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笑意裏浸著森冷。


    沈墟沒有說話,他不喜歡說話,尤其是沒必要的時候。


    可即使他不開口,那瘋子也有的是辦法讓他張嘴,他隻需要動用兩根手指。


    兩根手指,哢嚓一聲,他的下頜骨就被輕飄飄地卸了。


    那雙手一如既往地冷。教人懷疑此人非人,而是雪做的,冰築的。


    沈墟的牙似在打顫,但他已經感覺不到了。


    下個瞬間,熱辣嗆人的酒液傾瀉而進,灌滿了整個口腔,一路燎著赤焰滾進喉嚨,如滿是荊棘與芒刺的毒鞭在喉間翻攪。他原本空無一物的眼睛裏泛起一層潮濕的霧,無法自抑地嗆咳起來。耳邊卻迴蕩著狂狷的大笑。


    “一醉解千愁,醉死勝封侯。今日我教你嚐了這酒的滋味,好讓你明白,世上銷魂事,堪比漫天星辰,數不勝數!人生匆匆數十載,快意逍遙還來不及,守哪門子的戒,遵哪門子的規?”


    沈墟活到這麽大,滴酒不沾,如此牛飲強灌,不多時就已麵頰酡紅,神誌昏昏。


    那瘋子不知何時解了他的穴道,又複位了他的下巴,刹那間體內的窒礙頓消,隻覺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泡在了溫熱的水裏。


    天地間又恢複了靜寂,淙淙泉水聲仍帶著幽韻。


    風,時動時歇。


    天光雲影,草木扶疏。


    許是趴得累了,沈墟翻過身來,薄唇染上血色,微微張開,酒與汗混在一處,如閃爍的金箔貼在額麵。


    正酒意熏然不知身在何處,忽覺有人在輕扯他的發絲,他蹙起眉,拍開作亂的爪子,含糊嗔道:“別鬧。”


    那爪子果然凝住不動,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慵懶的哼笑。


    那聲音真好聽。


    低沉,撩人,風流邪性,無雙放肆。


    沈墟從未聽過如此好聽的笑音。


    他想睜眼看看聲音的主人是誰。


    但他忽然想起來他現在瞎了。


    既無緣得見,他便不再理會,撐不住,漸被沉沉睡意所俘。


    將睡未睡之際,唇上傳來異樣的觸感,似有輕紗摩挲,他揮手去趕,那輕紗非但不去,倏地化作不可抵抗的熱燙,蠻橫地傾軋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看那條攻,他好像個神經病哦!(苦笑)


    第4章


    滿月如盤,灑落一地清冷銀輝。


    沈墟花了比平時多上兩倍的時間,摸索著迴到他的屋子。


    劍閣弟子隨心而居,愛熱鬧的自可三兩聚居,喜靜的也可獨占偏院,想登高抒懷就去屋頂閣樓,欲鍛煉心誌幹脆抱個鋪蓋卷兒幕天席地而眠。追根溯源,這點完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們掌教風不及就自己在後山上劈竹抱茅蓋了個草廬,除了講課授藝時能看到他的身影,其餘大多數時候他均靜坐於草廬內參悟武學。


    ——當然這隻是弟子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就沈墟所知,風不及躲在茅草屋裏不是看畫兒書,就是烹茶逗貓其樂無窮。


    沈墟的屋子很簡單,一張床,一張幾案,就再沒有別的——沒有椅,沒有凳,四壁蕭然,簡直比苦行僧的禪房還要簡陋。


    唯一稱得上亮點的,就是西麵牆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晚間能看到院子裏的花和月光。


    不過現在這窗也形同虛設了。


    因為不管怎麽看,從哪裏看,他眼前都是一片黑。


    今夜花香殺人。


    他慢慢地扶著床沿坐下。


    剛坐穩,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著女子跑動時裙裾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小師弟,你迴來啦!再不迴我可真要去搜山了!”殷霓清脆如銀鈴的嗓音跟著她的人一起,一陣風似地刮了進來。


    沈墟舒展眉心:“霓師姐。”


    “你,你跑去哪兒啦?”


    殷霓穩了穩氣息,在他跟前站定,站了好一會兒,才謹慎地詢問。


    下午她給沈墟做了蓮子羹,拿來時卻發現房裏一片狼藉,院子裏的花兒也被砍得七零八落,驚詫之餘,她跑去質問常洵。


    常洵卻說食盒是沈墟劈壞的,花兒也是沈墟自己糟踐的,還說沈墟近來雙眼失明肯定心情不好,壓抑得太久,今日才算徹底爆發了。


    殷霓對這個說法當然是將信將疑,從小到大她可從未見過沈墟發脾氣。常洵甚至反過來勸她放寬心,說什麽佛祖尚做獅子吼,沈墟雖少年老成,但離成佛還遠著呢,偶爾任性也沒什麽稀奇的。


    旁人皆可任性,沈墟卻不能。


    不是不能,是不會。


    將心中情感經由語言與肢體精準地表達出來實在是一種後天習來的技能,沈墟從未習得過,如何奢求他能會?


    在殷霓的認知裏,沈墟就是這麽樣個大傻子。


    傻子是不會大發雷霆的。


    傻子隻會默默地發怔。


    她自認為是普天之下最了解沈墟的人,但眼下忽然又不那麽確定了。


    “散心去了。”沈墟迴答,嗓音略有些嘶啞。


    這分明是句謊話。


    這傻子何時竟然學會了說謊?


    但更令人驚訝的還在後頭,殷霓鼻翼翕動,空氣中隱約縈繞著一陣特殊的氣味,是自沈墟的唿吸間彌漫開的。


    人對氣味的記憶最為長久且深刻。


    殷霓一下子就想起來這是什麽味道。去年下山曆練,他們投宿了一家客棧,上樓時有一個不長眼的醉漢撞到了她身上。


    那陣刺鼻的酒氣至今仍存留在她的印象裏。


    “你喝了酒?”殷霓脫口而出。


    剛說出口,她就用手捂住嘴,四周看了看,模樣好像做賊,而後秀眉微蹙,惡狠狠擰了沈墟一把:“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敢喝酒!”


    沈墟不避不讓也不抵賴,十分誠實地頷首。


    酒後的那股勁兒還在,他的臉白得嚇人,眼眶卻是淒紅的,鬢發垂落幾根,目光渙散,一副落拓蕭索的模樣。


    殷霓心裏不是滋味,鼻尖一酸,險些又滾下淚來,強顏歡笑:“唉,要不是劍閣禁酒,我也早想搞一壺來嚐嚐啦。好師弟,跟霓姐姐說說,這酒,是什麽味道啊?”


    她說著,提裙挨著沈墟坐下,扭頭凝視沈墟,眼裏溫柔的光芒就像夜裏的星子。


    更多時候,她親近沈墟,就像長姐對弟弟那般。這種親近,是極自然的,不忌任何男女大防。


    沈墟怔怔地坐著不動,似在迴味。


    “快說啊。”殷霓拿胳膊肘杵了一下,有意逗他,“好喝嗎?”


    沈墟搖頭:“辣。”


    殷霓眨眼:“隻是辣?”


    沈墟想了想,補充:“喝多了,有點甜。”


    “咦?甜的?”


    “嗯。”


    “讓人喝了還想喝?”


    沈墟的眼睫輕顫了一下,好像不願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似的,遲疑地點了點頭。


    “哈哈,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世上有那麽多英雄好漢嗜酒如命。”殷霓也有些憧憬起來,捧著臉低聲道,“待我哪日下山,定要買來親口嚐嚐。”


    沈墟:“好。”


    殷霓望著他,突然噗嗤一聲笑了。


    沈墟微微側過臉,空洞的眼裏浮現困惑,似是不解殷霓在笑什麽。


    “我笑你一日不見竟真就變了性子!”殷霓一針見血地指出,“往日我若跟你說我要去偷偷買酒喝,你定要沉著臉說教,師姐,劍閣三戒,不可飲酒,莫要逾矩。”


    她叉起腰,模仿沈墟平直淡漠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沈墟也不禁莞爾。


    他這一笑,宛如石破天驚,殷霓一時看得癡了,沒言語,待她反應過來,蹦起來差點崴到腳:“你笑了?你竟笑了!真是活得時間長了什麽稀罕事兒也能被本女俠撞見。”


    “你也不過年前才滿十八。”沈墟無奈地提醒。


    “十八年也很長了。”殷霓幽怨地歎氣,“若是放在尋常人家,十八歲的女兒家早就出閣了,這會兒估計孩子都抱倆了。”


    沈墟:“江湖兒女自是不同。”


    “有什麽不同?我們是習武之人,又不是尼姑和尚牛鼻子老道,劍閣也不是什麽寺廟道觀,卻自古以來禁談風月。你說說,這是什麽理?放眼望去,江湖上那麽多門派,隔三差五的就有喜訊傳出,什麽海沙幫的幫主娶了青衣樓二樓主,什麽崆峒派首座大弟子與師妹喜結連理,隻咱們劍閣,遺世獨立,千年萬年就隻有出份子錢的命!”殷霓撅起嘴,忿忿不平,“要我說,這臭規矩就得改改,習武之人最是率直爽快,喜歡便是喜歡,想喝酒就要喝酒,若是喜歡得要命、想喝酒想喝得要命,卻還要藏在心裏憋著忍著,算什麽英雄好漢?”


    “隻因劍閣心法至純至簡,非抱元守一心無旁騖者不能有大成。”沈墟搬出那套風不及總在念叨的說辭,“且規定並沒說不讓你成家,隻不過是要你成了親,就攜家眷下山,自行謀生罷了。”


    屁話。那又與被逐出師門有什麽差別?


    殷霓對牛彈琴,在心裏把這個木頭棒槌罵了至少有一萬遍,罵完自覺無趣,無意間瞥見沈墟唇角一片殷紅,便伸手去摸:“你這兒怎的破了皮?”


    沈墟偏頭躲避。


    殷霓不想他如此抵觸,指尖蜷起,悻悻地縮迴手,心想師弟果然長大了,不願與她親近了。


    許是空氣靜得太突兀,許是連沈墟自己都覺得自己反應有些過度,他破天荒地解釋了一嘴:“是踏雪。”


    踏雪是隻貓。


    一隻脾氣很不好的貓。


    仰仗著掌教愛寵的雄厚背景,門下弟子無有不被它撓過的。


    除了沈墟。


    “那貓子竟也會撓你?它不是最喜歡你的嗎?嘖,看來貓也如人一般,總是變化無常的。”殷霓收起神色間的落寞,當下也不作他想,從懷裏掏出兩個饃饃來,塞到沈墟手裏,“你中午沒吃,晚上那頓想必也光喝酒去了,飲酒傷胃,快拿這個墊墊。”


    “時候不早了,我這就走了,三月考校在即,你方怡師姐還等著我迴去陪她喂招呢。死丫頭每次都臨陣抱佛腳,遲早得被江師叔趕下山去。”


    “你快些休息吧,嘴角的傷記得上藥,莫要留下疤了。變醜了端看還有誰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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