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皇帝心中真實的想法如何,岑靜昭至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於是她跪地叩首。


    “臣謝過陛下垂愛,臣定以學宮為根基,為陛下、為大項培養棟梁。”


    岑靜昭的態度謙恭,但皇帝很清楚她不會輕易服軟,讓自己處於下風。


    果然,隻聽岑靜昭話鋒一轉道:“臣願前往南疆促成和談,聽說卓遠侯世子也要南下,請陛下準許我同行,一路上也有個照應。”


    這一次皇帝沒有太多猶豫,當即便應允了。


    岑靜昭稍稍安心,皇帝的心思無法揣度,但沈璞的心思卻是顯而易見,他去南疆不是支援,而是裹亂,隻有一路上盯著他,才能讓他沒有可乘之機。


    而且,沈璞在岑靜昭的心裏早就是個死人了,這一次不過是順手收一個人頭罷了。


    ———


    卓遠侯府裏,人人喜氣洋洋,世子爺原本原本隻任一個閑職,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將軍,就連外院灑掃的老伯,脊背都比平時打得更直了。


    侯府裏雕梁畫棟,極盡奢華,各個主子的院中,就連廊柱都刷了一層金粉,即便到了夜裏,在燭火的映射之下,院中依舊流金溢彩,宛若仙境。


    沈璞帶著一身酒氣從宴席上迴來,這已經是為他送別的第四場宴席了。他腳步虛浮,被隨侍攙扶著迴到自己的院中。


    隨侍打發了婢女準備熱水和醒酒湯,小心將人扶迴房間。


    沈璞的腿剛邁進房門,便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好在隨侍及時扶住了他。


    迷醉的酒意頃刻間退去,沈璞看著椅子上正襟危坐的人,壓抑著被嚇之後的氣惱。


    “父親,您怎麽過來了?這麽晚了還不迴去休息?”


    沈未堅狠狠剜了沈璞一眼,怒道:“還沒建功立業就先醉生夢死,侯府早晚敗在你手裏!”


    沈璞心中不耐煩,但麵上還是盡量順從,他走到沈未堅麵前,微微弓身,表示自己虛心聽訓。沈未堅的怒火頓時消了不少,但緊接著,他聞到了一股豔俗濃鬱的脂粉氣。


    他豎起雙眼瞪著沈璞,“又去勾欄瓦舍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你還未成婚,就整日眠花宿柳,今後誰還嫁你?”


    沈璞一愣,旋即冷笑起來,“父親玩笑了,兒子不是已經有婚約了嗎?”


    這迴輪到沈未堅發愣了,“你難道還真打算取岑家那個庶女?你若是為了攀附瑞國公府,我看大可不必,岑家後繼無人,早晚落敗。你如今前途光明,應當娶一個於你有益的娘子。”


    “兒子要娶的從來都隻有一個人。縣主之尊,父親覺得夠進我沈家的門嗎?”


    “胡鬧!”沈未堅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姑母剛剛傳來消息,皇帝已經同意齊善縣主興辦學宮了,如今她是正三品學宮祭酒,你莫要再提此事了!”


    聞言,沈璞徹底清醒過來,“什麽?怎麽這麽突然?”


    沈未堅恨鐵不成鋼,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你懂什麽?近來秋闈舞弊案沸沸揚揚,百姓怨聲載道,皇帝這是通過學宮平息眾怒呢!李泓商雖貪,卻不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兒,你以為他為何突然馬失前蹄?你可太有眼光了!看上了這麽一個攪弄風雲的蛇蠍婦人!”


    誰知,沈璞卻饒有興致地問:“哦?她還真不一般!姑母可還說什麽了?”


    沈未堅一吹胡子,“皇帝命她去南疆和越國和談,要與你同行。旨意明日就會下。”


    沈璞大小起來,“父親,齊善縣主比為我沈家婦,她所有的勢力也必將為沈家所用。父親,您就等著兒子從南疆迴來之後迎娶新婦吧!”


    他說得豪言壯語,沈未堅卻直覺此次南下不會太平。


    須臾,他下了決心,“明早我便進宮,求皇帝準你提早啟程。你不能和齊善縣主一起走,她太危險了!”


    沈璞連忙勸道:“父親!兒子好不容易有此機會,您就放心吧!女子最重名節,兒子會讓她這輩子隻能嫁給我!”


    ———


    天朗氣清,旌旗飄揚,仕焦南城門大開,百姓夾道歡送馳援南疆的將士。


    隊伍浩浩湯湯,不隻有援軍,還有戶部撥發的軍備物資。


    軍隊南行,逐漸遠離仕焦,官道兩旁終於看不到百姓,行進的速度這才快起來。


    岑靜昭和岑靜時共乘一輛馬車,跟在隊伍前中部,與隊伍前麵的沈璞保持著一定距離。


    岑靜時透過窗子向外看,良久過後,她放下簾子輕聲歎息,“外麵好像還是三年前的樣子,這三年就像做夢一樣……”


    岑靜昭跟著陷入迴憶,不禁點頭,“是啊!就像是一場夢。雖然有所失去,但總歸得到得多一些,應該勉強算是一場美夢。”


    聞言,岑靜時忍俊不禁,“沒想到堂堂齊善縣主、學宮祭酒,也能說出這麽孩子氣的話,被人聽去了,怕是會笑掉大牙。”


    笑著笑著,她卻再也笑不出來了,岑靜昭明明才十六歲,原本就應該是嬉笑怒罵、肆意放蕩的年紀,但她卻從未有一日真正痛快地活過。


    岑靜昭也掀開簾子,看著外麵步伐整齊、銀甲光亮的士兵,突然說:“姐姐,要不要重新走一遍三年前的路?”


    岑靜時一愣,“什麽路?我們現在走得不就是之前的官道嗎?”


    “不,我是想讓姐姐找借口留在驛館,我獨自上路。”


    岑靜昭的聲音平靜,仿佛隻是在討論天氣,岑靜時卻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什麽意思?是不是要做什麽危險的事?”


    岑靜昭點頭,低聲道:“是。我要做的事有風險,不想把姐姐牽扯進來。姐姐在驛館待上幾日,事成之後,我會派人接你。”


    岑靜時握緊了雙手,麵色憂慮,“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麽?”


    “姐姐還是不知道為好,總之一切都和姐姐無關。”


    見岑靜昭神色堅定,岑靜時知道她已經打定主意,便隻得讚同地點了點頭,但還忍不住囑咐:“我不問,你總有你的道理,但你自己要小心,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岑靜時緊張不安,岑靜昭正想勸慰兩句,卻聽車門被敲響,緊接著孫不思的聲音傳來。


    “娘子,四公子命人送來的信。”


    岑靜昭對著初喜頷首,初喜立刻打開車門,將信交給娘子。


    岑靜昭拆開信一幕時刻,隻是一瞬的工夫,她便明白了岑文平為何急著送信了。


    “四公子?文平嗎?”岑靜時一臉疑問,“他怎麽突然來送信了?”


    岑靜昭沉默不語,岑靜時是個急脾氣,索性自己把信搶過來自己看,但她卻看得一頭霧水。


    “物資數量不對?什麽物資?難道……”


    岑靜時的話戛然而止,隻見岑靜昭右手食指抵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馬車裏頓時陷入可怕的寧靜。


    岑文平因平定西疆格國舊部有功,被調迴仕焦任戶部度支司郎中,雖然隻是五品官身,但卻是戶部最直接接觸賦稅和物資狀況的人。


    他做事仔細,前日夜裏風大,他正好當值,便又輕點了一遍要送去南疆的物資。隻是點到最後,竟是差得對不上號了!


    物資調配有嚴格的流程,絕不是某一個人能夠做到的,他人微言輕,不敢擅自挑明此事,但事關南疆將士,他又無法視而不見。


    想來想去,滿朝上下隻有剛被冊封為學宮祭酒的岑靜昭能查明這件事了。


    岑靜昭默默將信收好,看來此番南下,想渾水摸魚的不止她一個。


    ———


    皇帝增兵四萬到南疆的消息很快傳開,岑靜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家中勸解來訪的岑靜時。


    岑靜時聽說凡越被救下,且羅蓋因此被俘,再也待不住了,說什麽都要去濟州,而瑞國公府必定不會輕易放人,更不會派人護送。


    她不能獨自上路,隻能求助於岑靜昭,她知道外祖母私下裏給了幺妹不少人手。


    岑靜昭亦是為難,如今情勢複雜,她手下的人都有要務在身,實在沒有多餘的人手送人南下。


    而且現下南疆不太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去了也隻會增加危險,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浪費南疆軍的人手去照顧她。


    隻是這些話岑靜昭不好明說,便隻能耐著性子勸,並提議寫信給外祖母,讓她老人家派人將凡越送迴仕焦。小丫頭遭了大罪,想來一定思念母親了。


    她勸得有些不耐煩,正想著尋個借口躲起來,就見孫不思便焦急地跑來報信,說了皇帝的旨意。


    聞言,岑靜時大大地鬆了口氣,岑靜昭卻擰緊了眉頭。


    增兵是好事,但為何讓沈璞領兵?卓遠侯府雖以武起家,曾軍功赫赫,但沈未堅和沈璞卻都未曾在軍中供職,做個百夫長都是抬舉了。


    一件好事卻交給壞人去做,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件事並沒有想象中的好。


    “長姐,馬上迴岑家收拾細軟,暫住在我這裏,我們隨時南下。”


    岑靜昭沉聲吩咐,想了想又搖頭道:“不!別收拾了!輕裝簡行,什麽都別收拾了,你先住下,讓我想想,我得想想……”


    岑靜時被岑靜昭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嚇到了,一個勁兒點頭卻不敢出聲,生怕擾亂她的思緒。


    岑靜昭又轉向孫不思,“不是吩咐各地開始行動嗎?怎麽還沒有動靜?”


    孫不思一臉為難,“娘子,您吩咐我們不能露麵,我們隻能暗中保護,卻不能替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們趕路啊!我們跟得焦急,卻沒辦法像抽騾馬一樣趕著他們走。”


    岑靜昭沉吟片刻,道:“推他們一把!告禦狀都磨磨蹭蹭,活該他們一事無成!派人追殺他們,實在不行就殺一兩個,給他們些顏色瞧瞧!援軍整軍至多不過五日,五日之內我要見到人!”


    孫不思被岑靜昭冷漠無情的話嚇得一時無言,原本想勸慰的話也都堵在了喉間,最後他隻是抱拳應聲,迅速離開了。


    ———


    入夜風起,將了望台上的燈籠吹得搖搖欲墜。


    徐十五看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恍惚間又迴到了三年前。


    因為朔州毗鄰越國,邊境之地少有百姓居住,到了夜裏隻有零星的幾盞燈籠,後來他駐守南疆,發動士兵和百姓開荒屯田,邊境漸漸有了煙火氣,從了望台望去,宛若璀璨的星河。


    隻是如今再看,星河陷入無盡的黑夜,隻有幾盞孤燈堅強地與之對抗。


    越軍的攻勢比他預想的還要猛烈,為避免百姓造成無謂的傷亡,他已經命人將那些百姓暫時遷走。


    不知越軍為何突然大舉進犯,簡直像是豁出了身家性命,徐十五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越軍從未有過如此情態,事出反常必有妖,越國已然從不斷試探摩擦,到了以戰養戰的階段。


    如果越國舉全國之力投入戰事,僅靠南疆軍是無法抵擋的,而朝中局勢詭譎,他不能保證自己的急報一定會被皇帝看見,也不能保證皇帝會派兵馳援。


    而讓他更加恐懼的,不僅是以戰養戰意味著南疆將長久陷於水火之中,而是越國以戰安內。


    越國太子去世,越國政權必然動亂,加之今夏越國發了幾場水患,從朝堂到鄉野,沒有人過得輕鬆,這種時候就需要一個靶子,讓滿懷怨憤、各懷心思的人同仇敵愾。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要應對的就不僅僅是越軍了,還有岑靜昭。


    岑靜昭偷偷命人毀掉越國堤壩,造成水患,這件事如果被知曉,她一定會被扣上挑起兩國爭端的帽子,第一個被拿來祭旗。


    雖然所有人都清楚,兩國之間早晚都有一戰,不是某一個人能夠決定的,但這並不妨礙大家找一個出氣口去宣泄自己的情緒。


    他雖不讚同岑靜昭的做法,卻也不能看著她成為千古罪人,他沒有無雙智計,不知道應該怎麽隱藏她,他隻能用自己的笨方法去解決——


    既然擔心會留下證據,那就索性將所有事物都毀了,等攻下越國城池,將所有的堤壩都炸得粉碎,讓人查無可查,便可以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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