他若再加運十成內力相抵,便如金石相撞,以硬碰強,縱能壓製也是兩敗俱傷,何況對方內力渾厚綿長,初試之下竟如墜淵沼,深不可測。謹慎起見,不可胡來。


    電光火石間,風不及當機立斷,扭身迴撤,雙掌一觸即分。


    隻這瞬息功夫,他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已是刮目相看。


    來人冷笑一聲,譏道:“老頭兒跟我拚內力還是差得遠,你的劍呢?本尊這迴來,隻想看你耍一耍你那套聞名江湖的生息劍法。”


    風不及須眉戟張,哼哼兩聲:“閣下想看,老夫就非得耍給你看麽?”


    把我風不及當什麽人?街上耍猴的麽?


    “咦?你不肯?”那人陰陽怪氣,神色間竟有惋惜之意,“那可真是天不遂人願,本尊實在好奇得緊呐,是劍閣的生息劍法厲害,還是本尊的鳳來劍法略勝一籌。”


    “一劍鳳來,菩薩難捱。”風不及眼皮重重一跳,麵色微變,“你是魔教鳳隱?”


    “哦?看來你對本尊的這個名號倒是熟悉得很。”鳳隱偏頭一笑,齒編貝,唇激朱,邪氣森森。


    自古正邪不兩立,天下如此,江湖也如此。


    近百年來,中原武林正道與北方天池魔教勢同水火,纏鬥不休,互有勝敗。魔教前任尊主司空追仇曾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第一,其為人陰險狡詐,乖張霸道,多鬼蜮伎倆,殺人盈野。正道各門各派在滔天淫威下苟延殘喘數年,終忍無可忍,集結成軍,於天池外百裏碑圍剿魔教總部。


    那一戰,震天撼地,血流漂杵,各派耆老名宿死傷過半,司空追仇也雙拳難敵四手,戰死天池。


    經此一役,正道與魔教皆元氣大傷,各自調養生息,十年來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但這些過往都跟劍閣沒有半毛銅錢的關係。


    劍閣自創派以來,向來偏安一隅,極少參與江湖紛爭。


    但這並不代表劍閣閉目塞聽,孤陋寡聞。


    風不及早就聽說魔教近年擁立了一位新尊主,其人年輕有為,雷霆手腕,性格怪僻與司空追仇相比不遑多讓,甚至連武學造詣上也平分秋色,他自創了一套劍法,取名鳳來,其中一招孤鳳劫至今無人破。練劍的都明白一個道理,學劍難,悟劍難,創劍更難。此等千載難逢的奇才做了魔教尊主,正道各派自然人心惶惶。


    可不久後,他們的心又定了。


    隻因這位尊主人如其名,名曰鳳隱,人也又瘋又淫。


    傳聞他平日裏喜怒無常,驕奢淫逸,專愛狎男戲女,尋歡作樂,全然不理教中事務,更無振興魔教之抱負,如此草包,不足為患。


    風不及眼望這個“瘋淫草包”,百思不得其解,劍閣什麽時候得罪了這路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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