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沙漠中的水母(2)


    她抬起頭。


    夏夜晚風拂過樹梢,留下陣陣仿若情人呢喃的簌簌聲。他的神情極其自然,語氣也再尋常不過,明明在說的是道歉,模樣卻好像是在給她安排一件最日常的驗傷工作。停車場周圍路燈的昏黃光圈如星辰點點,搖搖曳曳,灑在他的眸子裏。


    在她還沒想明白他的意思之前,她又看到他的唇瓣平靜開合。


    “今天。”


    他抬手看了看表,已經過了零點,便又改口道。


    “昨天。昨天早上我太衝動了,沒控製好情緒,反應過激了。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不應該吼你,更不該砸門、說那些話。對不起。”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措辭方式,喉結上下微微動了動。她立刻垂下眼,不去看那不經意間突然變得性感起來、差點叫她分心想親上去的脖頸和隱約的鎖骨曲線。


    “是我不對,對不起。”


    說完這些,他安靜下來,澄澄望著她等待答複。


    這樣的凝視讓方清月突然有些局促不安,她把手指縮進鑰匙圈裏。


    “知道了。”


    “對不起。”他居然又道了一遍歉。


    足夠了。


    他說了四句“對不起”,真的足夠了。


    那隻手也挺可憐的,無緣無故就被當了出氣筒。她抹掉腦中的念想,擺擺手,擺到一半又放下,大幅而快速地搖了搖頭。


    “是我的問題,你不用道歉。是我不該因為自己的狀態不啊好而影響你的統籌調度,害你還要讓趙法醫替我出勘。”


    “那個,給你添麻煩了。”


    還是忍不住有點小心翼翼。他當時發脾氣說她“道歉上癮”,所以哪怕這會兒變成是他在道歉,她還是格外注意著,沒敢再說“對不起”那三個字。


    他放低聲線。


    “跟你沒關係。這樁案子工作量大,本來也得找他來幫忙分擔一下的。我還不至於那麽不通情達理。”


    她咬著嘴唇沒說話。


    大概嫌是她的表情太木愣了,又總拿頭頂對著他,等了半晌,成辛以微微皺了皺眉頭,視線掃到下麵。


    “手還疼麽?”


    她眨了眨眼,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在問護腕下麵被他抓出的淤青,但其實她的右手隻是有一點點青而已,相比起來,左手被自己指甲摳出來的血痕更見不得人。於是她又開始搖腦袋,像個撥浪鼓。


    他繼續問。“那你原諒我了麽?”


    那種莫名局促的感覺又升上心頭。方清月咬住一點下唇,下意識還想搖頭表示“她不怪他”,搖了幾下才覺得不是這個意思,又匆匆改成點頭。


    她不需要原諒他。她根本沒有怪過他,她對他隻有一種情緒,自分開直到今天,從來沒有變過的唯一一種情緒。


    成辛以抿起嘴角。“那你別開車了,我送你。”


    “什麽?”


    “你幾個小時沒睡覺了?想疲勞駕駛?”


    她沒算過,但應該也沒有太誇張,昨天早上也補過半小時的眠。正想拒絕,掛在手指上的車鑰匙被他輕飄飄搶了下來。


    “走吧。”


    車門被他關上,哢嗒一聲,上了鎖,他轉頭走向自己那輛車。


    “你不也很久沒休息了麽?”


    要是真嚴格論起來,誰還不是疲勞駕駛呢。


    成辛以站在自己車子的副駕駛邊上,扭頭看她,聳聳肩。


    “還算走運,幸好我的駕駛技術隻比你好一點點。”


    見她沒動,他挑挑眉,瞟向她身後的警隊大樓,似乎想起了什麽,眼底隱約有光暈一閃而過。


    “雖然已經很晚了,但也還有不少人正在樓裏加班。”


    “你要是不怕被人看到咱們倆在公共場合拉拉扯扯,或者直接像上次那樣。”


    他停頓半秒,像是在等她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哪一次,才又道。


    “那就繼續跟那兒杵著,千萬別過來。”


    “你不是在道歉麽,這是道歉的態度?”


    但她氣勢很弱。


    成辛以挑眉瞪她,理直氣壯。


    “你不是已經接受我的道歉了麽?”


    她依然沒動。


    “我開始數了?”他的腳尖做出一個危險的旋轉姿勢。


    方清月隻覺得自己的兩個膝蓋突然涼了幾分,本能後退半步,腰背抵上冰涼車身,某個半夜在西郊陰森畫廊門外、被他擒著膝蓋扛上肩的畫麵又閃過腦海。


    “你別過來!”


    “那你過來。”


    他停下,語氣裏帶了點妥協,說了句叫她沒辦法再拒絕的話。


    “我也五十幾個小時沒睡了,送了你之後我也要迴家睡一會兒。”


    ——


    ——


    黑暗從穹頂一直降落到地麵,沉沉鬱鬱,不留縫隙,濃重得像一大團見不到邊際的墨。


    也不知道是因為實在太困,還是在他道了歉之後,滯悶心情多少舒緩了些,讓她的精神一下子放鬆下來,滔天困意順勢入侵骨髓。靠著座椅,吹著溫度適宜的空調,車子平穩行駛著,她的眼皮越來越重,一個紅燈停車之前,忍不住又躲在手臂後麵打了個無法抗拒的哈欠。


    成辛以低低笑了一聲,停穩車,拉下手刹。


    “睡吧,到了我叫你。”


    她放下手,耷拉著眼皮,正想嘟囔句答話,隻覺得光影晃動間,一股熟悉的氣息堪堪襲來,墨色襯衫領口毫無預兆湊近她,她還沒來得及完全抬起眼皮,他已經伸長手臂,把她的座椅椅背向後調,讓她整個上半身頃刻後仰。


    地心引力作用之下,她的兩根手指猝然落在他手臂上,但隻一瞬又匆忙挪開,像調皮小孩子不小心碰倒了積木,生怕挨罵,連忙扶正。


    成辛以淡淡看她一眼,收迴手坐正身子。


    “直接睡,不許再打哈欠了,哈欠會傳染,我也會跟著犯困的。”


    “嗯。”


    她聽到自己好像是嘟囔了一聲。


    眼皮的確已經重得如同灌了鉛。


    方清月努力擠了擠眼眶周圍的皮膚,努力挑起眼看了看路牌。


    還有大概二十幾分鍾的路程,二十幾分鍾,足夠她短暫打個盹兒吧,等到了,他就會把她叫醒,又或者說,等她再一次睜開眼,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


    接著,眼睛周圍失去支撐,她的腦袋服從於本能,開始向右邊歪去。


    ——


    ——


    車子似乎降了速度,她隱隱意識到這一點。


    高架橋上有不刺眼的燈光,隔著眼皮,如同在海麵上表演一場清晰度欠佳的光影舞蹈,反而像是附和綿重睡意的催眠鍾擺——一晃——一晃——再一晃。


    貼在右肩的安全帶輕輕攔了她一下,像一個若有似無的擁抱。


    她動了動下巴,貼在上麵,皮革表麵帶來的舒適涼意令她掙紮了一下,似乎想要睜開眼,讓自己醒過來——可意識卻又沉沒進更深渾的海洋——


    應該快到了吧。


    指尖似乎觸到溫軟海水,她想把手臂抬起來,伸出波瀾起伏的碧綠海麵,可那海浪太溫暖了,宛若無數柔軟觸角纏纏綿綿禁錮著她,沒有一絲力氣。


    她的每一個細胞都仿佛被包裹著,迴到最原始而安詳的懷抱裏去——


    ——


    不知過了多久,貼在右肩上的力量消失了,她似乎聽到有輕微的響動自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伴著一陣樹葉和泥土混合的微風。她不知道那是什麽聲音,隻感到有一股很輕柔的力量托住了她的臉,鼻梁上的某種穩固壓力逐漸消失不見,那如夢初醒般熟悉的氣息又一次靠近她。


    ——太像了。


    她仿佛又迴到了清晨時分短暫的夢裏。那麽相似的氣息。她本能地想睜開眼睛看是什麽溫熱的東西托著自己,可眼皮重得好似黏在了一起——她想伸出手,想去完成上一個夢中未來得及完成的擁抱——但意識太沉了。她也許隻動了動手指,又也許連手指都沒動。緊接著,有什麽熱乎乎的東西觸到了她的膝窩下方。


    太重了。


    她的眼皮。


    她哼唧了一聲,想動彈一下手臂,但依舊沒能成功。


    可身體卻變得輕盈。


    如同從沁涼的海水中被撈了起來,轉而又浮在一大片軟綿綿的雲上。


    頭靠在一處溫暖又柔軟的布料上,她隱約意識到那是什麽。


    是黑色的雲吧——兇巴巴的——黑色雲朵。


    領口敞開——沒有戴,沒有戴那條當初她一點一點打磨了一整個月的生日禮物。還多了一點煙草味,但幸好不像其他老煙槍一樣那麽臭。隻有一點點,一點點臭。迷迷糊糊的,她既想躲開那煙味,卻又像中了蠱似的想要再多聞一會兒。隻要一小會兒就可以——艱難地動了動腦袋,鼻尖碰到了什麽涼涼的阻礙。窄窄的,軟軟的,小小的一條。但那阻礙很快就又消失了。


    她有些不高興,繼續扭動著腦袋,想去追——


    “再亂動就把你從八樓扔下去。”


    雲斥了她一句。


    對,太兇了,又臭又兇,整天亂發脾氣。她簡直都不想再喜歡他了——扔下去——他以前什麽時候對她說過這種話——以前,她手上劃破一點點皮,他都會捧著摟著心疼半天的。


    但她確實沒再亂動了,因為她感覺到自己從那片雲上輕輕落下,又落迴到了柔軟的海裏。水波綿軟湧來,像是陷進了一朵巨大的——她抬著手指,想再抱抱他,上次的夢令她意猶未盡,就一次——就這一次——讓她再繼續嚐試一下吧,讓她放縱這一次吧,隻有一次。也許再努力嚐試一下就能抱到他了吧——太久了——她太久沒有抱他了——


    太久了。


    久到如同一隻水母流著永遠不會幹涸的眼淚,漫長又孤獨地跨越了一整片沙漠。


    好像是成功了,又好像是沒有。


    她覺得自己的手腕有點燙,可很快又不燙了,還想抱。近一點,再近一點。白天太長了,夢太短了——


    她又動了動,那隻水母順著細膩的黃沙向她遊過來,一扭一扭的,滿麵淚光,逐漸在晶瑩後麵露出淺淺笑容,光潔溫暖的觸角緩緩攀上她的耳朵,溫柔,卻開始耍賴,濕漉漉的,有點黏,還有點癢,癢得她不耐煩,就抬手去趕它,隻趕了一下,水母就遊開了。


    她繼續動了動,尋找到最舒服適意的姿勢,跟著那近乎透明的美麗的弱小影子,遊進更陰黑更暗鬱的海水深處。


    等著更大片的黑暗向她襲來——


    ——


    ——


    七點二十分。


    一陣突兀的鳥鳴透過窗簾的縫隙闖進房間裏,方清月猛地睜開眼睛。


    腦袋混混沌沌的,她從床上爬起來,圍著被子,披頭散發,慢慢環視整個房間。


    床邊是拖鞋,而她自己正赤著腳。眼鏡、護腕和挽頭發的發夾都被取下來放到了床頭櫃上,但身上的衣服還是迴來時那一套。


    她重新趴到枕頭凹陷的邊緣,小心翼翼地,鼻子湊上去,輕輕聞了聞,然後閉上眼,把整張臉深深埋進去,歎了口氣。


    也許是,也許不是。


    如果隻憑她一廂情願的猜測,她願意以全副身家去賭他剛走,而且沒超過一個小時。


    但她沒有任何證據。


    這甚至有可能隻是她自己做了一場意猶未盡的美夢,就像上一個淩晨時分那樣,太想抱他,上一個夢中沒抱到,就不死心地企圖在下一個夢中延續。


    畢竟,他早就已經沒有任何理由需要這樣做——在她睡著時抱她上樓,送她到臥室床上,還和衣陪她一夜。他沒有理由這樣做。這樣讓她想他,比原來更想,想得就快要哭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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