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一聲歎息,心道今日之戰看來避無可避。


    他扭頭四顧,這草廬蓋得時日太久,平素也懶於修葺,委實脆弱,打鬥時若是塌了,壓死了他的老貓豈不造孽?


    於是身形微動,縱出屋去,遙遙留下一句話,老聲渾厚如黃鍾大呂:“既上門約戰,且隨老夫來!”


    ====


    天微雨,竹林上空仿佛凝了一層鴉青色的霧。


    風吹過竹林,風在嗚咽,竹濤帶著幽韻。


    古老而森嚴的天地間,兩人分立。他們的輕功都已臻化境,足尖踏在彎折柔韌的青竹嫩稍頭,卻如履平地。


    他們一白頭,一紅衣,目光都亮得像秋夜的寒星。


    “你出門忘了帶劍。”鳳隱忽然道。


    “老夫的劍,劍名叫不欺。”風不及道。


    鳳隱挑眉:“哦?”


    “既然名叫不欺,當然不欺無知後生。”風不及掌心向下,催動真氣,隔空劈葉折竹。


    他將折下的那截細細竹條握在手中,掂了掂,看神情,似乎很滿意。


    “無知後生”笑了:“老頭兒難道是想用這根破竹子與本尊一較高下?”


    風不及拈須:“閣下此言差矣,竹者,傲雪欺霜,虛心直節,何破之有?”


    這話顯是在暗斥鳳隱狂妄自大。


    鳳隱倒也不反駁,身影隨竹梢輕輕搖擺。他的輕功與風不及不是一路,風不及立在那兒自有巋然不動之姿,他卻飄來蕩去,浮萍流雲也似,好像是借著風力吹起的。這身法說得好聽點叫瀟灑輕靈,慵懶自如,說得精煉一點就是懶,自己連一點力氣都舍不得使。


    “鳳來劍法,聲震武林。怎麽,閣下今日出門也忘了帶劍?”風不及看他隻覺晃得眼睛疼,索性不看。


    “你的劍叫不欺。”鳳隱背著手,勾起唇,“我的劍卻叫無人不欺。它一出鞘,就要欺人,就要見血,所以本尊輕易不帶它出門。”


    風不及:“哼,閣下的劍倒是很有自己的想法。”


    鳳隱輕嗤:“非也,吾等小人的劍是殺人劍,殺人劍不想別的,隻想怎樣殺人。倒是你們的君子劍,想得忒多。”


    臨陣對敵,話已說得夠多,再多就太囉嗦。


    風不及左手起了個劍訣。


    鳳隱淩空掠起,鷹鷂翻身,並指成劍,疾衝而來。


    紅影如白雲外的一陣風。突然間,一種無法形容的凜然劍氣,就像一座看不見的峰巒,兜頭向風不及壓了下來。


    風不及駭然,此人手中無劍,卻有盛大劍氣,可見已到了人劍合一的境界。


    當下不敢輕敵,虛虛輕抬手中竹條,以肘為圓心,周轉一圈。


    以劍生道,道生一,一生三,三生.萬物。


    刹那間碧色劍影遮天蓋地,竟赫然有萬劍歸宗之象。


    鳳隱疾趨疾退,或空刺一招,或虛點一式,虛虛實實,不實不虛,配合天.衣無縫的無上輕功,指尖上幻出點點寒星。


    風不及的竹劍或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或輕攏慢挑,蓄勢無窮,端的是剛柔並濟,無懈可擊。


    轉眼間二人交手已逾千招,不分高下。


    兩人酣戰之際,忽聽颯颯聲大作,竹葉蕭蕭下,鳳隱雙手抱圓,鼓蕩的真氣自袍袖溢出,凝葉成矢。


    一時間,七八點青翠寒星刺碎長風,自四麵八方朝風不及暴射而去!


    風不及雖年事已大,反應卻不減當年,隨即劍走輕靈,長臂旋舞。隻聽“鐺鐺鐺”幾聲金石碰撞之音,射來竹葉皆被劍氣一劈為二。


    紛繁落葉中,那抹赤色殘影鬼魅般縱至,仍是並指作劍,仍是輕描淡寫地送出。


    風不及目中精光乍現,舉劍直刺,顫顫竹尖迎上修長指尖,各自拚上了十成內力。


    兩人身軀同時一震。


    喧囂竹林在一刻又恢複了寂靜,天地間驟然籠罩了一層森寒殺機。


    烏雲重重,雨漸大,竹劍上附著的水珠緩緩垂落。


    鳳隱的臉很白,襯得唇色如火,極妖,極豔,他一點點揚起嘴角,慢聲道:“劫劫長存,生生不息。老頭兒好劍法!”


    風不及銀髯飄動,含笑迴敬:“身隨意動,意在劍先。長江後浪推前浪,閣下實乃人中龍鳳!”


    鳳隱:“客氣。”


    風不及:“受教。”


    兩人互相客套一番,隨即便如兩塊互斥的磁石,雙雙撤力後退,一個縱躍,各自飄然遠去。


    此時天色晦暝,暴雨如注,雨點打在身上如鞭笞骨髓。


    行不到一裏地,鳳隱麵上笑意盡褪。


    他輕咳一聲,閉上眼,雨水自顫動的眼睫滴落,鮮血也自嘴角淌下。


    再睜眼時,模糊的視野裏緩緩轉出一道月白色人影,卻是那老頭兒的俏生瞎徒弟。


    鳳隱眯起雙眼,心道本尊既在風不及手上吃了苦頭,自然要在他徒弟身上找補迴來。當下強忍內傷,提氣綴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風不及:老夫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ps:鳳隱小時候與老風其實有過一麵之緣,但老風認不出來,畢竟……emmmm,年紀大了……


    第6章


    這一跟,就跟了大半日。


    長日漫漫,山路遙迢,像是沒有盡頭。


    滂沱大雨中,那小瞎子像是在跟誰置氣,麵無表情,一聲不吭,隻顧埋頭爬山。


    山路陡峭,他拄著劍,走得很慢,很穩,每一腳似乎都要在確認無虞後才肯落到實地。他的衣衫早已濕透,貼在身上,勾勒出清雋優美的蝴蝶骨與流暢的腰線。明明是纖瘦的人兒,腰那般細,脊柱卻如此挺直,直得就像一把插在身體裏的劍。


    鳳隱遍閱天下美人,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可他從未見過這樣一把風骨。


    就像他也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它們是如此的平靜,堅定,令人想起古刹鍾聲,深遠,空寂。


    雨不停,小瞎子也不停。


    山路越發泥濘險滑,小瞎子已摔了幾跤,狼狽地滾了一身泥,有一次差點就失足跌落山澗,等他化險為夷氣喘籲籲爬上來時,就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小叫花。


    鳳隱冷眼瞧著,不緊不慢地跟著。


    過了許久,他才忽然想起,嘖,本尊為何要吃飽了撐的陪小瞎子一塊兒淋雨?不如就此抓了人,迴去好好折磨取樂一番。


    暗暗籌劃著,隻待出手一擊,忽聽斜後方傳來一陣微弱的嚶嚶聲,像極了小兒啼哭。


    鳳隱身影微頓,凝力於掌,引而不發。


    隻見小瞎子聽到聲響迴過身來,歪著頭仔細辯聽方位。


    鳳隱當下屏息斂氣。


    按理說他完全可以不顧蹤跡暴露直接出手,畢竟小瞎子無論如何也打不過他。


    他紆尊降貴想了想,為何自己這般做賊心虛,思來想去,解釋貌似隻有一個,那就是雨太大,迷了心智。


    小瞎子與他擦身而過,蹲下,摸索著撥開腳邊雜草叢。


    鳳隱居高臨下瞧得分明,草叢裏躲著一隻黃毛小狐狸。暴雨天,它被山上落石砸中了後腿,掙脫不得,正戚戚慘叫。


    小狐狸陡見生人,一下子受了驚,“嘶哈”一聲突地扭轉頸子,張嘴就要咬。


    小瞎子出手倒也利落,一掌扣住了狐狸腦袋,強行闔上了狐狸大張的嘴。


    狐狸抖著身子,嗚嗚嗚地哀叫個不停。


    “為什麽叫?”小瞎子蹙著眉自言自語,一邊捏著狐狸嘴,一邊摸著狐狸濕漉漉的腦袋。


    鳳隱翻了個白眼,心說你被個大石頭壓著腿還被人捂著嘴強行擼頭毛換你你也叫。


    好在小瞎子很快就明白過來,他總算摸到了那塊罪魁禍首的石頭。


    “我幫你搬開這個,你乖乖的,別咬我。”


    說著,就要鬆手去搬石頭,可想想還是不放心,先從袍邊“刺啦”一聲撕下根布帶子,三兩下把小狐狸的嘴給係嚴實了,才終於鬆了手。


    小狐狸被封了嘴,有點委屈,嗚咽得更歡了。


    鳳隱在旁瞧得有趣,心說這人倒也不是個蠢貨。


    為了不牽連傷處,雪上加霜,小瞎子小心翼翼地慢慢搬開石頭,丟開。


    重壓一卸,狐狸立時發出嘶嘶吼聲,疼的。


    那根左後腿的骨頭已經被砸得粉碎,顯然是好不了了。


    “看來以後你要成瘸子了。”小瞎子檢查完傷勢,又撕下袍帶給它包紮,一本正經地安慰,“不過別灰心,你還有三條腿呢,努力活下去。”


    狐狸最通人性,一番操作後也知道眼前這兩足怪對它並無惡意,逐漸安靜下來,縮成一團。


    小瞎子陪它默默蹲了一會兒,最後拍拍狐狸頭,解了它嘴上布條,起身繼續往山上走。


    誰知那狐狸竟拖著傷腿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一盲人,一瘸狐,一前一後行了幾步路。


    瞎子轉身:“為什麽跟著我?”


    他這話是對狐狸說的,眼睛卻盯著不遠處的鳳隱。


    縱是知道對方看不見,鳳隱仍是心中一跳。


    無論誰被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心中都是要一跳的。


    小狐狸“咪”了一聲,聽來竟跟貓兒撒嬌一般。


    嗯?鳳隱眉頭微挑,原來你們狐狸都是這麽叫喚的?


    小瞎子也匪夷所思,盯著鳳隱眨眨眼,倒好像是鳳隱在“咪咪”叫。


    鳳隱覺得哪裏不對,轉而凝視那撒嬌的小畜牲,暗暗尋思著狐狸肉燉出來是什麽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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