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是女子,卻從未要求過誰的保護。


    “陛下,臣不以為女子在麵對困境時應當默默承受不予反抗,也不認為當我們占據力量或是地位甚至是權力上的優勢時應當利用這份優勢去欺壓侵害他人卻不想如何去保護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涼忱說道,對於女子的弱勢,他並不否認,更理解為何楚嶽峙一直在這方麵努力。


    楚嶽峙已經看到太多女子受到傷害,其中不乏楚嶽峙在乎之人,從楚嶽峙那已經被追封的母後到司竹溪再到當年女子拐賣案中受害的女子等等,無論是作為臣子還是作為旁觀者,他都能明白楚嶽峙的堅持,更不會自大的認為將女子視作物品是天經地義之事。隻是他認為,有時候弱者未必真的就是弱者,與其將重點放在勢弱之處,不如承認其也可以很強大。


    “為女子立保護法,恐迎來眾多朝臣乃至民間百姓包括文人墨客的口誅筆伐,因這一法等同站在了禮法的對立麵,即便陛下能力排眾議堅持立下此法,難保不會在之後再被推翻。因此,臣與江尚書都認為,立保護之法實在是難以推行,可若能根據現行律例,尋出破綻之處進行修改,則在推行上會容易很多。在某些特定的情況與條件下,表麵上看著隻對男子有利的律例,也有可能成為讓人不快的利刃。若能針對這些律例,進行修改,臣以為反而能達到平衡,也能降低遭到抵製的可能性。”


    聽過涼忱的話,楚嶽峙沉吟著未有開口,司淵渟已道:“涼大人所言,從某種程度上,倒是與阮大人的提案觀點不謀而合。”


    “嗯?”楚嶽峙看向司淵渟,瞧見他若有所思的神色,道:“你可是,想到什麽了?”


    司淵渟淡淡勾唇,說道:“唐史我們都熟悉,你可記得,唐朝時有不少女子經商的記載。如今阮大人又提出了類似的提案,其實我們設立女子學堂已有多年,如今民風開放,就連女子不應拋頭露麵的觀念都淡化了不少。既然如此,我們何不順勢而為,支持女子經商。長久以來商者地位不高,準女子經商不會讓人有地位上的被冒犯感,再者結合涼大人所言,未必就要刻意去找律例進行修改,倒是可以立法針對女子經商定下相關規定,以立規限製之名行扶持之實。”


    看似打壓,實則卻是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


    楚嶽峙明白了司淵渟的意思,先是在心中盤算片刻,而後才對涼忱說道:“涼忱,朕已讓阮邢擬定一份有關女子立業的議案,你今日出宮後便去找他,就說是朕的口諭,命你與他一同擬定議案,還有江晟,朕要你們擬出一份能在庭辯時立得住腳的議案。”


    有關女子的地位與束縛,非一日而成,便不可能寄望於能製定出全麵的律例去與傳承千年的禮法對抗,禮法能傳承千年,自有其值得維護與堅守之理,不可能輕易就去否定,隻是也不能片麵的去肯定。


    沒有任何一套律例可以麵麵俱到,所以律例在不同的朝代都有所變化,這世間也不存在能解決所有問題的律例,過於嚴苛或是過於仁慈都不可以,但有一點,無規矩不成方圓,有時候立規矩反而是前進而非原地踏步或是倒退。


    “臣,領旨。”涼忱應道,他在入宮前並未與阮邢有過相關的交流,因此並不知道阮邢竟也對此事思量甚多,如今能尋到這個新的出口,足見集思廣益的重要性。


    “行了,若是沒有其他事,你就退下吧,朕乏了。”楚嶽峙接過司淵渟遞給他的熱茶,那是王忠不久前送上來的,他喝了兩口,已沒有再聽涼忱多說的意思。


    涼忱自是聽明白了楚嶽峙的意思,不管還有沒有事,他都不應該再說了,故而立即便行禮告退,帶著楚嶽峙的口諭出宮去阮府了。


    熱茶暖身,楚嶽峙喝完後又跟司淵渟討了顆蜜餞吃,然後才再次看向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楚慎獨,問道:“太子,剛剛朕與涼忱所談,你可有什麽看法?”


    楚慎獨跪了良久,小腿已經麻得沒什麽感覺了,額上也出了一層薄汗,此刻又再被楚嶽峙問看法,心中隻覺苦不堪言。然皇帝問話,他無論是作為皇子還是臣子,都不能不答,即便心中已是忐忑萬分,也隻能硬著頭皮答道:“兒臣以為,有關女子地位等事確不能急,涼大人所言更是考慮甚廣,與其強行推動令朝臣與百姓難以接受的律例,倒不如另辟他徑緩緩而治,這些年父皇一直在為此事鋪路,斷不能在此關鍵時刻因冒進而錯棋,並因此而失了民心。”


    因實在是乏了,楚嶽峙靠進司淵渟懷裏,審視楚慎獨的目光似蒙上一層薄霧,徐徐唿出一口氣,楚嶽峙不再有意讓楚慎獨被吊掛在半空中滿心的惴惴不安,語重心長地沉聲說道:“楚慎獨,你要記住,無論任何時候,百姓都是最重要的。在朕的心裏,所有百姓都一樣重要,並沒有哪些百姓理當因製度的不完美而被犧牲。製度不完美是統治者的錯,不該由百姓來承擔這個後果。然而,朕與司首輔都不會說你錯,因為從治國上,你的觀點並不算是錯的,你考慮並希望保證更多百姓的利益,這點並沒有錯,隻不過那並不是朕與司首輔所認同的統治之法。每個皇帝都會有自己對治國的理解和做法,朕也相信你在將來想要當一個好皇帝。無論你要如何治理國家,朕隻要求你永遠都不要忘記何為立國之本,也不要去追求成為一個明君或是仁君,因為身為皇帝,你所要追求的不應是區區虛名,而應當是百姓之福國家之安,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圓圓,父皇已經老了,縱使有再多想做的事,也已力不從心,餘下的時間也不足以讓父皇去完成那些未竟之事。你的性子尚算沉穩,再過幾年父皇肩上的這個膽子便會交由你去背負,父皇未來得及去做的事也都會一並交給你。如果可以,父皇很希望,自己能再多撐幾年,把大蘅國治理得更好再把帝位傳給你,但父皇與你舅父有諾在前,你舅父也已經等了太久犧牲太多,父皇不能也不願失信。你剛剛提及的因材施教戶籍改製,是個很好的想法,但這要留給你自己去實施並推動。這個帝位,遠比你想象的要更難坐穩,所要肩負的責任也遠比你以為的更沉重,隨之而來的孤寂也絕非常人能忍受,你,不要讓父皇和舅父失望。”


    怔怔地仰首看著楚嶽峙與司淵渟,楚慎獨沒有想到楚嶽峙召他來最終是為了與他說這些話,也從未像此刻般清楚意識到,他的父皇已經年老。父皇與舅父都是他仰望了將近二十年,近似信仰一般的存在,驟然聽到這樣沉重的交待,他明白父皇與舅父都已經不再將他當小孩子看待,同時也不可抑製地感到難過,因為他知道,父皇與舅父是真的準備要離開了。


    喉間哽咽,楚慎獨深吸一口氣,俯身向楚嶽峙與司淵渟深深叩首:“兒臣,謹記教誨,定不負父皇與舅父重托。”


    司淵渟凝眸看著靠在自己懷裏的楚嶽峙,抬手輕輕攬住了那已經不如從前硬朗的肩膀。


    交待給楚慎獨的那些話,想來楚嶽峙也是想了很久,他並沒有什麽要補充;若平心而論,他其實並不介意楚嶽峙在帝位上再多坐幾年,因為對他來說,隻要兩人是在一處,那便足夠,可他也知道,楚嶽峙永遠都把他和他們之間的承諾擺在首位,即便他說沒關係,楚嶽峙也不會對他食言,所以他什麽也不說,隻默默地讓楚嶽峙依靠。


    這是他的楚七,心中有百姓,有大蘅國,有理想,更有他。


    第161章 有違禮法


    十二月初,早朝時由內閣次輔鍾清衡提出,現有的大蘅國律例,與和離有關的部分有失偏頗,故而他提出應對律例做出修改。


    第一條,改“義絕”認定標準,夫妻雙方若對本人及其親屬做出任何故意傷害行為,一旦造成實質性身體傷害,便可判為“義絕”,若傷人致殘,傷人者應酌情收監判刑;第二條,若為夫者若強迫其妻與其他男子通奸,抑或為夫者外出三年未歸,婦女前往官府裏請求和離,一旦官府判定符合和離條件,此和離將不必經過夫君或是夫家同意;第三條,民間女子遭拐賣為妻妾之事雖明令禁止,卻依舊有此類違法之事發生,故凡被拐賣被迫嫁入夫家為妻或為妾,經查若情況屬實,此婚姻關係將不予以承認,另,行買妻、買妾之事者將收監判刑,並徹查追捕拐賣之徒,抓捕歸案後罪人販賣人口所得之財歸於受害女子。


    在鍾清衡提出此議案後,一度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對,其中尤以都察院左都禦史王壬最為激烈。


    王壬堅持,女子出嫁從夫,夫為妻綱,為夫者對其妻行教導之責便是有體罰之舉也屬天經地義之事,若以身體傷害為標準判“義絕”,不僅有違禮法更會讓妻不從夫鬧得家宅不安。


    對此,鍾清衡當庭辯駁:“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此為三從中的兩從;夫為妻綱,父為子綱,此為三綱中的兩綱;王左都禦史可記得,此綱為何意?沒錯,正是夫應為妻的表率,父應為子的表率。可若是,為夫者以教導之名毆打其妻又或將其妻關起令其挨餓,其妻以此為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又該如何說?再有,為夫者也為夫,他的這些行為落在其子眼中,其子該如何想?他會想,父親做的對。於是日後仿照其父之行,毆打其母甚至囚禁其母令其挨餓,此舉,難道就不有違孝道,有違禮法嗎?


    “何為禮法,有禮方有法。荀子有言,‘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律例之法乃國家長治久安的開端,而德才兼備的君子乃律例之法的本源。而何為君子?孟子有道:‘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說明君子應當心懷仁德,懂得禮讓尊敬他人,如此方能為自己贏得同等的敬愛。孔子亦言,‘人而不仁,如禮何’。更說明,仁德的重要性,一個人若是連最基本的仁德都沒有,又怎會將禮製當迴事?一個會做出動手打妻子等有失斯文之事的人,若說心中還懷有仁德,王大人信嗎?其他反對鍾某議案的大人,你們信嗎?這樣的人,教導出來之子,恐會有樣學樣地對待其母,行不孝之事,如此,又將禮置於何地?長此以往,君子何在,禮製何在?


    “對於實質性身體傷害的程度,自當給出標準,絕非任何傷害都能被判‘義絕’,有明確的規定,又怎會讓妻不從夫家宅不安?在鍾某看來,若是暴行得不到製止,懂君子之道行君子之行的人越來越少,那才當真是有違禮法,動搖國之根本!”


    此辯令王壬等人語塞,麵色難看至極地過了一會兒後才紛紛斥言:“你這是強詞奪理!”


    鍾清衡絲毫不怒,隻道:“既說鍾某強詞奪理,那便請諸位大人有理有據地反駁鍾某。”


    王壬難以反斥,唯有轉而對議案第三條開火,直言無論女子是否因買賣為妻為妾,既已被官府記錄在案,那便是合法的婚姻關係,斷無承認之後再否定之理;且買妻買妾雖有錯,可並非主使拐賣之徒,若是判刑恐此法過於嚴苛。


    而王壬的這一番反斥,鍾清衡尚未開口,禮部尚書江晟已先忍不住辯駁道:“王大人怎的此時又不把禮法掛在嘴上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買妻買妾敢問可有遵雙方父母之命?再者,大蘅國律例規定,定婚成婚需是男女雙方自願。拐賣本已違法,買妻買妾便更談不上自願,既是非自願便是違法,即便官府記錄在案,其本質亦是違法,又何來的合法婚姻關係?官府承認的是經過造假的違法婚事,為何不能否定?


    “若說買妻買妾有錯卻罪不至判刑,我認為此言差矣。買賣因何而起,正因有買家出價,方有人鋌而走險充當賣家,拐賣者罪不可赦,買者亦然。甚至可以說買者才是拐賣屢禁不止的罪惡之源。當然,我知道王大人一直以來都反對酷法,頻頻以商鞅變法失敗為例證明酷法不可取。然若是商鞅之法當真如此不可取,何以後世不斷以商鞅之法為藍本製立新的律例?荀子言,‘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有此儒學在上,證明禮儀教化為先,律法治理為輔,可若是將禮法不放在眼中,便該重用刑罰禁止這些惡徒的不法之行!王大人身為都察院左都禦史,竟連儒學與律例都不研明,這些年來怕是冤了不少人啊!”


    江晟之言把王壬氣得差點便在殿上昏過去,王壬向楚嶽峙下跪懇請三思,表示律例沿襲多年,萬不可輕言改之,更不能輕易動用酷法。


    楚嶽峙卻道:“鍾次輔所言,句句在理,禮在法前,何以不能改?若說酷法,這杖八十是刑,牢獄是刑,流放是刑,可如今這判刑標準尚未定,怎的就成酷法了?”


    王壬啞口無言,楚嶽峙幹脆讓其就這麽跪著,想通了再起來,其餘反對的朝臣見狀頓時未敢再多言。


    至此,鍾清衡提議律例修改得以確立,將在與刑部及大理寺進一步商議,敲定各項細節後頒布推行。


    十二月中旬,離正月休朝尚有大半個月,大理寺卿阮邢與內閣次輔涼忱共同提出,今民間有女子從商,其中以寡婦或因為幫補夫家而不得不從商的婦人居多,但在從商過程中,時有糾紛,因大蘅國並無相關律例,即便上報官府也難做定奪,故提案應對女子從商訂立相關律例,讓官府有法可依依例審判。


    女子不應拋頭露麵,此乃默認之禮,女子從商必然在外奔走,如此便是有違禮製,於是再次有大批朝臣進言,比起訂立規範女子從商的律例,更應明令禁止女子從商破壞禮製。


    禁止女子從商之言,幾乎是一提出便遭到了駁斥,因與之相關的乃女子拐賣案的受害女子在獲救後,若家人不願領迴又或受害女子本身不願迴歸故鄉遭人指點,朝廷都將會幫助受害女子改名換姓,並統一安排她們進入由朝廷設辦的繡房與織布坊中,以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若是禁止女子從商,那便是在質疑朝廷多年來安置受害女子之法有錯,而那些因被拐賣而人生遭毀的受害女子豈不是又要失去棲身之所?


    部分朝臣庭上進言,遭拐賣的受害女子乃是特殊案例,不該納入用以作為對比,且若準女子從商,豈非鼓勵女子罔顧禮製在外拋頭露麵?


    司淵渟對此引用前唐朝之例作為反駁:“《太平廣記》有記,‘唐汴州西有板橋店,店娃三娘子者……寡居,年三十餘,無男女,亦無親屬,有舍數間,以鬻餐為業。然而家甚富,多有驢畜’。若夫已亡故,又無子女,寡婦不從商該以何為生計?敢情真要讓人餓死,再讓人議論,大蘅國容不下無依無靠的寡婦,還不如前朝?不僅如此,《太平廣記》中還有許多關於女子在紡織、冶金與果蔬商鋪等經營記載,足可見過往朝代曆史上並非沒有女子從商之例,前朝尚能容女子從商,何以到了今日,反倒不能容了?


    “誠然,大蘅國開國之初也認定工商雜色之流,大蘅國對工商早已開放,海禁解除後海貿更讓大蘅國經濟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如今律例早已參照《全唐文》定下新法,應屬諸軍諸使司等在村鄉及坊市店鋪經紀者,宜與百姓一例差科,不得妄有影占。既已允許商人與百姓可享相通待遇,且商貿繁榮也令百姓衣食有餘家給人足,又為何不準部分情況特殊的女子經商立業,讓她們得以憑己謀生?


    “長久以來,休妻遵從七出,且‘三不去’中有定,若妻子娘家已無人可依甚至娘家已不複存在,則不能休妻。休妻需經過宗族定奪,絕非輕易能定一紙休書。然妻者若隻能依附與丈夫,這於男子而言難道就不是一種負擔?準女子立業從商,未見得就不是雙方互惠之事,婦人可名正言順幫補夫家;如若不幸,夫君早逝又無子女,也能從商養活自身而非隻能指望亡夫留有遺產。若論事例,《唐代墓誌匯編》便有記,皇甫賓之妻楊氏,在丈夫死後經營財產,會陶公之法,固得水旱無懼,吉兇有資。”


    司淵渟之辯出於理據也出於過往記載事例,有此開頭,令阮邢與涼忱在之後的庭辯中也更立得住腳。


    而說妻者隻能依附於夫於男子而言為負擔,也不過是為了說服那些堅持己見自視甚高的朝臣們。


    之後又再經過半個月的庭辯,終於在正月休朝之前決議,將在次年商定準女子從商立業的相關法規,一要合乎禮法,二要關注民生,三則必須嚴規女子可進入的行業。


    至此,距離設立女子學堂之後又過去十一年,終於在宴清二十年最後一個月成功推進修改與女子相關種種律例。


    和離以及女子立業從商等律例,最終分別在宴清二十一年九月,宴清二十二年十二月正式頒布推行。


    ————


    作者有話說:


    引用出處:


    “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荀子·君道》


    “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孟子·離婁章句下》


    “人而不仁,如禮何?”————《論語·八佾》


    “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荀子·性惡篇》


    鍾清衡:禮法之辯我熟,讓我來!


    楚七:是個人才,幸好當初被涼忱罵醒了。


    姬本末:作者本人可能已經耗盡活到現在學習過的禮法存貨了……


    第162章 如嶽臨淵


    楚嶽峙在早朝上倒下那天,是宴清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


    那一日朗日風清,萬裏無雲碧空如洗,楚嶽峙在早朝即將結束之際,示意一旁的王忠將禪位詔書呈上。


    在群臣的注視下,他自龍座上起身,伸手去拿那份早已寫好的禪位詔書。


    殿內一片靜默,就在楚嶽峙把手放上詔書那一刻,在胸間跳動著的心髒突然爆發遽痛,他下意識地朝司淵渟望去,瞳孔緊縮的雙眼將司淵渟的身影刻印在眸底最深處,下一瞬,鮮血自口中湧出,早已不如年輕時強壯的身體抽幹了所有力氣頹然倒下。


    司淵渟在群臣驚惶的注視下飛身掠至高台接住了楚嶽峙,慌亂無助的表情浮現在他向來沉穩的麵容上,顯得是那樣的陌生。


    群臣跪倒在地,隨之奔上高台的,是太子楚慎獨。


    楚嶽峙費勁地抬手想要撫摸司淵渟的臉頰,他使不上力,司淵渟便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掌心貼到自己臉頰上。皺眉又再咳出兩口血,楚嶽峙忍住胸臆間的劇痛,苦笑道:“……司九別怕,楚七沒事的,楚七還要和司九一起出宮,陪司九遊遍千山萬水,斷不會食言。”


    司淵渟沒有說話,他隻是緊緊地,緊緊地抱住楚嶽峙,整個人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於是,楚嶽峙失去意識前最後聽到的,便是跪在他身旁的楚慎獨驚慌失措的哭喊。


    他想要歎息,也想說別急著哭,他還沒死呢,然這幾年他已強撐太久,到底是撐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以為,司淵渟跟楚嶽峙之間,是一度被逼到屢有暴虐之行的司淵渟更瘋,隻有楚嶽峙自己知道,其實不然。


    他從來沒有跟司淵渟說過,自己曾經怎樣冷血殘酷地屠了韃靼族一整個部落,隻因當時心中那份他找不到源頭的恨意。在宮變篡位那日,他知道司淵渟不想讓他親手弑兄,但他還是自己動手了,因為他決心不再讓司淵渟碰那些髒汙的人事,事後他把楚嶽磊的屍體丟去亂葬崗時,他甚至還去看過那些餓久了的野犬是怎樣撕咬分食楚嶽磊的屍體。


    司淵渟希望他能成為光,所以他把很多事都掩藏起來。


    包括林亦告訴他,他的身體有極大可能會在五十歲之後便開始走向下坡。


    因為征戰時積年累月的隱傷,更因他當日強行逼出了腦後的金針。


    當司淵渟征戰迴來,林亦也把暗中冒險采迴的赤靈芝煉製成藥給他服下,同時也告知他往後絕不能再上戰場後,他便讓林亦去查解蠱的方法。


    當初是怕司淵渟會瞞著他去尋死,所以才用了蠱藥,可他並不想有朝一日拖著司淵渟一起死。


    林亦說他不能再上戰場,他聽得明白,那隻是委婉的說法,從他第一次毫無預兆地流鼻血那天起,他就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真的出了問題。


    他很少後悔,卻也是真的後悔自己用了蠱藥,把兩人的命綁在了一起。


    林亦把赤靈芝煉成藥給他服下後,又把學醫出師時醫師所贈僅有的一顆護心丹藥給他服下,並告訴他此丹藥服下後,能讓他的心脈再多撐五年,換而言之,他的身體會在五十五歲之後再開始衰退。


    然而五十五歲,他比司淵渟還小幾歲。


    司淵渟六十歲的時候正是他五十六歲時。


    那日楚嶽峙端坐在座榻上,林亦正在給他請平安脈,司淵渟被他暫時支開了,想到早上時自己親口許給司淵渟的諾言,他下意識地便握緊了腰間的玉佩:“林亦,你實話告訴朕,朕能活到幾歲。”


    林亦猶豫了一下,答道:“陛下,當日陛下逼出金針導致經脈逆行,更令心脈受損嚴重,臣在當時便已勸誡過陛下,金針帶來的後遺症不可小覷;而今陛下如今操勞國事,日日勞思勞神……臣會竭盡全力為陛下調理,然即便是臣拚盡畢生所學,也隻能保陛下到六十歲,且最後的幾年,陛下將會很是難熬。”


    閉上眼,楚嶽峙喉間一陣哽塞,眉宇間透出一點痛苦。


    隻能到六十歲嗎,那時候司淵渟也才六十四。


    司淵渟說要與他一同出宮去的時候,滿眼的期待,嘴角的笑意那麽溫暖,他怎麽舍得讓司淵渟失望。


    “不夠,林亦,你聽好,不管你用什麽法子,都要讓朕能活過六十歲,一天不夠,一個月不夠,一年也不夠,哪怕再煎熬,朕也要活得更久一些。”抬起顫抖的手掩住眉眼,楚嶽峙說得極慢,每一個字都像是有砂礫碾磨般喑啞,“朕答應了司九,要陪他出宮,陪他去看大蘅國的萬裏河山,朕,不能食言。”


    想要的,很多很多,一眼望盡,餘生太短。


    史記宴清帝楚嶽峙於宴清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夜駕崩,終年五十六歲。


    遵其遺旨,太子楚慎獨繼位。


    宴清帝駕崩第二日,萬民哀悼,紛紛燒紙祭拜;此後一個月,從京城乃至十三省內外,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尋常百姓婦孺,皆為宴清帝驟然駕崩痛哭不止。


    楚慎獨登基後,定下宴清帝廟號世祖,諡號武睿成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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