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都散了。放二腳踢躥天雷而已,別大驚小怪的。”


    驅散圍觀群眾後,阿英一瘸一拐的找到村裏的大夫。


    她先洗了把臉,然後看著灰頭土臉的劉基和王梁兆,三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噗嗤一聲同時笑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像見到獵物的狼一樣閃閃發光。


    “成功了呢。”


    阿英壓低了聲音。


    劉基也壓低了聲音,嗓音啞然:“是啊,我們成功了!”


    一旁,王梁兆手舞足蹈,活脫脫像個二傻子,咧嘴大笑起來,時而狂笑,時而掩麵哭泣。


    他們成功了!


    冒著生命危險,被烈性火藥轟炸了數次,險些炸聾耳朵炸瞎雙眼,然而現在,他們終於成功了。


    這種興奮比吃上一塊好肉,喝上一壺烈酒,得到一枚寶石發簪來得更叫人恣意暢快。


    幾人笑過後,還需要後續雷酸汞研發。


    這幾天莊婉寸步不離,握著莊婉的手,阿英衝她甜甜一笑:“我很高興,吾道不孤。”


    莊婉低下頭去,內心充滿了不安和忐忑,在這笑容裏煙消雲散。


    “姐姐想學什麽,隻要我會的,我都教給你。”


    “隻要你想學。”


    阿英斬釘截鐵:“鋪子先交給阿朱姐姐,我看秀嬸嬸心思靈動,性格堅毅,不如讓她們母女帶著孩子住在鎮上,專職負責羊毛鋪子,你就跟在我身邊,我打算研究出雷酸汞火槍後,做醫療訓練方麵的開發。”


    羊腸線縫合,野戰醫療急救法,還有明年五月大洪水爆發,撫育堂和慈善堂也要搞起來。


    自己身邊處處缺人手缺銀子。


    莊婉忙不迭答應下來:“我迴去跟秀嬸嬸交接好,馬上迴來。”


    說完迫不及待找秀嬸嬸交接去了。


    莊婉難得脾氣急起來,看得阿英暗暗咂舌,劉基在旁邊洗臉,他拿著帕子,手指尖尖尖的,指甲圓潤整齊,像玉雕的工藝品,他身上散發著好聞的檀香味兒,純棉的帕子濕漉漉沾滿了灰塵,露出張清俊儒雅,清風明月般的臉龐來。


    就是這麽個謫仙般的人物,對未知事物充滿探索欲望,不惜生命危險衝在最前麵。


    “你這雷酸汞……”


    劉基眯起眼睛,狹長的眼角像隻慧黠的狐狸。


    “先生會去告發我嗎?”阿英笑盈盈反問道,私自研究黑火藥是違禁,但如今兵荒馬亂,誰管得了誰的?天高皇帝遠,此間縣官又與他們蛇鼠一窩,穿一條褲子的。莫說不管,就算能管也不會去管。


    那白花花銀子流水一般進了縣太爺府邸,連帶著出麵做生意的大太太在縣老爺麵前都得了好大臉麵。


    昨兒寒食節,府邸送來好些青團艾寶,說是大太太帶著太太自己做的,足以顯現出臉麵和體麵了。


    劉基笑而不語,搖搖頭,道:“姑娘待我如有知遇之恩,劉基若是出賣姑娘,枉為人哉?”


    他不是王公子那樣的商人,唯利是圖。


    也不是迂腐的文人,循規蹈矩,墨守陳規。


    這身上穿的衣裳,吃的飯食,哪一樣不是出自阿英賺得銀子?


    這些對他劉基敬意滿滿的村民,能過上夢寐以求的日子,還不是靠的是阿英?


    阿英朝劉基行了一禮,劉基還了半禮,兩人相視一笑,心理有了默契。


    次日天色剛亮,起了個大早的阿英叼著醬骨頭,油乎乎的爪子抓著半成品火神槍,跑到那隻五花大綁的白狼麵前。


    白狼傲慢的撩起眼皮子,冷冷看了過來。


    “喲,還挺倔強,我就喜歡你和外麵那些妖豔賤貨格外不一樣。”


    阿英啃完醬骨頭,順手把骨頭塞腳底下打轉的四隻小狼崽子嘴裏。


    小狼崽子剛長出乳牙,有奶就是娘,不像它們那高冷不屈的娘親。


    搖著小尾巴嗷嗷亂喊。


    “別喊了別喊了。”


    阿英東拍拍西拍拍,一抬手,嗷嗷兩嗓子:“舅舅,上靶子。”


    鄭元翻身進了狼圈,他一進去,那隻巨狼馬上掙紮了好幾下,目不轉睛死死盯著他手裏的草靶子。


    鄭元放好草靶子,攤手朝巨狼笑了笑:“放心,不殺你。”


    笑完走到牆邊拿起弓箭,反手就是一箭爆射而出。


    箭矢淩厲唿嘯而過。


    擦過巨狼的頭頂,直中靶心。


    靶心晃了晃,巨狼目光還是那麽冰冷,殘忍,充滿了不屈和鬥誌。


    狼,是野心勃勃,寧死不屈的生物。


    草原上的蒙人害怕狼,敬畏狼,狩獵狼,以狼為圖騰,以狼為信仰,會搖尾巴的不叫狼,叫狗,阿英腳底下那四隻隻是流著狼血的狗。


    “沒什麽效果。”鄭元丟下弓箭,皺了皺眉,這狼可殺不可馴服,這都好幾天了,半點不見服軟的。


    阿英擦了擦手,掏出火繩槍:“沒事,舅舅往旁邊躲躲,再躲躲,對,不要站在狼旁邊。”舉槍瞄準,眯起眼睛,開火!


    “碰!”


    巨大的衝擊力掀起巨狼的頭皮,撕裂感混合著疼痛感,一瞬間後,才感知道頭頂的劇痛。


    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驚懼。


    仿佛有雷霆萬鈞在頭頂怦然炸裂。


    巨狼眼瞳猛然緊縮,喉嚨裏一口冷氣來不及吐出來,卡在嗓子眼裏。


    潺潺熱血告訴巨狼,自己被不知名的東西掀開了半邊頭蓋骨。


    而那種東西,來自於人類幼崽手裏的長管狀物品。


    阿英一連開了三槍。


    整個靶子炸成粉碎。


    那隻狼用力掙脫了繩索,不敢亂動,趴在地上,兩隻前爪將頭埋得嚴嚴實實的,耳朵如犬類一般服服帖帖的。


    阿英甩了甩手,提了提腳邊嚇傻的幾隻狼崽子,走到母狼身邊,一手拿著火繩槍抵住狼頭,一手嚐試性撫摩巨狼的下頜。


    那巨狼喉嚨裏發出嗚咽聲,雙腿顫顫,身體本能驅使它張開利齒。


    “嗯?”冰冷散發著硝煙的火槍冷冷抵住它的額頭,看著它將獠牙慢慢收了迴去,如獵狗般學會了對人類搖尾巴。


    長長的,毛茸茸的狼尾巴。


    輕輕晃了晃。


    冰冷殘忍的豎起的瞳孔裏,透出幾分人性化的討好。


    “厲害了阿英!”


    同樣被火繩槍嚇了一跳的鄭元迴過神,看見這一幕,朝阿英豎起大拇指。


    這狼啊,不畏懼弓箭匕首,因為它從小和獵人打交道,身上得傷口就是狼族的勳章。越是傷痕累累,越是證明它的驍勇無雙。


    野獸害怕什麽?


    野獸和人一樣,害怕未知的恐怖力量。


    天雷,火藥,就是能徹底恐嚇住它們的東西。


    巨狼馴服後,阿英搬來中午熬好的大醬骨頭,和兩隻活雞活鴨喂給它。


    巨狼埋頭苦吃,偷偷用眼角餘光瞥阿英,它看一眼,阿英就拿起火槍,哐當砸在木柵欄上,敲得棒棒亂響。


    “好好吃飯!”阿英訓斥道,不管巨狼聽不聽的懂:“吃完明天開始訓練。你和你的狼崽子們都要訓練!”


    巨狼喉嚨裏咕嚕幾聲,像是在迴答。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


    整齊的腳步聲和哨子聲喚醒了沉睡中的鄭家村。


    村民們在睡夢裏翻了個身,見怪不怪的嘟囔了幾句。


    “這大清早的,護衛隊真有精神頭兒。”


    初春陡峭的天氣,晨霧寒冷,一隊壯漢光著膀子,隻著褲頭滿身大汗的晨練。


    晨霧濃濃,忽然間,身後響起騷動。


    “嗷嗚……”


    一聲狼皋嚎叫打斷了隊伍腳步。


    幾個男人紛紛避開,一隻全身銀白色,毛發飄逸,頭上裹著紗布的巨狼鑽進人群,像條活魚鑽來鑽去。


    男人們都不怕它,嘴裏嗬斥了幾聲。


    幾聲嗷嗷亂喊的奶狗叫聲跟著狼叫響了起來。


    “喲,幾隻牙都沒長齊的小崽子。”眾人笑了起來,調整步伐,一二一二喊起口號,說來也奇怪的很,以前沒喊口號連幾步都跑不完,現在喊起了口號,好像擰成一股繩兒,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嗷嗷嗷嗷!!!”


    那小狼崽子們不知天高地厚,咧著嘴,齜著牙,要把龐然大物的人類趕出地盤呢。


    “想吃肉,天天睡,爬得快,不高興,走!”一聲尖銳哨子聲打斷了小奶狼們的調訓,幾隻小狼崽子整整齊齊扭動腦袋,嗷嗷喊了幾聲,跌跌撞撞跟在穿著月白衫子的小姑娘身後。那小腦袋伸得筆直筆直的,深情的小豆豆眼直勾勾,凝望著阿英……手裏肉骨頭。


    “跑!”每個指令,都很簡單,方便狼崽們聽明白。


    “嗷嗷!”小狼崽們邁動小短腿,跟在阿英屁股後麵跑了起來。


    看得眾人嘖嘖稱奇:“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見過訓狗的,還沒見過訓狼的。”


    “隻有鄭家阿英有這能耐。”


    “瞧瞧,狼崽子訓成了狗崽子,真聽話。”


    村民們跑過來看熱鬧。


    阿英給巨狼取了個名兒,叫“落英”,這名兒來自劉基先生友情奉獻,彼時樹上的榆錢熟了,村裏的大小媳婦娘子們舉著高高的竹竿,往下挑榆錢。


    劉先生雙手攏袖,對榆錢望眼欲穿,什麽榆錢粑粑,榆錢炒嫩雞蛋花兒,榆錢紅糖酒糟湯圓,阿英鼓勵大家打榆錢做吃食,把榆錢誇得天花亂墜,旁邊五穀不分四肢不勤的劉先生隻好摸摸吸著鼻子流口水。


    “先生,你說大狼叫什麽名兒啊?”


    聽見身後響起詢問聲,劉基脫口而出:“落英。”


    所以,這大狼就叫落英。


    每天清晨落英和四隻亂爬亂喊亂不高興跟隨護衛隊訓練,落英極其通人形,短短幾天功夫就能聽懂簡單的哨子聲。


    阿英叫它停就停,叫跟隨就跟隨。


    那四隻小的剛斷奶,正是貪吃好玩的年紀,雖然不像它們母親落英那樣服從性好,但勝在親密度高,親近阿英,把阿英當成第二個狼媽。


    時間一晃過去半個月。


    雷酸汞研製成功後,莊婉馬不停蹄投入了醫藥堂建設中。


    廣場上,成了村民和工人們集聚嘮嗑的地方。每個月由紡織廠出錢,公款請來唱大戲的,村民們從十裏八鄉趕來聽戲,賣瓜子的,花生的,話梅糖的,也是一筆不菲收入。


    這些錢收入公賬中,由羊毛鋪子拿出去做生意,年底收款後分發給每家每戶,當做利潤分紅。


    在羊毛紡織房和紗棉紡織廠裏工作的工人,每個月抽取十個銅錢,叫“五險一金”誰家娶媳婦生孩子,嫁女兒得孫女,都可以從五險一金裏預支出三成禮錢做籌辦。


    工人們交錢都是自願的,有的願意交有的不願意。


    不願意的無非是家裏窮,沒錢給。或者花銷大、但凡家裏是鄭家村本地的人,都會自覺交上這幾個大錢。


    像生病啊,置業,交了錢還能額外領取置業費,這不,鄭家村小娘子阿英又折騰出了新鮮玩意,拿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布包,正對大家詳細介紹呢。


    “這種包叫野戰急救包,裏麵我放了幹淨的紗布,紗布用高溫酒精消過毒,關於消毒這點我想大家不用我多說了吧?”


    下麵馬上有人起哄:“不用捏,大家都知道消毒很重要捏,上個月趙家村有個村婦難產,俺們請了鄭家村的婆子過去,那戶人家死活不願意,還說些亂七八糟的話,這不差點一屍兩命,要不是鄭婆子大度,母子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一個慈眉善目,六旬老婆婆起身,她花白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目光慈和而清靜,望向眾人說道:“那家是沒有消毒,生孩子前連手都沒洗,造成了傷口感染。消毒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眾人紛紛鼓掌。


    這位婆婆是活到老學到老的典範。


    “沒錯,女人生孩子不消毒容易造成感染,一屍兩命,那要是外傷呢?”阿英抬高聲音,環顧四周,滿意的看到不少人仔細聽講:“外傷不經過消毒,也會造成傷口感染,例如雙腿,手臂,傷口感染的後果隻有截肢,你們願意做個缺胳膊少腿的人嗎?”


    截肢能活下來算好的。


    缺少抗生素的古代,很多士兵沒有死於刀劍無眼,而是死於傷口感染。


    “我們不願意!”


    “對,缺胳膊少腿的,我寧願死在戰場上、”說話的屠夫被狠狠推了一把,旁邊他婆娘罵罵咧咧:“什麽戰場上,現在天下太平的很呢。”


    “就是!就是!”


    天下太平?


    看著一張張憨厚的臉龐,阿英緊緊抿起了嘴唇。


    過不了多久,這些臉龐,絕大部分都要消失在戰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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