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太悶,榻上被潮氣熏染的一片冰涼,他不敢輕易躺上去,也怕折騰。


    挪去房中披了件厚實的外袍,便撐著傘出了門。


    他近來少與覺柳聯係,不通京都內的消息,全然不知之前托姚芳歸辦的那紅契後文如何。


    也不清楚是不是聞濯礙著近事有所告誡,京都流言四起的這些日子,各個地方都極少有事找他,就連一向按時飛來王府的鴿書,也有些日子沒有動靜。


    他喚濂淵駕起馬車,兩人一齊去了攏秀坊。


    下雨天,街上行人匆忙,攏秀坊的生意也冷清,一樓底下雅座隻有幾個常來的熟客,二樓更是半點聲響也沒有。


    他上樓直入“春灩”號包廂,點了盞熱茶。


    不久,覺柳便奉著茶案推門進來。


    “世子安好。”


    沈宓衝她含首,問道:“近來可有事情發生?”


    覺柳替他斟完茶,自覺立在了一旁,“京都除了鴻運坊無故走水一案,別的倒沒什麽,不過近來有紮伏在京郊的鴿子傳信說,白葉寺裏頭好像有些古怪的動靜。”


    沈宓掀開了眼簾,看她從袖中拿出一節紙條,攤著雙手奉過來。


    紙條是鴿子傳信用的雲錦紙,上頭寫著:白葉寺,士商聚。


    士指官場之人,商指商旅之客。


    “可知曉是什麽人?”沈宓問。


    覺柳搖了搖頭,“隨行的鴿子隻瞧見了商隊和士人馬車。”


    沈宓本想追問,卻教骨縫裏猛然傳來的一陣刺痛,折磨得伸手掐上了膝蓋,他皺著眉,眼底都泛了猩紅。


    覺柳見他異樣,連忙湊上去詢問,“世子怎麽了?”


    “無礙,”沈宓強穩著心神,納了口冷風,繼續問道,“近來京都有什麽商客?”


    “北方來的駱駝客,南方的草藥商,其餘都是水路上的,自去年草烏走私一案鬧得牽連甚廣後,便極少有人願意拋頭露麵。”


    “別的呢?與士人門客走的近的。”


    覺柳沉吟半晌,忽然想起什麽,迴答道:“方家大公子方書白,京都商士偏見較重,二者極少湊在一處打交道,但方家不同,方家大公子本身士族出身,卻從商多年,滿京城人盡皆知,隻不過…”


    她頓了頓又接道:“我們的人在京郊之外盲區遍布,並不清楚他的行蹤。”


    沈宓心底有了考量,並未急著追著此人多問。


    “多留個心眼,另外,我前些日子托人下了坊裏的官府紅契,你可曾收到?”


    覺柳搖了搖頭,“並未,”又反應過來沈宓欲將整個攏秀坊的紅契交由她手上,頓時有些受寵若驚,“世子真要將地契給我?”


    沈宓看了看她,“何必一副得了天大的便宜的模樣,地契交給你,是走是留都是你的意願,你在時我用你,你不在時,我便用別人,因果循環困不住你我,你若想要換種日子,我還能拘住你,打斷你的手腳讓你瘋麽?我又不是窮兇極惡的鬼。”


    覺柳信了他的話,又否決了他的自負,“可你顯然需要這群消息靈通的鴿子。”


    沈宓向她投去無可奈何的目光,“我於皇城腳下受製於人,需要的東西太多,可萬事不是一句我需要,就能夠送上門來的。”


    他好像絲毫不怕她做個一走了之的人。


    覺柳忽然站直身子,鬆了一口氣,衝他清麗地笑了笑,“那我想嫁人。”


    沈宓點了點頭,“那你定好日子,迴頭找人傳書送去王府,我遣人替你安排嫁妝。”說罷便起身。


    覺柳訝然,“你要替我安排嫁妝?你不問我要嫁的是誰?”


    “鄭階綠麽?”沈宓毫無懸念道。


    “是他。”覺柳說。


    “那便嫁吧,以寧安世子義妹的身份嫁。”


    覺柳不懂他這番安排的用意,“你就算替我安排的再好,我嫁了人或許也不會記這份恩,而且我一介歌妓,就算攀附寧安世子府,也隻會辱沒世子府清名。”


    沈宓毫不在意,“你管的那麽多,是不想風風光光的嫁人麽?”


    怎麽可能不想。


    “我怕欠了世子人情,我就走不了了。”


    沈宓迴身看她,“你隻需,再自私一些。”


    他轉身出了屋,立在門外的濂淵便立馬上前,隨在他身後一起下了樓。


    出門時替他撐開傘,沒忍住問:“她會走嗎?”


    沈宓頭一迴見他主動詢問,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擺了擺頭,“不會。”卻並未多解釋。


    濂淵埋下心底疑問,扶著他踩上腳凳上了車廂。


    一入簾裏,沈宓便一改剛才的雲淡風輕,擰著眉頭將手指鉗在膝蓋上的衣服裏,狠狠按了幾下,卻不大管用。


    身上的袍子雖能捂住暖氣,可他身裏一片冰涼,也沒什麽可捂的,這麽披著除了渾身沉重,聊勝於無。


    他聽著外頭細細密密打在地麵的雨聲,還有濂淵在外頭收拾腳凳的聲響,忽而囑咐道:“去錦衣衛衙門”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踩著雨水蹬上馬車。


    緊接著眼前的車簾倏然被掀開一道縫,外頭的冷風卷著一股熟悉的墨香撲進來,穩了穩他的心神。


    他頓然也不覺得冷了,連忙起身踉蹌幾步撲過去,被擋在車簾前的人擁了個滿懷。


    聞濯本來笑著,一摸見他身寒涼,好臉頓時掉在了地上,拎著滿眼的煞氣問,“怎麽身子這麽涼?”


    說著將他抱起來挪到車廂裏,將身上的外袍剝下來裹到了他腿上,扒了他被雨水打濕的靴子,將他冰涼的跟石頭一樣的腳揣進了懷。


    雖然滿麵深仇大恨,也絲毫不影響他做這些小事的細心。


    沈宓不想他惱,想湊上去碰碰他的唇,卻讓他掐住下巴交換了一個深吻。


    歇止後唇齒都熱了。


    他窩在聞濯懷裏,就著他的體溫取暖,可憐巴巴地解釋說,“你不在,我暖不熱。”


    聞濯就吃他這一招,被他攻破心防,實在不忍心再用生硬的語氣訓他,輕輕拍了他臀腚,撫著他的脊背給暖著渾身每一處。


    “我不在你還不能叫人給你生個爐子嗎?”


    他並沒有惱怒,都是軟著語調勸的,說完卻見沈宓皺著眉頭,埋著臉直衝他前襟衣衫裏鑽,指節捏的泛白。


    立馬憂的不行,掰著他的手指往唇邊含著,替他吻去那僅剩的一點涼,湊在他耳側低聲哄道:“跟我說,怎麽了?”


    沈宓疼的開始咬起唇,都見了血絲,怕聞濯責怪他雨天出門,也不敢抬起臉來給他看,“沒…”


    他這幅樣子,鬼才信他。


    聞濯上手掰起他的臉,正好撞見他發紅的眼尾,往下是透出血絲的唇片,已然被他咬的通紅,立馬反應過來他是疼的,連摸著他腳腕,往自己衣衫最裏頭暖和的皮膚上貼。


    “跟我說,哪兒疼?”


    沈宓撐了半日的愁緒,終於在他這麽連番哄說之下,從心底凝成股實際的難受,騰地一下變成眼淚從眼眶裏冒了出來。


    他疼了好久,窩在聞濯懷裏,便不想忍了,就是要撒個潑,掉幾點金珠子才能消減一二。


    聞濯見他這可憐樣頓時沒了轍,連哄帶親地把他眼淚舔幹淨,吻了他唇一遍又一遍,抵在他額頭上,輕輕控訴道:“快要了我命了,還不說哪兒疼嗎?”


    沈宓掉夠了金珠子,教著鬼天氣磨的鬱悶也開解了大半,哪怕渾身骨縫還疼的要他撒潑打滾,卻也忍得住了。


    蹭著聞濯衣襟,我見猶憐地抬著臉,抽了抽鼻子,“你近日聽見他們的罵聲,不是已經替我疼過了嗎?”


    作者有話說:


    沈宓:我難過,是為他聽著旁人待我的罵聲心下憤懣,而覺得不值得,他那麽好,不該替我難過。


    注:標題取自杜牧《清明》中“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以下附上一百零三章所用的典故:


    “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出自李白的《贈從兄襄陽少府皓》。


    “長空萬裏,直下看山河,”出自辛棄疾的《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


    “楓葉荻花秋瑟瑟”,“初為霓裳後六幺”(這裏本來要用“輕攏慢撚抹複挑”怕過不了審,所以換了一句差不多的,差不多是指動作描寫)


    “江州司馬青衫濕”(這裏是借用,原文是“京都寧安清波淚”),以上皆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原文春色連波…)出自範仲淹《蘇幕遮》


    第108章 蘇幕遮


    聞濯一聽這話,反應過來他這是知曉了近些日子發生的事,又怕他是聽著了那些還沒收拾幹淨的蜚語,忙湊上去吻了吻他眉心,撫慰道:“哪兒疼都不要瞞著。”


    沈宓哪兒都疼。


    見他麵上憂色,又不敢輕易坦白,隻好勾著他後頸把他往下拉,輕輕湊到他唇邊,循循善誘道:“你親一親,我就不疼了。”


    聞濯向來將他的放浪之辭當作金科玉律。


    隻要他下金口,沒什麽不行的。


    “不要你疼…”言罷他便覆身湊上去,勾著沈宓唇齒碾磨千鈞,攻池掠地地將他氣息奪去,沉重到有些亟不可待地與他交換舌津。


    這是一個熱的將周遭潮濕空氣都變得粘稠的吻。


    聞濯顯而易見的有了反應。


    山海將催,水天翻卷,一切都恰逢時宜,可他卻忽然抬起眸,炳若觀火一般,淩厲地凝視著沈宓麵上心旌神馳的神情。


    待沈宓唇齒餘溫散盡,四麵八方寒涼的風又透過他二人之間的空隙襲來,他才如大夢初醒,恍然睜開蒙著霧靄水色的雙眸,嬌嬌地揪著聞濯的前襟,想湊過去找他交纏。


    神魂顛倒的淋漓。


    “徹頭徹尾的騙子,”聞濯微微仰開麵,錯開他尋過來的唇舌,又暗暗壓下視線來瞧他。


    望見他微顫的手腳,眉頭堪堪擰緊,摟著他的後腰往懷裏帶了帶,咬牙切齒道:“不是說不疼了嗎?”


    沈宓輕輕晃了晃腦袋,“不疼。”


    聞濯心底猛然塌陷一塊,渾身的筋脈都連著他這兩個字的分量,無盡囂張地讓他心頭絞疼。


    “那你抖什麽?”


    沈宓掩麵笑了笑,想把腿腳從他袍子裏抽出來,又教他猛然一把按住,按著後頸被迫承接了一個長驅直入的深吻。


    他如一條苟延一息的魚一樣,在一片大潮濕又滾熱的空氣裏,被慢慢絞盡肺裏的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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