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木箱(1)


    這個季節,清晨已然如正午一般悶熱,日頭灼烈,蟬鳴惱人,連平時鮮嫩欲滴的葉片都仿佛被過早的盛夏帶來的極致熱度而鋪灑上了一層刺目的金光,明明色彩未變,肉眼上去卻看顯得幹枯了不少。


    方清月站在一樓門廊陰影線邊上,翻了半天包,終於對昨晚忘記把遮陽傘拿迴家這件事妥協,做了好一會兒的心理鬥爭,深吸一口氣,才戴上防曬衣的寬簷遮陽帽,又拉上防曬麵罩,把自己裹得像個光天化日下的灰粽子一樣,束緊領口,略顯狼狽地奔出樓棟。


    直到坐進出租車,她也沒有放下帽子,一路對著帽簷內襯發呆,思緒放空,駛進擁擠的早高峰。夜裏睡得出乎意料地踏實,踏實到她連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怎麽迴的自家臥室都不清楚,更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在迷迷糊糊中說了什麽夢話、或是做了什麽冒失分寸的事。


    順著帽簷和遮陽麵罩之間極窄的縫隙,路邊一對趕早高峰的年輕情侶擠入她的視線,男生背著黑色皮質通勤雙肩包,一手摟著女生,兩人肩並肩走進地鐵站台。她遠遠望著那對年輕的愛人,把手抬起來,摸了摸自己的右邊肩膀。


    ……


    如果閉上眼,努力又仔細地迴想,就能夠迴憶出那種熟悉又陌生的觸感……指腹的熱度、手掌的寬度、肩膀和小臂墊在她臉頰下的硬度,那麽久違的親密繾綣……甚至都還沒辦法去分清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可那確確實實的、真真切切的、既甜蜜又酸楚的……似乎就已經全都迴來了……像一場再也無法勉強壓抑的海嘯……


    出租車停在信號燈前方,三四波五顏六色的行人匆匆忙忙穿過斑馬線,炙熱日頭曬得那一段段的白漆仿佛就要融化開來。她漫無目的望著人群,把左手從自己的右肩肩頭拿開,動作卻在一半時頓住。


    接著,她把左手舉到眼前端詳了片刻,又五指圈起,假裝是握住什麽棍狀物體,拳縫保持水平方向,不停變換角度,在半空中揮了幾下。


    ……


    大概是裝扮奇特——遮陽帽壓得太低,又帶著防曬麵罩,她整張臉、甚至連眼睛都被嚴密包裹起來——再加上她此時此刻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格外古怪詭異的動作,令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裏瞟了她一眼,兩秒之後,又瞟了第二眼。


    “……您……有什麽需要麽?”


    司機問道。


    “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怪異,把帽簷抬高了一些,露出一雙眼睛來,搖搖頭。“……沒,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她停止動作,掏出手機來,不確定成辛以現在是不是在忙,就隻發了條言簡意賅的微信給他。


    “有可能是臥姿,襲擊角度才會偏高。”


    ——


    ——


    手機屏幕亮起來時,成辛以等一行人正在開車去見瞿雯檸的路上。坐在副駕位置的施言是高度近視,隻見到頭兒淡淡掃了一眼屏幕,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卻沒看清發來微信的是誰。


    紅燈亮起,車在白線前停住,成辛以拿起手機來看,嘴角以極小的幅度上揚,手指飛快地迴複了幾個字。


    施言自然是不敢問的,即使今天早上頭兒的心情看起來明顯比昨天好了不少。但後座的孟餘一向話多,挨幾次罵都不長記性,和施言默默交換了一個眼神,在車子再次發動之前終究沒忍住問了一句。


    “頭兒,你要創可貼不?”


    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往成辛以的下巴上瞟了一眼。


    那上麵有一道很明顯的劃痕,又紅又長,看樣子可是挺疼,即便是刮胡子的時候手抖,也不太可能劃出這麽長一條來。何況頭兒他今天也沒刮胡子,一如既往的又糙又邋遢,連衣服都沒換。


    “不用。”


    施言想了想,還是從包裏掏出一個創可貼,伸手放到中控台了。


    “我這裏正好有一個,上次從伽姐那兒拿的,頭兒,等你有空的時候記得貼吧,別感染了。”


    成辛以沒搭理他。


    孟餘有一搭沒一搭地把弄著自己的褲線,裝作隨意地打聽。


    “頭兒你也是,咋弄的啊,怎麽這麽不小心……”


    ……


    也不能怪他八卦吧……都是幹這行的,平時見多了各式各樣的傷痕形狀,就算不如法醫和痕檢員專業,也起碼有些基礎的判斷力……這傷口,一看,八成八就是指甲抓的……九成九還是個女人……


    可他們家頭兒是什麽鋼鐵級別的老光棍兒啊,哪來的女人敢近他的身……而且還得是近到能抓傷他下巴的女人……


    再抬頭,就見成辛以冷冰冰地從後視鏡裏睨了他一眼。


    施言突然想起來。“哦,對了,是貓抓的吧?”


    “啥?”孟餘不解。


    “聽說頭兒養了隻貓,昨天我剛知道的。”


    “貓?”


    “……嗯。”


    要不是施言提起,他自己都差點兒忘記他還撒過這麽個謊了。成辛以晃晃腦袋,從鼻腔裏發出一點聲音,算是應了,思緒重新迴到她剛發來的那條微信上。


    臥姿。


    倒是坦然得很,一點兒不知羞。


    也對,她一直都是這樣……思維跳躍奇特,該害羞的時候大方得不可思議,被他抱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卻以為在做夢,還大大咧咧發來一條因此聯想到的與查案有關的線索。


    傻不傻。


    綠燈亮起來,他繼續如常往前開,車窗外是炙烤發燙的路麵和閃閃發光的高聳樓廈,飽和度過高的白晝與日頭一並作祟刺人眼膜,他的思緒卻不由自主迴到夜裏。


    ——


    ——


    ——


    前一天夜裏。


    扶著她的下巴、輕手輕腳幫她解開安全帶的時候,她一動不動,腦袋重得像個小榔頭,乖順得幾乎像在裝睡。他板緊五官,預備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眯眼仔細盯著她審視了半天——眼皮沉重、唿吸均勻,扇翼一樣的睫毛平穩,每一根都疲憊安詳地耷拉著,連幅度都沒有一絲顫動。


    是真的睡熟了。


    嘴巴還微微嘟著,憨憨的,和從前一模一樣。確實累到了吧……眼底都多了層陰影……他扶著她下巴的手輕輕轉了個方向,用力所能及最隱形的力道幫她取掉鏡框,然後又定定觀察了她一會兒——還是沒醒——他的拇指極快在她的黑眼圈上撫了一下,如蜻蜓點水般一瞬即過。


    永遠不會乖乖聽他的話,讓她迴家休息也不迴,強得像頭小笨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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