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楚嶽峙無聲對視斯須,司淵渟從未跟任何人說過自己內心的傷痛與感受,而此刻,楚嶽峙看著他的眼神是那樣專注而純粹,一如少時,他突然就覺得,自己仿佛又迴到了最後的那個生辰夜,他可以對著楚嶽峙放肆,沒有顧忌地表露自己隱忍的情感。


    “楚七,我可能,現在還不是那麽愛你,你不要難過。”司淵渟將楚嶽峙抱起,他總是會像過去,動不動就要將楚嶽峙抱起來走,也許是有意也也許是無意,仿佛是想要通過這樣的行為來證明他並沒有因為身體殘缺而變得比旁的男子羸弱。


    抱著楚嶽峙到床榻上,原本披在楚嶽峙肩頭的大氅在他將人抱起時便掉到了地上,司淵渟解開自己的腰封扯掉外袍,再抱著楚嶽峙在床榻上翻過身讓他趴在自己身上,而後揉著楚嶽峙腰間舊患處,又再斟酌少許才繼續說道:“最初做太監的八年,我是靠著與你一起的迴憶扛過來的,無論何時迴想,做你的侍讀都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光。你是我心裏最後的寄托,一直到在司禮監見到你以前,我都沒怨過你。然而在司禮監與你再見,以為你不認我的時候,我……”


    司淵渟表情有點痛苦扭曲地閉上眼,就連身體都在隱隱發顫,總是要他費勁壓下的晦黯情緒在胸臆間翻湧著,他有些說不下去,楚嶽峙便再摟住他的頸脖細細啄吻他的唇角,他平複好一會兒才又睜開眼,看著楚嶽峙啞聲說道:“我沒法準確用話語說出當時的感受,像是生命裏最後一點光也熄滅了,當時,是真的恨極了你。可你願意為了幾個太監來司禮監,你還記得我們的理想,請旨去軍營最後帶兵出征,我總也無法將你恨得徹底。你出征時我去宮牆看著,你身穿戰甲騎在馬背上遠去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對你除了恨還有一點無法言說的情愫在,如果我沒有變成太監,還是你的侍讀日日與你相伴,我也許會更早對你動情。我說不清楚,或許是因與你的迴憶於我而言是僅剩的安慰,我想著想著就魔怔了;也或許是你心懷天下,為了大蘅國安定為了百姓而出征邊疆的堅毅勇敢,讓我難以自控,你在我心裏,有著少時的迴憶,記著我們共同的理想,總歸都是好的。”


    楚嶽峙靜靜地趴在司淵渟身上聽他說,就像他小時候那般,隻是那時更多是他在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而司淵渟則耐心地聽他說著那些天真的話語。司淵渟的話一直都比他少,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司淵渟願意把他所不知道的一切都對他全無保留的說出來。


    “我其實,並沒有很多時間去沉溺在對你的感情中,我要向上爬要重整司禮監,要除去大蘅的腐化朽敗也要報仇,有太多事等著我去做,即便是我清醒的時候想起你也都是恨,唯有偶爾覺得太絕望了,隻能逃離到與你的過往中時才會又對你生出淡淡的愛意。我對你,終究是恨比愛多,既想讓你跟我一樣痛,又想要護著你,這樣煎熬撕扯,反倒讓我清楚感受到自己還活在這個人間煉獄裏。”司淵渟說著說著,聲音便低了下去,麵上顯現出一點茫然與寂寥,像是遊蕩在人間的孤魂野鬼,既無來處也無歸處。


    早已萬劫不複的人生,在過去這些年,日日都是如履薄冰勾心鬥角,走錯哪怕半步都有可能前功盡棄含恨而死,他不敢亦不能鬆懈,又在爾虞我詐間看盡人性醜惡,有時候他甚至連司竹溪都無法相信,在宮牆之內,身為宦官他唯一能信的人隻有自己。


    他的心裏沒有淨土,隻有屍橫遍野的荒原與一個永無日出的墳場。


    荒原上的那些屍首是所有直接或間接死於他手的人,而墳場裏躺著的,則是所有被處死又或死在流放途上的司家人以及十四歲以前的司淵渟。


    “我沒辦法好好抱你,哪怕愛你也會忍不住想傷害你……”司淵渟放在楚嶽峙腰上的手猛然一下收緊,而後他帶著偏執刻意地在楚嶽峙身上重重掐揉,看楚嶽峙咬住下唇任由他動作,直到楚嶽峙難受的淺淺吸了兩口氣,他才怔怔地停手,道:“楚七,我不想像現在這樣,不想用這殘軀活下去,你能不能,在為司家平反後,就放我離開,我會走得很遠,我……”


    “不能。”楚嶽峙拒絕道,他不阻止司淵渟在他身上留下那些總要幾日才能褪的痕跡,也不在意司淵渟弄痛他,但他絕不答應讓司淵渟離開他。拉過司淵渟右手與他十指相扣,楚嶽峙用空著的一隻手褪下自己身上的寢衣,說道:“司淵渟,我不會讓太監這個身份一直壓在你身上,將來,我不僅要為你父親為司家平反,我還要在所有臣民麵前牽起你的手,將來史書工筆,你絕不會是宦官,你司淵渟是大蘅國的頂梁柱,也是我楚嶽峙的夫君。我會把你,幹幹淨淨地從煉獄帶迴人間。”


    坐起身,楚嶽峙將簡單綁起成鬆鬆一束的墨發撥到胸前,接著轉過身去向司淵渟露出自己的後背。


    楚嶽峙背上原本隻有傷疤,可如今,從最底處腰臀起至上背,被紋上了一片水墨,一條遊龍以從水中躍出之態,從下方向上攀纏,而被遊龍纏繞其中的則是一座高山,山巔為龍頭所靠。


    在大蘅國,於身上刺墨一直被視作等同墨刑的恥辱,乃羞辱受刺之人的行為,無論刺下的內容為何,字也好畫也罷,若身上有刺墨便會被視作低賤之人,因為從來隻有奴與青樓女子這樣的低賤之人身上才會出現刺墨。


    那刺墨顯然是不久前才刺好,皮膚周遭略顯紅腫,墨畫上也還在滲出點點被墨染深的血水。


    司淵渟在看清楚嶽峙身上的刺墨瞬間,雙眸瞳孔一陣緊縮,猛地坐起身,滿臉不可思議:“你這是做什麽?!”


    楚嶽峙迴過身來看司淵渟,道:“嶽峙淵渟,少傅當年解釋此四字之意時,說是如山嶽屹立,如淵水停滯,用以形容軍隊穩定,不可動搖。後來我與你說,我是聳立的高山,但你不是淵水而是潛藏在水下的遊龍,當時你說我還太小才這樣亂說。而今我已長大,但我依舊不認為我那時說錯了。這世上有以你我之名組成的詞,可見你我天生注定要在一起。我不過是把你刻在自己身上,除你之外我不要任何人,我與你,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這墨畫是他讓司竹溪為他刺下,在旁人看來恥辱的事,於他而言不過是他願意把自己完整地獻給司淵渟的一點證明,從今往後,能碰他,能看到他身體的人,將永遠隻有司淵渟一人。


    “你,你怎麽……怎麽能……”楚嶽峙給的震撼太過,司淵渟好半晌都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將楚嶽峙拉過來令其半趴在自己的腿上,發涼的手幾番想要去觸碰楚嶽峙背上新刺成的墨畫,可最終都被他忍下。拉過被褥蓋在楚嶽峙身上,司淵渟恍然如夢般緊緊將他抱在懷裏,萬千思緒自心頭掠過,過去良久才輕輕地讓楚嶽峙翻過身來,俯首吻住楚嶽峙的唇,淺淺的吻,四片唇瓣貼合在一起曖昧磨蹭,唿吸交纏,在這樣的親密間,司淵渟終於溫和了眉眼,對楚嶽峙說出後來他堅守數年的請求:“楚七,用你的義無反顧忠貞不渝把我治好吧,讓我也能眷戀這人間,在你身邊再多留些歲月。”


    這人間有你,即便司淵渟此生終究無法釋懷,司九也願意為了楚七而留下。


    第41章 睚眥必報


    楚嶽峙接下去的幾日都在屋內休養,既要調養內傷也要把身上的刺墨養好,故而林亦以醫者身份要求他近期內都不許動武。


    司淵渟每日夜裏都會來安親王府,來了後也要照楚嶽峙的意思先讓林亦替他針灸,屋裏也點燒草藥做藥熏。草藥味辛澀,直接點燃氣味更是一言難盡,可楚嶽峙從來不迴避,一直在屋內陪伴。


    衛雲霄在完成任務後便迴來了,與周楫輪班守夜。


    如今司淵渟夜裏都在安親王府留宿,但身邊帶的死侍卻不是傅行雲,楚嶽峙瞧見自己屬下黯然神傷的樣子,問司淵渟傅行雲是不是在東廠;司淵渟對他沒有隱瞞,直言傅行雲現不在京城而去了辦其他事,又道自己當初隻讓傅行雲接近衛雲霄,並未有下指令色誘騙心。楚嶽峙對他一本正經撇清自己的反應覺著有些好笑,後來便語重心長地對衛雲霄說好男兒應誌在四方精忠報國而非拘泥於俗世情愛,衛雲霄聽了抬頭來迴看一眼坐在椅子上還要把手搭在一起的楚嶽峙與司淵渟,欲言又止眼角抽搐,費了好大勁才在心裏說服自己不要衝動,這兩人一起他也打不過,還是忍著吧。


    衛雲霄沒跟司淵渟交過手,但是他不止一次看過楚嶽峙一人橫掃千軍的狂態,他家將軍上了戰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煞神閻王,可這樣的人卻輕易就被司淵渟收了,且司淵渟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冷傲神態,還是傅行雲認下的主,他實在不是很想拿自己的小命去替弟兄們試探司淵渟的武功深淺。


    傅行雲在五日後帶著楚嶽峙當年放出宮的貼身侍女出現在安親王府。


    楚嶽峙派出去的暗探,為查當年之事,先在宮裏找到了曾在擷芳殿服侍的宮女與太監,查清了一部分過往,又順著宮裏的線索查到了當年曾服侍過惠貴妃的一名老太監,查清了當年惠貴妃是如何兩次謀害楚嶽峙並最終令司淵渟與司家含冤蒙難。


    當年的惠貴妃,並沒能熬到看見自己皇兒登基的那日。


    惠貴妃的父親是翰林學士,掌管翰林院主管文翰及輔佐皇帝,實權形同丞相。也正因此,惠貴妃在宮中才能囂張得幾乎不把皇後放在眼中,還敢對皇子出手,她很清楚,背靠母家,便是做得再過分皇帝也會看在她父親的麵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謂非進士不進翰林,大學士均出自翰林院,故而當時朝堂上大多數文官,多出自翰林院,幾乎可以說是惠貴妃父親一手培養出來的黨羽。而翰林學士與司老尚書不和,一個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圓滑之人,一個則是正直不阿兩袖清風的高潔之士;深得民心的司老尚書是明知忠言逆耳也數次諫言,令老皇帝下不來台之餘越發忌諱,而翰林學士卻是深知如何順著老皇帝的心思說話,再時不時表麵是為司老尚書說話,實際上卻是在挑撥加深老皇帝對司老尚書的猜忌與不滿。


    翰林學士是個不折不扣的權臣,他把女兒送到老皇帝身邊,令女兒不爭後位,但務必要生下皇子。大蘅國曆來遵照立嫡立長不立賢的舊製,可自古以來,有幾個嫡長子能最終成功坐上帝位?他看得明白,立嫡立長不過立的傀儡,他的孫子不是東宮太子不要緊,就是要有一個顯眼的目標在前麵做擋箭牌,去跟旁的皇子都得你死我活,他的孫子才能安然長大好日後坐收漁翁之利。


    盡管惠貴妃對七皇子楚嶽峙出手在翰林學士的計劃之外,但卻因司淵渟阻攔反抗傷了使臣而給他提供了徹底扳倒司老尚書的機會。


    邊疆的異族部落早已成了大患,然而那些草原上的異族人是天生的驍勇善戰,而大蘅國卻因長時間的偃武修文,以致文人皆一心科舉,不僅士、農就連商也受到鼓勵促進了繁榮,國庫固然充實,然而武人卻備受冷落,願意入軍營的人越來越少,大蘅國的軍力也日漸衰弱,早已不適合迎接戰事。


    司老尚書雖是文臣,卻極早就發現軍力削弱邊疆受擾必成大患的問題,故而一直都有向老皇帝進言,大蘅國需重新將軍武重視起來,從國庫中撥出糧餉,並開放征兵,更要加緊培育戰馬,隨時準備好與邊疆的異族部落開戰。然,老皇帝雖也忌憚邊防問題卻十分懼戰,總是擔憂一旦與邊疆開戰,軍隊遠征,本身將士能否適應邊疆氣候已是問題,再與生於草原長於草原受草原眷顧的聯合部落交戰,對地形不熟勝算極低,如此一來若是形成長期戰事,現在國庫再充足也未必就能支撐戰事消耗,更何況還有將士傷亡需不斷征兵的問題。而朝堂之上,也是反戰之臣占了大多數。如此一來,司老尚書便更成了異類,更被老皇帝視為事事與自己作對的眼中釘。


    韃靼族派來使臣時,老皇帝就知道來者非善,使臣在來給大蘅國下馬威的同時也是在試探。能當使臣的人,又怎會真的隻知囂張不知收斂,無論是使臣還是副使,都是在通過老皇帝的反應和大臣們的態度,探清大蘅國軍武的虛實。若是老皇帝態度強硬,全然一副不懼開戰的姿態,使臣一行人自會在之後有所收斂,然老皇帝卻是步步退讓,於是使臣越來越猖狂,因為使臣要知道,大蘅國是否即使皇帝已經被冒犯到極致,也依舊不敢輕易將開戰擺上桌麵。


    使臣在楚嶽峙逃離後,對司淵渟下手,副使如何能不知司淵渟即便身份不如楚嶽峙,也定不會是可以讓他們隨意欺辱之人,然而副使由始至終都袖手旁觀,韃靼族想要開戰的心思幾乎可以說是唿之欲出。


    其實若非出了司淵渟的變故,老皇帝本來已打算在使臣一行人離去後便向韃靼族提出和親。老皇帝膝下並無公主,故而已然安排,要在郡主和縣主中挑出合適人選,特封為公主送往韃靼族和親。


    然,在惠貴妃的算計下,出了司淵渟的變故,老皇帝與使臣一行人可說是直接撕破了臉麵,在下令徹查使臣等人為何會被引到那條迴擷芳殿道上的同時,早已暗中得知自己女兒做了什麽好事的翰林學士,及時入宮覲見,主動向老皇帝道明是自己女兒惹出來的大禍,雖萬死不能辭,卻也並非沒有補救之法,此前聖上的打算是以和親換取和平,然是否可行卻是未知之數,但現在,聖上大可借使臣意欲對皇子不軌之事發難,與副使等人討價還價,並同時,借司淵渟之過問罪司家,除去司老尚書這個骨鯁之臣。


    翰林學士將自己女兒當成棄子,也成功讓司家被皇室所拋棄掩埋,而老皇帝割讓城池五座,換取來邊疆十年的安定。


    老皇帝後來更加寵信和依賴翰林學士,無論是翰林學士大義滅親之舉還是及時獻策為聖上排憂解難,都讓老皇帝對他相當滿意,更看在翰林學士這“暗中立功”的份上,並未對惠貴妃做出處置,隻是後來一直到惠貴妃病逝,老皇帝都再未有去見過惠貴妃。


    惠貴妃在後來的幾年裏,盡管母家尚在卻分明失了依靠,雖未進冷宮卻也再難複寵,於是終日鬱鬱寡歡,直到她已無印象的司公公自請去其殿中服侍,半年後,她便因病而亡。在她死後,翰林學士因痛失愛女而一病不起連續三日告假早朝,於是老皇帝下旨厚葬,並在原來的貴妃之名上又再追封了由其親筆所定的諡號。


    楚嶽峙的暗探所找到那名太監,在惠貴妃失寵後便被派去皇後宮中服侍,直到司淵渟即將成為首席秉筆,那名太監突然就犯了大錯被罰去了國廟裏每日打掃廟中各處做雜役,再未迴過宮裏,卻也因此得以安穩度日。


    於是,暗探的確查清了當年楚嶽峙與司淵渟的往事,可後來是何人在楚嶽峙腦後風府穴封入金針,卻並未查出。


    司淵渟要知道,到底是誰對楚嶽峙做出這樣的事,盡管此事一定與老皇帝脫不了幹係,畢竟若非老皇帝下令,整個皇宮裏,不會所有宮人都對楚嶽峙三緘其口,無人敢讓楚嶽峙知道自己曾有侍讀,也無人再敢提起“深靜公子”。隻是老皇帝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就知道用金針封印記憶之法,他要查的,正是何人向老皇帝獻計。


    正如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害過他父親和司家的人,或早或晚他總會向這些人討要血債;他同樣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妄圖傷害,甚至已經對楚嶽峙造成傷害的人。


    睚眥必報,是他再度入宮成為司公公後,這二十一年來一直堅守的惡念。


    而傅行雲便是被派去查清此事,身為司淵渟的死侍,他自不可能一直以皇甫良禎這個告發者的身份待在東廠的審訊室裏,在帶著搜集迴來的證據公開狀告工部尚書之後,皇甫良禎的任務就暫時性地完成了,傅行雲也就退迴暗處繼續為司淵渟辦事。


    傅行雲作為司淵渟手下最頂尖的死侍,從未出現過紕漏,更從未讓司淵渟失望,因此這次,他也一如既往地以最短的時間完成了司淵渟交給他的這個任務,找到了被楚嶽峙恩赦出宮後與交好太監一同隱姓埋名藏居於深山中的那名貼身侍女,並將人帶到了司淵渟與楚嶽峙麵前。


    第42章 貼身侍女


    林亦叮囑過楚嶽峙,近期不得動武。


    但該護犢子的時候楚嶽峙從來不含糊,故而在見到傅行雲的時候,楚嶽峙看似隨意地走到衛雲霄身邊,然後不等衛雲霄反應便拔出了他的佩劍,揮劍刺向傅行雲。


    楚嶽峙是衛雲霄的主,是司淵渟的心頭肉,如無意外,也將會大蘅國未來的皇帝,傅行雲縱然是跟天借膽,也不敢傷楚嶽峙分毫。


    連兵器都不敢出,傅行雲飛快掃了一眼袖手旁觀的司淵渟,再看麵無表情的衛雲霄,瞬間明了自己隻能自求多福。


    高手過招,隻守不攻必然處於下風,楚嶽峙又明顯是要為衛雲霄出氣,雖不至於痛下殺手,卻也沒有要留手的意思,招招帶出淩厲逼人的劍氣,劍刃全往要害處去。


    傅行雲有所顧忌,出手慎重之餘更多了幾分猶豫,當下被逼得節節敗退,百招過後終於還是使出了纏在自己臂上的軟劍。


    衛雲霄一看到傅行雲出劍,臉色便沉了下來,他看得出來,傅行雲是確確實實從內力到武功招式,各方麵的修為都要比他更勝一籌。


    下意識地踏前一步,衛雲霄轉頭看負手站在簷下的司淵渟,卻見司淵渟毫無擔憂之色,反倒是一派氣定神閑,一時忍不住,脫口道:“司公……子,你這般袖手旁觀,就不怕我家王爺受傷嗎?”


    司淵渟斜眸瞥視衛雲霄,眉毛輕挑目光冷淡,道:“司家的。”


    衛雲霄當即噎住,猝不及防又心塞了一把,心中痛罵楚嶽峙眼光有問題,可轉念一想自己的眼光更差,更加氣悶,差點就要給自己憋出內傷來,好容易順過氣,恨恨地咬牙道:“皇甫良禎是司公子的死侍,倒的確是司家的。”


    司淵渟以看小孩一樣的眼神看衛雲霄,倒也不生氣,隻反問道:“你是皇甫家的,就不擔心皇甫受傷嗎?”


    “我有什麽好擔心的,王爺又不會要他的命。”衛雲霄是真的一點都不擔心,楚嶽峙頂多就是給傅行雲添幾道傷,傅行雲怎麽說也是司淵渟的死侍,楚嶽峙哪怕看在司淵渟的麵子上也不會對傅行雲下狠手。


    司淵渟自然也知道這點,不再理會衛雲霄,隻把目光放迴到楚嶽峙身上,安靜地欣賞楚嶽峙行雲流水的身法動作。


    而衛雲霄,直到院中的兩人又過了五十多招,才突然反應過來地對司淵渟大聲反駁道:“艸!我什麽時候就成皇甫家的了!我連傅家的都不是!”


    衛雲霄說話中氣十足,字字不虛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一向穩如泰山的傅行雲突然就手一抖,軟劍沒格擋住楚嶽峙的劍招,身形凝滯躲避不及,右上臂瞬間被劃開一道血口。


    楚嶽峙挽了個劍花甩去劍刃沾上的血,迅速收招,傲然道:“我帶出來的兵,還輪不到外人隨意欺負玩弄。”


    傅行雲看也不看自己臂上的傷口,而是直直看向後方神情緊繃麵色略顯蒼白的衛雲霄,兩人視線碰上後,衛雲霄馬上便抿唇別開臉再不看他。傅行雲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隻是恭敬地向楚嶽峙單膝下跪,道:“參見安親王,皇甫行事不端,冒犯安親王手下愛將,還請安親王恕罪。”


    居高臨下地看傅行雲,楚嶽峙不輕不重地說道:“雲霄現在不是副將,因你之過,他已經被降為百夫長。”說完,楚嶽峙也懶得看傅行雲的反應,迴身把劍丟迴給衛雲霄,徑直入屋了。


    司淵渟看著自己雖然麵上仍保持鎮靜,卻在楚嶽峙說出那話時明顯整個人僵了一下的死侍,道:“把人帶進來。你跟衛百夫長在屋外好好守著,你們的事,本督不想管,最好也別讓安親王操心。”


    傅行雲起身,應道:“是,督主。”


    把被楚嶽峙上來就動手一舉嚇到,進而慌忙躲到一邊的侍女帶到書房門口,傅行雲待侍女進去後便將門關好,隨後走到衛雲霄麵前,道:“你被降了軍銜,為何不告訴我?”


    衛雲霄退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倔強道:“你我已無任何關係,我為何要告訴你。”


    傅行雲身上一直都是書生氣更重,即便是此刻一身死侍勁裝,也依舊透出一股沉靜端莊的氣質,他神色內斂,臂上的傷口還在淌血,可曾經連他不小心將手上擦破點皮都會緊張到想要替他上藥的衛雲霄,現在卻仿佛一點也不關心他的劍傷,反而板著臉側過身與他拉開距離。


    血順著指尖滴到地上,傅行雲感覺身上有些發涼,他注視著衛雲霄,道:“恩斷義絕是你說的,我沒答應。”


    屋內,侍女剛向楚嶽峙與司淵渟行過禮。


    從行囊中取出一卷畫,侍女雙手奉於頭頂,道:“殿下,這是當年司公子為您作的畫,奴婢偷偷替您保存下來了。”


    楚嶽峙聞言一怔,他本以為這幅畫早已被毀,卻沒想到侍女竟暗中替他收藏起來了。他轉頭與司淵渟對視,見到對方也是目露訝然,顯然也並未想到還能再見到這幅畫。


    俯身將畫卷接過,楚嶽峙小心翼翼地解開封繩,將畫卷打開,盡管已過去二十多年,但因侍女一直將畫卷妥善保存,故而畫作如今也僅顏色略有褪舊,並無其他破損。


    當年司淵渟筆下的楚嶽峙,八歲孩童眉宇間的天真與稚氣活靈活現,小小的身板肢體舞動,可愛至極。


    楚嶽峙目不轉睛地看著手中的畫,失而複得的狂喜湧上心頭,可同時,苦澀酸楚也漲滿他的整個心房,當初那樣溫雅的司淵渟,若非為了他——


    修長而微涼的手包覆住楚嶽峙的手,司淵渟攬住楚嶽峙的肩膀,道:“別想那麽多。一會把畫拿迴寢室,你若喜歡,便重新掛起來。我許久不作畫了,現在隻怕畫的還不如當年好。”


    “你,誰跟你計較這個了。”楚嶽峙差點便抑不住自己的哽咽,眼眶都已濕了,眨了好幾下眼才忍下,他知道司淵渟是怕他難過才如此安慰,可司淵渟這些年過的什麽日子,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司淵渟是再難找迴當年為楚嶽峙作畫的閑情與心性了。


    將畫卷起,楚嶽峙平複了情緒,沒有急著詢問其他,而是先親自將侍女扶起,而後為當年侍女求他去司禮監救人之事,鄭重地向她道謝:“歡顏,當年謝謝你,在司九被為難欺辱時,讓本王去救人。”


    歡顏又哪敢承楚嶽峙的謝,慌忙搖頭道:“奴婢當年,也是為了救自己的伴兒。奴婢本來想,若是殿下您見到了司公子,興許就能想起來了。那時候,先帝下旨,奴婢這些宮人,誰都不能向殿下提起司公子,可其實奴婢心裏一直都覺得,殿下總有一天會想起司公子。奴婢沒其他能力,又不懂太過複雜的事,隻能好好服侍殿下,司公子被送去司禮監後,奴婢也不敢去看怕惹禍上身,可當時,殿下馬上就要離宮去軍營了,奴婢覺著,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才大膽冒犯了一迴。”


    當年她大著膽子說若不救司淵渟,將來他們都會後悔,那個時候她也不確定楚嶽峙到底能不能想起來,隻是她一直都是楚嶽峙的貼身侍女,很清楚自己服侍的主子有多依賴司淵渟,也看得明白司淵渟彼時是真心把楚嶽峙當弟弟愛護,宮中沒有那麽多真情,難得自己見證了一段,她更願意相信重情重義的兩人不會就這樣被那些見不得光的算計陷害衝散。


    楚嶽峙牽握住司淵渟的手,心跳得比平常更快些,他道:“不是冒犯,你並未說錯,若是沒有去救司九,本王定會後悔。”


    哪怕是現在,也已讓他感到十分悔恨。


    整整八年,咫尺天涯,直到終於相見,最重要的人分明就在眼前,自己卻竟一直未能認出。


    對於在司禮監的那一麵,司淵渟同樣內心五味雜陳,於他而言那毫無疑問是將他推落懸崖底令他認命接受太監身份的一麵,然而若問他是否不想再見楚嶽峙,答案卻也是否定的。


    命運就是這樣的殘酷,總是在給予希望的同時又將幻想徹底打碎。


    司淵渟不想過多提及生出幾乎難以挽迴的誤會與分歧的一麵,但也感謝歡顏藏畫並求楚嶽峙去救他的心,也就斂了眉間冷色對她說道:“歡顏,謝謝你,為我們做了這麽多。”


    歡顏並非不知司淵渟如今已是掌印太監兼任東廠提督,她不敢再把司淵渟看作是從前的深靜公子,忙向司淵渟低頭道:“奴婢受不起,是奴婢該謝司公子,在宮中時一直照顧著奴婢的老伴。”


    楚嶽峙不太喜歡歡顏對司淵渟誠惶誠恐的態度,他在椅子上坐下,將情緒按下,不再浪費時間直接問道:“歡顏,本王問你,當年是誰出的主意,將本王的記憶封印。”


    歡顏再次跪下了,她等這一日已經等了許久,為了能保住性命有朝一日能對楚嶽峙說出事實真相,她一出宮便與相好太監一同躲了起來,京城是萬萬不敢留,遠離京城的邊遠小村莊也不敢待,一路提心吊膽東躲西藏,最後幹脆躲進了深山中,幾乎不與人往來。


    仰首看楚嶽峙與司淵渟,歡顏道:“殿下,當年三皇子殿下,也就是當今聖上,明麵上是向先帝請旨來照顧您,可先帝當時是下了旨意不許任何人再向殿下您透露司公子及使臣的消息,三皇子非但不遵還不斷將朝堂上傳來的消息告訴您,驚得您反複高燒一個月不能退,日日哭鬧要見司公子,還要向先帝為司公子討迴公道。後來先帝來擷芳殿看您,看到您的模樣勃然大怒,三皇子便借機在一旁提議,言他知曉宮中有一侍衛身懷絕技,可用金針將人記憶封印,不如就讓那人將殿下的記憶封印,以免殿下再這般不依不饒地鬧下去。先帝當即同意了三皇子的提議,可奴婢去打聽過,這所謂的金針封印,是斷不許用在幼童身上,因幼童年紀尚小仍是長身體的時候,身體情況日日有變化,肆意對幼童用金針,大多都會留下不可逆的後遺症。三皇子提出這樣的提議,分明就是要害殿下,所幸殿下得上天庇佑,被用了金針後雖昏迷數月,但醒來後也未有出現其他大問題。”


    一聲裂響在歡顏把話說完的瞬間響起,坐在椅子上的楚嶽峙空手生生掰斷了實木椅臂,又將斷木都在掌中捏得粉碎,他霍然站起走到歡顏跟前,臉色難看至極,說出口的每一字都帶著驚怒從齒縫間逼出:“你說的,可當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嶽臨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姬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姬末並收藏如嶽臨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