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溫暖潮濕,有許多北方難得一見的花。


    肅嘉大長公主的府上種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一到春天府上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花園,不僅賞心悅目,還芳香宜人。


    近來,岑靜昭就特別喜歡整日待在院中,是她十六年來難得的真正的放鬆,不用偽裝,也不用算計,隻做自己想做的。


    這日午後,她坐在院中的躺椅上,蓋著披風看書,不一會兒便打起了瞌睡。


    自從換了兩位醫師合計的新藥方之後,她整日這樣昏昏沉沉,倒不是因為藥物的危害,而是因為她實在是不勝酒力。


    這藥由黨參、金櫻子、罌粟殼、萊菔子、韭菜子、半夏、砂仁、陳皮和芙蓉灰調配而成,煎好後濾去藥渣,用陳酒再次將藥湯煮沸,然後將藥湯盛進密閉的容器備用。


    每次藥癮將要上來之間喝上一碗,再用陳酒添滿藥湯,如此往複後,藥湯的藥效越來越弱,癮也越來越弱。


    岑靜昭不懂醫理,隻覺得自己這一個月以來,對阿芙蓉已經沒有太大依賴了,就算是偶爾依舊難受得她想撞牆,她也能忍過去了。


    隻是她發現自己的酒量越來越好了,從前她滴酒不沾,現在吃飯的時候總要喝上幾口。她覺得再這麽下去,阿芙蓉沒戒掉,倒是又沾了別的壞習慣。


    突然,一道稚嫩清脆的聲音打破了院中的安靜。


    “姨姨,姨姨!花花!”


    岑凡越邁著小短腿向她跑了過來。


    聽到小孩子的聲音,岑靜昭立刻打起精神,心中有些奇怪。


    兩歲的小孩子已經能說話能走路,頑皮得很。為了讓岑靜昭能夠安靜養病,大長公主給她單獨修整了一個院落,清幽偏僻,平日裏很少有人過來,不知今日為何小孩子竟會過來。


    岑凡越一看到岑靜昭就笑著跑過來,一下子撲到她身上,她將手裏的小野花舉到岑靜昭麵前,“給姨姨花花!”


    岑靜昭有些受寵若驚,拿過花笑著問:“為什麽要送我花啊?”


    岑凡越頓時皺起了眉毛,似乎忘記了重要的事,半晌,她隻好求助於自己身後的人。


    於是,小丫頭又掙脫了岑靜昭的懷抱,轉身迴到自己母親那裏,還不忘扯走自己的花。


    岑靜時跟在岑凡越身後,款步而來,她抱起女兒,問:“怎麽了?”


    岑凡越急得小臉都皺成了一團,她舉著已經蔫了的花,問:“為啥花花?”


    岑靜時聽懂了女兒的密語,笑道:“凡越忘了嗎?是禮物,賀禮!”


    “哦!”岑凡越恍然大悟,又興奮地跑到岑靜昭麵前,舉著掉了花瓣的花,朗聲道:“姨姨,禮物!”


    “謝謝凡越!”


    岑靜昭接過花,看向岑靜時,顯然是在詢問。


    岑靜時走了過來,叫桂雯帶著岑凡越出去玩,自己坐到了岑靜昭身邊。


    “是賀禮。大將軍徐十五半月前征平晉國,如今他領兵迴仕焦領賞,皇帝要冊封他侯爵,但被他拒絕了。”


    “為什麽?”


    岑靜昭心中已然有了猜想,但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麽,十八歲不靠蔭蔽,隻憑軍功封侯,這是多少人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他竟然輕易就放棄了。


    “因為他說自己隻是奉命行事,不敢居功。他當著百官的麵,說平晉之計出自於皇帝和你,是皇帝讓你潛入越國,攪動越晉兩國之間的關係,他才能坐收漁利。”


    岑靜昭被驚得說不出話,她猜想徐十五一定會借機為自己正名,但她怎麽也猜不到他竟然在滿朝文武麵前把皇帝架在高處,讓皇帝不得不承認他的說辭。


    雖然行之有效,但這未免太大膽了!


    洛啟雖然看起來溫文爾雅,在做翊王的時候也極為謙和,但這都是表象而已,自從他登基,每一項舉措都帶著淩厲和強勢,就連先帝許諾給岑靜昭的學宮和官職,都因為有違洛啟德意願而被擱置。


    這樣的帝王,會一再縱容挑釁自己權威的人嗎?


    “那皇帝如何說?”


    “還能怎麽說?說多虧了你和徐十五唄!傳令天使已經在路上,不日將到濟州。恭喜你了。”


    岑靜時雖然嘴上說著恭喜,卻無一點喜色,這幾年她在府內府外見多了明爭暗鬥、權勢勾連,再也不會天真地認為有賞就是好事。


    岑靜昭想了想,叫來雪嬋,吩咐道:“即日起停藥,藥材收入庫房。按照從前的方子準備藥材,日日開火熬藥,但別送過來。”


    “是。”


    雪嬋和初喜不同,從來不會問為什麽,聽話照做,讓人安心。


    倒是岑靜時,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叢太醫不是說過嗎?你的藥不能停。”


    “我現在不能迴仕焦,也不能輕易將事情揭過。”


    岑靜昭的語氣十分平靜,但仔細看的話,依然能夠看到她那雙杏眼之所以明亮耀眼,是因為隱藏著烈火。


    “岑家是如何對我的,皇帝又是如何防備我的,這些事我總要清算清楚。如果貿然迴去,隻能任人宰割,我在南疆磨刀,等他們知道害怕了,為了不當我刀下的豬肉,隻能親手把肥肉捧到我麵前。”


    聞言,岑靜時莫名覺得周圍的風都變得凜冽了幾分,本想勸慰幾句,但最後還是把話都咽迴了肚子裏。


    她雖然比岑靜昭年長六歲,但許多事她都不如岑靜昭看得明白。她有什麽資格去勸誡別人呢?


    如果說女人因為直覺精準而常常被人比作貓,那麽岑靜昭就像是獵豹,和貓一樣敏銳,卻比貓的攻擊性更強。


    尋常的貓或許隻能在人身上撓出幾道無傷大雅的傷痕,但獵豹隨時都有可能咬斷人的喉管。


    岑靜時隻所以跟著大長公主迴濟州,不僅是厭煩了瑞國公府上的虛假和陰險,更是因為她對父親徹底的失望。


    從前,她一直把長房所有的雞飛狗跳都歸因於王姨娘的狐媚,還有岑靜昭的女兒身,甚至偶爾她還會抱怨母親的剛硬不懂變通,卻唯獨沒有埋冤過自己的父親。


    因為在她看來,她的父親隻是和別人的父親一樣,納了人迴家而已,甚至他沒有三天兩頭就往家裏抬人,和手帕交的父親比起來,已經是人品端正、世家典範了。


    在她的記憶裏,父親一直寵愛她,即便王姨娘進了門,她還是可以提任何要求,甚至連她時不時刁難王姨娘母女,父親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以為這是偏愛,實際上,隻是因為父親覺得不重要。家中每個人活得是否快樂,他根本不在乎,他隻在乎這個家看起來是否安穩和諧。


    在他看來,王姨娘的委屈不重要,岑靜如傷痕累累的肩膀不重要,甚至是郡主被設計小產,岑靜昭被迫背負惡名也不重要,隻要家中安穩,一切都不重要。


    她被父親所謂的“偏愛”蒙了眼,但岑靜昭卻不為所動,早早便看出了岑肆的弱點,任他像一個跳梁小醜一樣在自己麵前表演。


    想到岑家的一樁樁傷心事,岑靜時不禁搖了搖頭。


    “你總有自己的想法,沒人能管得了你,我也勸不住你,隻是身體是自己的,你最好心中有數。”


    說罷,岑靜時就要帶著遠處戴上了小花環的岑凡越離開。


    “長姐,你最近還常去濟安堂嗎?”岑靜昭看著岑靜時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麽,“你最好還是小心一些。卓——”


    她看著已經“噠噠噠”跑過來的岑凡越,立刻收了聲,轉而委婉道:“這裏毗鄰越國,不比仕焦安全,你凡事小心。”


    岑靜時頷首,兩人心照不宣,直到分開之前都沒有再說什麽。


    岑凡越已經兩歲了,能夠聽懂大人說的話了,她們都不想讓她知道她有一個奸惡的父親,因此從來不會在她麵前提這方麵的事。


    其實已無論是岑靜昭還是大長公主,都已經很久沒有卓仁的消息了,但或許是岑靜昭習慣了設想最壞的結果,因此總是擔心長姐和外甥女會因為卓仁而發生危險。


    岑靜時這三年也經曆許多大事,心智明顯成熟了許多。


    早年間,大長公主和劉刺史修建了一間濟安堂,專門收留孤兒。夫妻倆不僅出錢,空閑的時候還會來這裏幫忙。


    這裏不僅詩給孤兒一碗飯、一席被子,而是教他們謀生的手段。女孩子學了女紅可以做繡娘,男孩子學了拳腳功夫可以去參軍,甚至還會教他們讀書管賬。


    如今大長公主年紀大了,岑靜時便接管了這間濟安堂。


    或許是自己做了母親,對孩子天然有了親近之感,也或許是成熟了,對人有耐心了,這裏的小孩子都十分喜歡這位漂亮的姨母。岑靜時待他們也極為用心,每個月有一半的時間都留在那裏。


    長姐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岑靜昭也十分欣慰,從前長姐被迫聯姻,每次的選擇都身不由己,如今她終於能夠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了。


    ———


    瑞國公府,芝蘭院裏,一家人整整齊齊,連麵色都是分毫不差的青灰。


    他們怎麽也想不到,岑靜昭竟然是為了做內應才去了越國。


    即便他們,甚至是朝野上下,都對徐十五的說辭有所懷疑,但皇帝已經認下了,這件事的性質便已經鐵板釘釘,岑靜昭就是項國忍辱負重的英雄。


    而他們,岑靜昭的家人,卻爭著搶著把岑靜昭剔除出族譜。


    原本岑家可以擁有以為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甚至從此以後在軍中紮下腳跟,沒想到結果卻是竹籃打水。


    他們以為自己一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為此沾沾自喜,卻沒想到,他們從一開始走得便是一條錯路。


    短短幾個月,老夫人仿佛又老了幾歲,不僅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眼睛也更加渾濁黯淡了。


    “天使已經上路了,不知這一次是什麽恩賞。咱們家不能落後太多,趕緊拍人去濟州,將昭姐兒接迴來。反正現在都傳此事是我們岑家為了配合陛下而做的戲,昭姐兒最識大體,會明白咱們的苦心的。”


    二夫人袁氏冷笑,“昭姐兒識大體?她識大體就不會連這麽大的事都不和家裏商量,她就是誠心想給岑家難看!”


    想到自己又被岑靜昭擺了一道,袁氏就氣得七竅生煙,而除了氣,更多的是羞惱。


    她像一個螞蚱一樣上躥下跳,還在為著自己兒子的世子而奔走籌謀,她覺得自己和街市上拴著脖子被戲耍的猴子沒有什麽區別。


    “啪——”老夫人一拍桌子,怒斥:“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急吼吼地搜了昭姐兒的院子,說找到真憑實據證明她通敵,又怎麽會有這麽多事?”


    岑肄也埋怨妻子的不穩重,但現在也不得不同她站在一處,“母親,現在追究這些沒有意義,還是想想該如何補救吧!”


    他認真想了片刻,靈光乍現,激動得一拍大腿。


    “不如讓昭姐兒院中那個叫初喜的婢女一同去濟州把人接迴來?聽說她們主仆二人情同姐妹,我們隻要能控製住那個初喜的家人,何愁她不為我們說好話?”


    岑文濟也跟著附和,“沒錯,而且祖父生前有言,讓她的孩子繼承公府,她怎麽能違背祖父的遺願?”


    岑文濟當然不是真心想讓岑靜昭的孩子繼承公府,隻是現在他需要岑靜昭的名望,將來的事誰能說清呢?萬一她沒有孩子呢?萬一她紅顏薄命呢?


    隻要她出現了任何意外,公府就又會變成他的了,他又何必著急?


    “夠了!”


    岑文治突然起身,把眾人嚇了一跳,因為他的臉色從未有過如此可怕的陰沉。


    原本他是不想過來的,他在朝上聽說了三妹妹事之後,就猜到了岑家會有動作。


    如果不是父親母親帶著妹妹去了西疆,三房隻有他一人,他是絕對不會來聽這些不知禮義廉恥的廢話的。


    “三妹妹被除名時,你們怎麽沒有想過祖父的遺願?現在又把祖父拉出來,你們還有廉恥之心嗎?三妹妹無論迴不迴岑家,她都是我的堂妹,我代表三房站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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