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沈氏父子,岑肆沉著臉吩咐下人:“去把三娘子請過來。”


    下人應聲離去,岑肆靠在椅子裏沉思,沈家就算想要結親,也應該在岑靜昭出孝之後,為何突然這麽著急?難道是沈家出了什麽事?


    還不等他將腦海裏的思緒理成線索,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岑肆還納悶岑靜昭怎麽來得這麽快,抬眼便看見了跑到他麵前的岑靜如。


    “你怎麽來了?”


    因為心裏正煩著,他對岑靜如也沒了好臉色。


    岑靜如哭著問:“爹爹,您是不是要把三姐姐嫁到卓遠侯府?”


    方才她在姨娘那裏已經聽說了,父親的小廝說沈家已經來議親了,於是她管不了什麽禮數教養,徑直跑到了父親這裏。


    她從小就喜歡和岑靜昭爭,但這一次,她願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和岑靜昭交換。


    她就是喜歡救了她一命的沈璞,也喜歡沈棠用平等的態度同她相交,從不因她的出身看低她,沈家是她能選擇的範圍裏最好的,她一定要抓住這棵救命稻草。


    岑肆原本見小女兒哭得梨花帶雨,還心軟片刻,想要安慰她幾句,卻沒想到她竟說出這種僭越的話,而且她竟敢在家主院中安插人手肆意窺探。


    於是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你聽誰說的?這些事是你能議論的嗎?放肆!”


    岑靜如被嚇得渾身一抖,父親還從未和她說過這麽重的話,但事已至此,她沒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氣,把心一橫,“父親,您是不是看著三姐姐現在得臉於禦前,所以才這般偏袒她?您就是看中了她的三品官職!”


    “啪——”


    岑肆最厭煩別人那他的官職說事,小女兒卻一再挑釁他,他一巴掌便把人打得臉高高腫起。


    “老爺!”


    岑肆的第二掌還沒落到岑靜如身上,王姨娘已經跑過來,將女兒護在懷中。


    “老爺這是做什麽?如兒還小,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慢慢教便是了,何故要動手?”


    她和通風報信的小廝正說著話,卻沒想到被門外的女兒聽到了,她緊趕慢趕,卻還是遲了。看國公爺的樣子,這一次是真的發怒了。


    岑肆冷冷地看著在地上抱作一團的母女,這兩個他最偏愛的女人,現在卻讓他無比厭煩,因為她們不再順從聽話。


    “來人,送四娘子和王姨娘迴桂怡院,沒有我的準許,一步不許離開。”


    王姨娘看向岑肆,仿佛在看陌生人,她沒想到岑肆竟如此絕情,她小姨柔情了十幾年,沒想到最後卻是被幽禁的下場。


    “國公爺,您這是準備過河拆橋了嗎?”王姨娘陰毒地看著岑肆,冷笑道:“不對,國公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拆過一座橋了。”


    “你說什麽?什麽橋?拆了哪座橋?”


    岑靜昭大步走到王姨娘麵前,臉上難得出現了緊張和慌亂的情緒。


    她一聽說父親召見,便立刻過來了,沒想到竟聽到了秘事。在瑞國公府,和橋有關的事她隻知道一樁,就是她將母親推下橋的那件事。


    看著這樣失態的岑靜昭,王姨娘突然滿懷惡意找到了出口。


    她笑道:“三娘子不知道吧?當年郡主掉下的那座橋,是國公爺下令——”


    “行了!”岑肆及時打斷王姨娘,“來人!將王姨娘送迴桂怡院!”


    “等等!讓她說!”


    下人剛奉國公爺之命扶起王姨娘,卻也不敢得罪三娘子,動作便慢了。


    王姨娘趁著這個當口,嘲諷道:“三娘子,當年是我算計了你,把你騙到了橋上,但卻是國公爺下令拆了橋、填平了荷花池,把所有證據都消滅了。”


    岑靜昭看向岑肆,隻見他眉頭緊鎖,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他心虛地挪開了目光,轉而怒瞪著王姨娘。


    “你這毒婦!還不閉嘴!休要在此胡言亂語!”


    岑肆大怒,一個箭步上前,恨不得手撕了這個女人,岑靜昭卻始終擋在兩人之間,她自己也不會想到,有一日她竟會成為王姨娘的保護者。


    王姨娘破釜沉舟,再也沒有了平日的柔情蜜意,這才是真正的她。


    “國公爺,您在郡主剛剛墜湖小產之時,便知這是我所作所為,但你為了公府的名聲,為了免於肅嘉大長公主的責罰,把事情都推到了三娘子的頭上。否則您為何急急忙忙地把證據都毀了?我自認為並不能算無遺策,如果要查,一定會找到蛛絲馬跡,而您卻從源頭將一切都毀了。”


    王姨娘越說越激動,她一邊狂笑一邊陷入了痛苦的迴憶。


    “憑什麽?憑什麽我的孩子被一碗落胎藥殺死了,她卻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我就事要讓她的女兒親手殺掉她的孩子!她的夫君也是幫兇!哈哈哈!都是報應!”


    她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拳頭一樣打在岑肆的心上。同樣的,這些話也深深紮進了岑靜昭的心裏。


    她一直以為,父親是害怕睹物思人,所以才封了那片荷花池,卻從來沒想過原來父親也是兇手之一。


    為了不讓公府傳出寵妾滅妻的醜聞,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女兒變成了傷母殺弟的惡人。


    雖然荒謬,但這的確是岑肆能幹出來的事,在他心裏,公府的臉麵比什麽都重要。


    “拉下去!”


    岑肆氣急敗壞,下人們終於把癲狂的王姨娘和早已經傻掉的四娘子送迴了桂怡院。


    室內隻剩下岑肆和岑靜昭,父女倆一時無話,岑肆想說些什麽,岑靜昭輕輕一抬手卻止住了他堵在喉間的千百種解釋。


    因為岑靜昭不需要解釋,她隻需要一個事實,一個結果。


    “國公爺,明日祭祖,一切自有定論。”


    說罷,岑靜昭轉身大步離開了,岑肆沒有看見,他的女兒長大之後第一次在他麵前落淚,隻是他隻看到了女兒決絕的背影。


    他的心突然跳亂了節奏,一種強烈的預感洶湧而來——那個背影似乎永遠不會再迴來了……


    ———


    翌日清晨,祠堂大開,族人按長幼分別站好,香案、供品等物早已備好,祭奠儀式卻遲遲未能進行,因為岑靜昭還沒有到。


    雖然岑靜昭是女子,不能請封世子,但老國公臨終前的囑托,已經讓她位同世子,更何況她已被皇帝口頭授予了官職,或許等到她出孝就能正式入朝為官了。


    因此,她的身份如此重要,儀式是一定要等她的。


    又過了半個時辰,岑靜昭終於出現了,她的身邊還跟著一個王姨娘。


    族中的三伯母本就狹長的臉拉得更長了,“昭姐兒,這種場合叫一個妾侍出麵,是對祖先不敬。而且你這一身黑衣也不合規矩,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岑靜昭不理會那三伯母,轉過頭看著王姨娘。


    此刻的王姨娘已經沒了昨日的狂放,眼中一片空洞,還有隱隱的恐懼。仿佛是綻放過後的煙花,隻剩下一片虛無。


    迎著眾人的目光,岑靜昭幽幽道:“王姨娘,請將昨日的話重複一遍。”


    王姨娘身形一晃,隨即跪到了辰錦郡主麵前,“郡主殿下,妾有罪!”


    王姨娘抽噎著將昨日在岑靜昭麵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倒吸一口涼氣,再看岑肆的時候,都變了臉色。


    雖然他為了保全家族顏麵,遮掩事情真相,但也無可厚非。


    隻是無論是流掉的那個胎兒,還是五歲就被冤枉的岑靜昭,都是他的孩子,他從未想過為他的孩子討一個公道。


    郡主已經站不住,被魯媽媽和金娥攙扶著才不至於摔倒,她在自以為的真相裏痛苦了十年,也恨了十年,現在卻告訴她,她曾經以為的真相並不是真相。


    難得找到了瑞國公府的把柄,族中的老人家都躍躍欲試,一位頭發花白、滿臉溝壑的老者,正是如今都看向岑肆,正是如今族中掌獎懲的人物,四叔。


    “國公爺,可是真的?”


    岑肆幾乎咬碎了後槽牙,終是點了頭。


    四叔猶豫一瞬,還是公事公辦道:“寵妾滅妻、存偽去真,依岑寂家訓,笞二十。”


    岑肆跪地,正準備受刑,隻聽四叔又道:“昭姐兒,以幼告長,笞十。”


    盛央十一年,新年伊始,岑家族中耆老紛紛來了瑞國公府。


    雖然岑氏老家在鬱州,但因瑞國公府勢大,大家便默認了在此相聚,短視的族人想著打秋風,有野心的族人期待著能被賞識,眾人心思各異、你來我往,比新年本身還要熱鬧。


    這日,岑靜昭晨起去給老夫人請安,一到芝蘭院,就被許多生麵孔圍住了。


    “昭姐兒,我是你三伯母,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昭妹妹,我是堂姐,我父親是國公爺的堂弟。早就聽說你是女師,看起來真是清逸出塵!”


    ……


    岑靜昭被諸位女眷拉扯著,令她一度覺得自己是塊肥美的羊肉,被人爭搶下鍋。


    “三丫頭,坐下罷!”


    老夫人一聲令下,岑靜昭終於重獲自由,她真誠地對著老夫人微一頷首,從未如此感激過這位祖母。


    眾人規規矩矩坐好,到底不敢在老夫人麵前放肆,畢竟各家的榮辱還都要依靠公府呢!而如今,公府裏除了國公爺,能說得上話的隻有老夫人和三娘子。


    老夫人說一不二,且三個兒子都極為孝順,她的話在府上十分有分量。


    而岑靜昭則是在宮廷之中如魚得水,不僅做了兩年女師,還被皇上授了三品官職,這可是如今岑氏一族最高的官職。


    國公爺不好見,因此女眷們都卯足了勁兒在這兩位女子身上。


    岑靜昭裝作看不出大家的心思,安靜聽老夫人訓話,等老夫人說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歉然道:“老夫人,靜昭院中還有些瑣事,就先告退了。”


    礙於岑靜昭現在的身份,老夫人不敢像過去一樣刁難她,值得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便擺手讓人走了。


    岑靜昭快步走出芝蘭院,初喜跟在後邊忿忿不平,“從前可沒見過這架勢,現在都來錦上添花了……”


    從前娘子被冷待欺負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現在倒是知道裝好人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子是在蜜罐子裏眾星捧月般長大的呢!


    岑靜昭從袖袋裏摸到一塊鬆子糖,塞到初喜嘴裏,“好了,吃糖,堵上嘴,跟我去佑南院。”


    “大娘子今早帶著小娘子去了園子裏,娘子不如直接去園子裏找她們?”


    自從岑凡越出生,岑靜昭去佑南院的次數便多了,她十分喜歡這個伶俐漂亮的外甥女,因此她一說去佑南院,初喜下意識便以為她是想去看小凡越。


    岑靜昭淡聲道:“我是要去找母親。”


    初喜正樂嗬嗬地準備拆開糖紙,卻被娘子的話震住了,娘子居然要主動去找郡主!一定是她今天起得太早,還沒有徹底清醒!


    岑靜昭不跟她解釋,徑自快步走向了佑南院。


    幾息之後,初喜反應過來小跑著跟上了娘子。


    到了佑南院,郡主看到岑靜昭沒什麽表情,倒是魯媽媽笑臉相迎。


    “三娘子,您來啦!天兒冷,廚下剛燉了燕窩,奴婢給您端一碗暖暖身子。”


    “不必了,魯媽媽不用麻煩,我來同母親說幾句話便走。”


    岑靜昭客客氣氣的,倒讓伺候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了,就連郡主的臉上都不太好看。


    “都退下吧!”


    郡主的話音剛落,下人已經魚貫而出,室內隻剩下母女二人。


    “你是為了岑靜如的事來的?”


    “是,族中長輩都已經到了,後天祭祖,希望母親能當眾宣布將岑靜如記在名下。”


    “你同她們母女說過了嗎?你想給別人名份,但人家未必肯要。”


    “稍後我會同她們講。其實這件事本就無需她們同意,她們必須照做。”


    郡主雖然已經答應了母親,不在這件事上為難幺女,但到底心有不甘,說話難免帶著嘲諷和怨氣。岑靜昭卻始終恭敬有禮,看不出什麽情緒。


    比起來,郡主才像是那個需要安慰、需要關注的女兒。


    所以郡主才更加不願見到幺女,仿佛在女兒麵前,自己能被一眼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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