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沙漠中的水母(1)


    再迴到工作室時,陸瑤隱隱覺得房間中的氣場發生了一些極細微的變化,但看三人表情,又與尋常無差。她沒多想,就把證物小心翼翼放到展示台上。


    “這是人體左手小指近節指骨的一部分,就是這一段——”方清月用自己的左手關節對著幾人比量了一段。“很小的一段骨頭,但不屬於死者瞿洪。”


    “本案的第二名死者?”聞元甫問道。


    方清月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搖搖頭。


    “不是。”


    “……哦,對。”


    他有些沮喪,第一次主動別過方清月的目光。大概終究還是沒躲開降智吧……以為自己不是戀愛腦,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在心心念著剛才意外又錐心的發現了,可大腦根本不同意,才會不假思索、盲目武斷地脫口問出一些蠢問題。隻失去一段手指,可並不意味著就是死者了。


    “能看出性別這類特征麽?”成辛以問道。


    方清月答道。“看骨節長度,大概率是一名成年男性,手指是生前切斷。骨密度等數據沒有異常,隻能說這個人身高不會太矮,可能高於死者瞿洪,還有就是……”


    困意排山倒海,讓她突然有一種被噎住的感覺,連忙在其他人看不見的角度偷偷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嘴巴抿起,硬生生把一個哈欠咽迴了肚子裏。


    幾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等眼裏的淚花消退迴去,她又慢慢開口。


    “……這隻手指曾經骨折過,但具體的我還要再看一下。嗯……就這些,暫時沒有準確的信息了。”


    成辛以瞥了她一眼。


    “別的呢?”


    “從裂口痕跡來看,切斷這一枚小指的工具,一定不會是導致本案死者死亡的兇器,作用力至少比死者顱骨的那兩處傷口要更鈍得多。”她吸了一口氣,把話繼續說完。


    “……所以這也是我一直沒想通的一點,還挺矛盾的。”


    “矛盾?”陸瑤不明所以。


    但已經連續兩個晚上沒有睡覺的方清月此時正在努力抵抗困意,不動聲色地抿嘴咽下第二個哈欠,沒有馬上迴答她。成辛以開口解釋道。


    “如果這段左手小指的主人就是兇手,那麽假設他是一個力量大到足以連續兩次順利擊穿死者頭骨的成年男性,這樣的一個人,又為什麽會任由人用鈍器慢慢磨斷自己的手指呢?”


    “哦……對啊,為什麽會這樣呢……”


    “所以要麽小指主人不是兇手,要麽切斷這根手指的,是第三個人。”


    ……


    聞元甫看見方清月正在極緩慢地點頭,對於與替她解釋那人之間的這種默契似乎習以為常。


    他心裏似乎被什麽捏了一下,又酸又疼。


    再抬起頭時,成辛以又按了按太陽穴,似乎挺累的樣子。


    “差不多了,今天就到這兒吧,都辛苦了,迴家休息吧。”


    “嗯。”陸瑤見方法醫點了頭,也跟著點頭。畢竟已經半夜一點了,她也早就開始犯困了,但能開小課學習、同時又能和成隊這樣近距離的機會實在罕之又罕,她很珍惜。正依依不舍著,耳邊突然傳來一句讓她心跳瞬間加快、困意全部消失不見的問話。


    “小陸,你怎麽走?”


    居然是成辛以在問她。


    陸瑤還是在校生,沒有警員宿舍的名額,雖然拿著蓋了公章的實習證明可以不守學校的門禁,但這個時間早就沒有末班地鐵了,她是要打出租車的。難道……成隊是想……


    “我……打車。”


    成辛以麵色未動,繼續淡淡道。


    “太晚了,一個姑娘不安全,你學校倒也不算遠……”


    陸瑤努力不讓自己抬頭看他,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像是突然被人一股腦兒提了起來,懸在她的喉嚨裏,仿佛下一瞬間就要從嘴巴裏溜出來。


    “……不如麻煩聞法醫,送她一趟吧?”


    ……她聽到自己的五髒六腑又直直掉落了迴去,在它們各自原本的位置,集體發出一聲悶悶的鈍響。


    “啊?”聞元甫有些意外。


    “最近網約車平台挺亂的,二隊已經處理過好幾樁案子了。防患於未然。”成辛以聳了聳肩。


    “我送吧,我更順路一點。”


    一邊的方清月突然開口道。聞元甫不是本地人,又嫌警員宿舍條件簡陋,所以自入職以來,住的都是酒店,離警隊隻隔了兩條街,開車也就十分鍾,而陸瑤的學校……她記得應該是在南外環呢……多遠算遠呢……


    如果成辛以還住以前的家,那他倒是最順路,但她當然不會主動說這個。


    陸瑤連忙紅著臉擺手,這就變了味道了……


    “不用麻煩了,我也是成年人了,沒關係……”是她主動要求留下來加班學習的,結束反倒要麻煩指導教師送她迴家,這怎麽好意思。


    她話音剛落,成辛以又緩緩說了一句。


    “方法醫得再多等一下,我還有別的案子要跟你說。”


    方清月有些詫異。


    “什麽案子?”


    成辛以又抬手摸了摸耳朵,語速慢吞吞的。“兩周前,明鑫港碼頭的那起。”


    她迴憶了一下。


    那是一起意外溺水事故,是在陸瑤來之前的案子,聞元甫也沒參與過。大概也是想到了這一點,聞元甫的鼻子略古怪地皺了一下,但很快又露出一個笑容。


    “行啊,正好我今天開車了,走吧,我就當兜兜風,不過我可不熟路,小陸你幫我看著點導航哈。”


    “真的沒關係的……”陸瑤的臉漲紅得像被凍傷了似的。


    “別跟我客氣了,成隊說得沒錯,安全第一。”


    “……那……謝謝聞法醫了。”


    似乎覺得光謝不夠,等陸瑤話音落地,成辛以又慢悠悠補了一句。


    “辛苦了,聞法醫。”


    ……


    也許是太困帶來的錯覺吧,方清月隱隱覺得聞元甫的臉僵了一下,但轉瞬又消失不見了,臉上依然是平日裏大咧咧的笑容,很紳士地等陸瑤洗好手,又如常地跟她說了一聲“清月拜拜”,兩個人便一前一後走出了工作室。


    腳步聲消失得比想象中還快一些。四下驟然安靜下來,窗外的蟬聲顯得更加突兀明亮。到了這會兒,她才隱隱發現,自己對於跟成辛以單獨呆在一起這件事竟然還是有點怵的。她避開眼,努力不去看他貼了貼布的左手,不去迴憶剛才趙法醫在包紗布之前,有沒有忘記給那跟著他奔波了一整天的傷口妥善消毒。走到案卷櫃前麵,把碼頭那樁案子的卷宗抽出來,同時嚐試迴想案卷裏還有什麽可疑的點,或是有什麽未完的工作……但實在沒有。要不是最近太忙,她的結案報告都快收尾了。


    “這個案子有什麽問題麽?”她轉過身,把卷宗放在桌上。


    但成辛以並沒看卷,也沒看她,而是動了動脖子,緩緩地舒了一口氣,踱到窗前向樓下看了一眼,又轉迴來,拿起那盒卷宗,一言未發,徑直走迴案卷櫃前,把案卷原封不動地,重新塞了迴去。


    ……


    她默默盯著他的背影,沒有再動彈,左手手肘和整一條手臂都被空調冷氣吹得有些酸脹,似乎有什麽疲憊而邪惡的勢力入侵了她的骨髓。她抬手揉了揉左肩膀,再抬頭時,他正在睨她。


    口中淺漫哼了一聲。


    “碰瓷兒?”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想明白他的意思。


    距離他卸了她胳膊才剛剛過去四天,可現在再迴想起來,卻似乎已經過去了一整年……一整年,她還在承受他的冷嘲熱諷,偶爾能還一次毫無勝利感可言的嘴。


    有些不忿。


    她放下手,沒迴答,坐迴椅子裏,隱隱感覺到他微微歪了歪腦袋,像是無聲嗤笑了一下,又像是隻在活動脖子。


    摸不準他到底什麽意思,她困倦至極,拚了整整一晚上頭骨,眼眶發脹,腰酸背痛,索性就不聲不響微合眼皮,等他吩咐。


    “走吧。”


    她側頭看他。


    “邊走邊說。”


    頭因為缺乏睡眠而隱隱酸脹,她悶聲不響站起來,脫了白大褂,仔仔細細洗了手消毒,拿了自己的包,耳邊聽到他抬腿走過來了,下意識側頭,視線就又一次不偏不倚正好跟他對上。


    不是正式討論案情,這樣的對視就顯得有幾分尷尬,尤其他那眼神怪怪的,又等另外兩個人走了之後才放她走,像故意的一樣。


    她別過臉不看他。


    說是要邊走邊說,可他根本一路上什麽都沒說,就一直跟在她身後幾步遠,如一片影子,走出法醫所,再走向停車場。她走路慢吞吞,他就也慢吞吞,亦步亦趨,是一種熟悉到有些可怕的節奏。幸好她不是特別愛懷舊的人,否則這樣的節奏會直接將她拉下深淵吧……她低著頭,分心默默數著腳邊被路燈照亮的一簇簇青草葉片,走到自己車前,直到拉開車門的那一瞬間,才終於有一隻手臂伸了過來,擋住她的車門。


    “有工作能不能快點說?”


    原本不想語氣太硬太衝的,可也不知是怎麽了,一出口就變成這個樣子,像很想再跟他吵一架似的。


    她連忙抿緊嘴巴,直勾勾盯著他攔在車門頂上的右手,目光強著,堅持不落向另外一隻手。


    蠻力撞擊門閂形成的是川字型的橫向鈍狀傷口,所以他一共拔出了三根一公分左右的尖刺,都是清晨不要命似的一口氣砸斷橫閂時徑直紮進手掌最厚部位的皮肉裏的。這三根刺陪了他一整天,方才草草止了血之後,就會留下三道深紫色的線狀皮下淤血。這種程度的傷痕,如果妥善消過毒,一般會需要經過七天左右的恢複期,但如果消毒不善,淤血會越積越多,轉化成血膿,痊愈的時間則會更久,也更被動。


    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種痕跡,有一些,會比原以為的存留時間更長,而也有一些,可能在轉瞬間就會消失不見,像沿著掌心流走的水一般,無論多渴望,多懷念,也留不住。


    “沒有。”


    他答道,理直氣壯的聲線像穿過初冬即將結冰的泉眼之後才到達她耳朵。


    “那你鬆手,我要下班。”


    她在自己的嗓音裏聽出一絲遲鈍的別扭,也許是因為生理上太過困倦,那種別扭感仿佛正在圍著黑色車門邊緣繞來繞去,搖搖晃晃,偏偏遲疑著不肯落腳。


    “我要道歉。”成辛以在她頭頂突然說道,語調平淡,毫無停頓。“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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