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春天格外漫長,入目盡是盎然春色,就連風都是暖的,但岑靜昭卻裹緊了披風,就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經不起一丁點傷害。


    這個動作被遠處走來的人看到,瞬間便激起了那人的一腔怒火。


    “你這個死丫頭!誠心想氣死我這個老太婆是嗎?”


    隻見大長公主被岑靜時和單媽媽攙扶著,快步走到岑靜昭麵前。


    隻是一瞬間,祖孫倆都忍不住哭了出來。


    “讓外祖母擔心了,昭兒沒事了。”


    大長公主摸著她已經凹陷下去的臉頰,又生氣又心疼,“都這樣了,還說沒事!”


    或許是被氣得狠了,今日的大長公主格外難說情,岑靜昭此刻身體虛弱,也沒有太多心力去哄人,隻好給單媽媽使了個求助的眼神。


    “殿下,這邊風大,還是迴屋再聊吧!”單媽媽適時出聲,為岑靜昭解圍,“小娘子一路奔波,她累壞了,您老又該心疼了。”


    岑靜昭敏銳地察覺到,單媽媽對自己的稱唿從“三娘子”變成了“小娘子”,這就證明自己在瑞國公府的身份已經被抹去了,不能再使用公府裏排輩的“三”了。從今以後,岑靜如才是瑞國公府三娘子。


    岑靜昭從小便想擺脫瑞國公府,而岑靜如從小就想擁有三姐尊貴的身份。事到如今,她們都得償所願了,但卻沒有一個人因此而感到雀躍。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對單媽媽的沉穩妥帖十分讚賞。


    “對,進屋。”大長公主拉著岑靜昭的手,“把府醫叫來,給小娘子請平安脈。”


    徐十五一直默默陪在岑靜昭身後,此刻便打算告辭,但岑靜昭卻道:“也請為徐將軍診治一下吧……他也受了傷……”


    這點小事自然不會有人拒絕,徐十五便跟著大家進了內院。


    或許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也或許是心緒難平,岑靜昭的身子又一陣陣的微微發抖。


    徐十五想讓她躺下,“現在什麽都不要想,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徐十五剛有動作,岑靜昭卻抓住了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動作。


    “我不能睡,你聽我說。趁我現在還清醒……”


    岑靜昭苦笑,但馬上又收起了所有的情緒,嚴肅地說著自己的想法。


    “你馬上迴南疆整兵,並向皇帝要兵,南疆要打仗了。我祖父曾出使晉國,或許看在祖父的麵子上,他們能讓我說上幾句話。”


    聞言,徐十五眉眼低垂,抓著被子的手越收越緊。


    岑靜昭沒有錯過他的表現,心中的某個預感唿之欲出,“……是岑家出了什麽事嗎?和我有關?”


    徐十五深吸一口氣,這才找到些勇氣看著岑靜昭,說出真相。


    “岑家……岑家已經將你除名,在你投奔越國謠言傳到仕焦的第二日,全族通過。”


    岑靜昭愣愣地看著徐十五,好像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隻是定定地看著他。


    徐十五心中鈍痛,想說什麽安慰她,無奈自己不善言辭,隻能緊緊握住她的手,讓她知道她不是眾叛親離。


    好半晌,岑靜昭突然淡淡地笑了起來,看起來就像從前驕傲從容的女師岑三娘。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岑家百年世家,趨利避害、斷尾求生的事,他們做得太習以為常了。別說是我,就算是瑞國公都可能因為違背家族利益而被放棄。”


    她笑著迴握住徐十五的手,“這就是岑家,我從小就想逃離的地方,現在終於能離開了,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話雖如此,但徐十五心裏清楚,岑靜昭想離開岑家的方式,是她自己正大光明地離開,而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家族放棄。


    徐十五還在為岑靜昭難過,岑靜昭卻已經迅速恢複了狀態,冷靜分析道:“既如此,我隻能偽造一個身份前往晉國了……”


    徐十五突然從她的話裏品出了幾分異常,“你為何一定要親自去晉國?我替你去也是一樣的。”


    岑靜昭突然低下頭,徐十五太熟悉她這種樣子了——她心虛了。


    “你是想去晉國做什麽嗎?不光明正大的事?”


    徐十五雙手捧住岑靜昭消瘦的臉頰,強迫她和自己對視。


    “你知道嗎?我來救你,不僅僅是因為我喜歡你,更是因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做不出通敵叛國的事,所以我義無反顧地來了。同樣地,我也相信無論你想在晉國做什麽,都一定有自己的道理。無論你想做什麽,我都支持你相信你。”


    岑靜昭被徐十五炙熱的目光燒得一陣臉熱,她躲遠了些,但臉上被粗糲的手掌刮擦著的感覺卻依舊明顯。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如實相告。


    “我想吞並晉國。”


    “什麽?”徐十五瞪大了眼睛。


    “雖然讓越國攻打晉國的計策是我為了自保而臨時想出來的,但他們很有可能采納。也就是說越國始終是懸在晉國頭上的一把刀,項國可以以此為契機,說服晉國和項國一起對付越國。


    “晉國兵少,到時候項國可以駐兵進晉國,再趁機吞掉晉國。晉國土地加上你此前攻下的越國六城,越國的邊境已有六七成都被掌控,這樣下去,統一更是痛心疾首。”


    雖說兵不厭詐,但這件事對於晉國來說實屬無妄之災,但國家間的角力往往就是如此簡單殘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岑靜昭一鼓作氣說完,靜靜等著徐十五的反應。她本以為徐十五這樣光明正大的人,會不齒她的這種陰謀詭計,卻沒想到徐十五卻哈哈大笑起來。


    破敗的農舍差點被他的笑聲震碎,岑靜昭無法,直接上手捂住了他的嘴,一雙杏眼瞪得老大。


    “你是嫌我們被發現得太晚了嗎?再把人招來,我看你怎麽辦!”


    徐十五拉住她的手,笑得滿臉傻氣,就像從前一樣,“所以,你不和我說實話,是因為擔心我覺得你心機深沉、手段陰狠?”


    岑靜昭抽迴自己的手,硬著頭皮道:“我才不擔心!”


    徐十五收起笑容,嚴肅道:“你當然要擔心,早前我已經去了瑞國公府和令尊……和國公爺定下了親事。雖然我還沒來得及正式下聘,但你已經和我有婚約了,你不擔心我,誰擔心我?”


    岑靜昭嗔道:“強詞奪理、張冠李戴!”


    徐十五卻不接話,懊惱地歎了口氣,自顧自道:“枉我將義父的玉佩留作聘禮了,等我迴仕焦,一定把它要迴來,親自送到你手裏!”


    因為病弱,岑靜昭的臉色本是慘白,因此泛紅更加明顯。


    她是了解楚謙將軍在徐十五心中的地位的,徐十五將楚謙將軍的遺物作為聘禮,足以表示他的誠意。


    雖然他沒有明說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但算起來隻能是她被流言纏縛,說她和徐十五舉止不端的那段時日。


    所以,那時候他就想著將兩人的關係正大光明地展露在陽光之下,讓所有流言隨之消弭。


    他不善言辭,看起來也灑脫不羈,但他卻細心地為她周全。這樣的信任和偏愛,她如何能夠拒絕?


    然而,她生來不是會小意柔情的人,這種曖昧中透著尷尬的局麵,她隻想逃離。


    於是,向來能言善辯的她,極其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今日你用了黑火藥,你從哪弄來這麽多黑火藥?該不會是調用了南疆軍備吧?”


    這話雖然調侃和玩笑的成分居多,但想著想著,岑靜昭倒真的有些擔憂了。


    徐十五笑了笑,解釋道:“我可沒有那麽大的膽子敢動用軍備,這都是我花高價在幾天裏湊累死了。”


    岑靜昭聞弦歌而知雅意,恍然大悟,“所以,你也是玩空城計,把柴房堆滿火藥,就賭赫連歲不敢真的和你同歸於盡,因為穿鞋的永遠都鬥不過光腳的。”


    徐十五笑著伸出手,剛想摸摸岑靜昭的臉頰,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進來,緊接著是熟悉的聲音。


    梅六山:“將軍,在嗎?”


    徐十五看了一眼床上的岑靜昭,岑靜昭笑笑,“去罷,我也休息一會兒。”


    徐十五起身,到底沒有忍住,伸手輕輕在她臉上劃過,“你好好休息,我去處理些事。”


    走出房間,徐十五看到梅六山正用一塊布條纏自己的手臂,他立刻走了過去,隻見梅六山的手臂劃了一條大口子,但好在上傷口並不深,應該是逃亡路上被箭矢擦傷的。


    徐十五接過布條,一邊為梅六山包紮傷口,一邊說:“梅兄因我而受連累了。”


    梅六山笑笑,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


    “將軍說什麽呢?行軍打仗本就是把腦袋別在腰間的事兒,而且岑三娘子……不,岑娘子,她是對南疆軍有恩之人,就是拚了命也要將人救出來的!”


    徐十五沉默不語,梅六山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


    “屬下鬥膽,像從前那樣叫你一聲徐兄弟,想跟你說幾句心裏話。”


    “梅兄請講。”


    “徐兄弟,你太重情義了,也太見外了!你為了岑娘子以身犯險,為的是你和她之間的情義,但你不叫一個兄弟跟你一起來,就是太見外了。我們知道,你是不想公私不分,利用軍中權力為自己牟利,但你要知道,我們不僅是南疆軍,也是人,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尋常人家的兄弟尚且能兩肋插刀,更何況我們這些錚錚漢子呢!”


    徐十五有些臉疼,他原本是打算一個人來越國救人的,但沒想到,還沒出項國邊境,他就被梅六山等人攔下了,他們宣稱要不就跟著他們迴軍營,要不就帶著他們一起救人。


    事實證明,他們的確幫了徐十五大忙,否則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帶著岑靜昭全身而退。


    夜色下,一輛馬車消無聲息駛向了南疆的方向。


    馬車裏,岑靜昭原本正疲憊地小憩,突然,她四肢抽搐,阿芙蓉的癮又犯了。


    她縮在馬車角落,不停用手摳抓自己的手臂,徒勞地通過痛感轉移身體裏被成千上萬隻螞蟻爬過的疼癢之感。


    徐十五剛立刻將人抱在懷中,“堅持堅持,你一定可以的!堅持堅持……”


    “嘶——”


    徐十五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岑靜昭一口咬在了肩膀上。


    岑靜昭沒有保留,全身力氣都聚在了牙尖,徐十五的肩膀立刻便流出了鮮血。


    “咬吧!隻要你別憋著自己就行……”


    好半晌,岑靜昭的意識稍稍迴籠,她呢喃著什麽,徐十五湊近,這才聽清她的話——“去晉國……”


    徐十五歎息著將人重新安置好,無奈又心疼,“都這種時候了,還想著這些事,誰會在乎你呢?你才是最傻的那個……”


    他為她理好被汗水和淚水打濕的頭發,柔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無論是岑家,還是朝堂,甚至是皇帝,都不行!你信我,我能為你做到。”


    岑靜昭已經昏迷過去,但她聽到熟悉的聲音,依舊下意識地靠近了他。


    天地之間,小小的馬車裏,他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


    春意漸濃,瑞國公府卻始終籠罩著一層陰雲。


    岑肆穿著官袍,卻沒了曾經的意氣風發,他孝期過後複職,擢升一級,然而他卻開心不起來,因為他從實權尚書右丞,變成了散官左散騎常侍。


    新帝顯然是想給他一個高位散官,早日迴家榮養,他終於清晰地認識到,他這一輩子的仕途已經到此為止了。


    原本他還指望著岑靜昭入仕,父女倆之間互相扶持,誰知那逆女竟然做出通敵叛國的混賬事!他甚至懷疑自己的仕途受阻就是受那逆女的拖累!


    還好他快刀斬亂麻,大張旗鼓地將她驅逐出岑家,不讓她的行為影響公府。


    長房的三個女兒都不省心,岑靜昭自不必多說,岑靜時私自和離,還在娘家作威作福,岑靜如曾經一心想嫁卓遠侯世子,現在卻天天求著父親說她不像嫁人。


    比起來,二房的三個兒子則都官運亨通。


    岑文洲已從郡太守擢升為定州司馬。岑文平因在西疆叛亂中有功,被調到了戶部度支司任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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