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初喜自顧自替自家娘子發愁,那邊石媽媽已經擺好了晚膳。


    石媽媽夾起一塊百合放進玉碟,“您嚐嚐這百合魚片,用的是汝州剛產的百合,最是潤肺止咳,您咳疾剛好,得好生養著。”


    岑靜昭無奈,“媽媽,我隻是染了風寒,早已經好了。”


    石媽媽撇著嘴,顯然不讚同,“那也得好好養著!這些都是好客化的,多用些也不怕。”


    岑靜昭脾胃虛弱,石媽媽在她的吃食上格外仔細。去歲,三老爺從北疆帶迴許多堅果,給娘子送來不少,娘子隻吃了一小捧鬆子便腹痛了整整一個晚上。


    岑靜昭吃下那片百合,的確完全依照她的喜好而製成,在這府裏,也隻有石媽媽能待她如此細心了。


    她一邊吃,一邊問起了她離開之後的府內府外發生的事。石媽媽則知無不言,一邊說,一邊為娘子布菜,生怕娘子挨餓委屈。


    雖然石媽媽所言基本上都早已傳信相告,但岑靜昭還是聽得認真,一方麵是為了成全石媽媽的忠心,另一方麵也是不想錯過任何可能遺漏的細節。


    她聽得波瀾不驚,隻是在石媽媽提到卓家的時候,她輕輕皺了皺眉。


    長姐突然歸家,隨即馬上去了濟州,如今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卓家隻來了兩次,而大姐夫卓仁隻來了一次。


    今日外祖母剛一迴城就被皇帝請進宮,卓家便馬上遞了帖子,倒是會審時度勢,隻可惜用錯了地方。


    就算不為了長姐,隻為了長姐腹中的孩兒,她也要將這婚事作罷。


    從前,母親未出生的孩子因她而死,她已無法彌補。如今,她一定要保住長姐的孩兒,讓這個孩子遠離卓家那種蛇鼠小人,一生肆意快活。


    一路勞頓,迴府後又一再被罰,岑靜昭其實沒什麽胃口,但不忍拂了石媽媽的一番好意,還是把桌上的菜吃了大半,才由初喜服侍著安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或許是因為臨睡前想到了陳年舊事,她居然又夢到了那個無緣得見的孩子。


    ———


    不同於尋常孩童由母親撫養長大,岑靜昭對母親有印象時,已經三歲了。


    岑靜昭滿月後,父親將有孕四月的王姨娘抬進門,母親大怒,以王氏孤身在外,子嗣血脈不明為由,強行給她灌下了落胎藥。


    父親礙於母親郡主的身份,縱然氣憤也隻得同意。


    王姨娘的孩子沒了,反而更受父親寵愛,名貴補藥流水似的送進她的桂怡院。母親因此更加惱恨,留下一封和離書便迴了濟州。


    從此,岑靜昭便成了沒娘的孩子,被石媽媽一手帶大。


    父親被祖父訓斥,時常去濟州向母親示好,直到三年後,母親才顧全大局和父親迴了瑞國公府。


    母親不再滿心滿眼都是父親,父親也不常在母親麵前討嫌,王姨娘更是謹小慎微,一房人也算相安無事。


    兩年後,母親再度有孕,尚未有子嗣的父親欣喜若狂,母親亦對這個孩子萬分期待,就連岑靜昭姐妹也都期望早日有一個胞弟,這樣母親就不會終日憂思,父親也會重新迴到她們的佑南院。


    父親愈發在意母親,王姨娘也常在母親跟前侍奉,甚至放下身段為母親洗腳束發。


    父親早早為孩子取了乳名,因為孩子將在二月出生,故而取名“仲陽”。


    朗日為陽,足見父親對這個孩子的期許。


    臨近除夕,一日比一日冷,岑靜昭還是每日早起去給母親請安。母親有孕後待她親切許多,她心中歡喜,便不覺得辛苦。


    那日,她嫌石媽媽動作慢,自己先跑去了佑南院,一進院門就看到王姨娘步履匆匆地走出來。


    她一詢問才知道,原來是母親想看梅花了。


    母親還有不到三個月就要臨盆,行動不便,王姨娘便想去摘幾枝梅花迴來,好供母親觀賞。


    岑靜昭一聽,主動攬下了這樁事。


    瑞國公府太大了,岑靜昭去過的地方不過寥寥,最熟悉的便是佑南院。據她所知,院中開得最盛的梅花就長在院中的荷花池邊。


    來到荷花池,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初秋時她剛被長姐推進池中,自那之後她再也不敢靠近這裏。


    但為了討母親歡心,她還是一步一步走向了木橋。


    五歲的孩子還無法克製心中的恐懼,當她陡然發現自己正站在橋中心,渾身早已僵硬不能動。


    與此同時,郡主聽說幺女不知死活地去了荷花池玩耍,當即親自前往。她不顧腹痛越走越快,幺女落水之後奄奄一息的模樣,至今都是她的夢魘。


    郡主趕到橋上,正要拉幺女迴去,卻見幺女突然尖叫著掙紮起來,下一瞬她便被幺女推下了橋。


    荷花池中的冰很薄,承受不住人的重量,她直接落入刺骨的冰水之中。


    雖然下人很快將人救上了岸,但孩子卻沒有保住,郡主的身子也徹底落下了病根。


    所有人都看到岑靜昭推生母入水,岑靜昭為自己分辨,堅稱自己是因為看到了一隻老鼠才驚慌失措,可是寒冬臘月,怎麽會有老鼠在光天化日之下遊竄?


    是啊!怎麽會突然出現老鼠呢?每日都有人打掃的橋上怎麽會有濕滑的浮冰呢?


    當日,父親以荷花池不祥為由,將其填平了,所有的證據就此湮滅。


    岑靜昭明知自己中了圈套,卻無法自證清白,她就是戕害幼弟、重傷生母的惡女。


    ———


    做夢傷神,晨起岑靜昭未用早膳,隻被石媽媽逼著喝了一碗羊乳,便起身去了芝蘭院。


    石媽媽看到娘子紅腫的雙眼,本想安慰娘子幾句,但最後隻是歎了口氣小聲讓初喜小心照看。


    她知道娘子一定又做夢了,這些年娘子始終冷靜克製,隻有在夢中才能疏解自己的情緒,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岑靜昭起得早,到達芝蘭院時,除了住在院中的二姐岑靜曦,其他小輩還沒來。


    “見過二姐。”岑靜昭弓身施禮,“還未恭賀二姐喜結良緣。”


    說著,她看向身後的初喜,初喜連忙打開手中的紅木方匣,呈到二娘子麵前,裏麵是一隻圓條碧玉鐲。


    “這是妹妹的一片心意。”


    圓條玉鐲內、外、環皆圓,寓意圓滿,因而又名福鐲。岑靜昭在此時送出這件禮物,所謂何意無需言表。


    岑靜曦承情,心中更覺歉疚。她自幼長在祖母膝下,焉能不知祖母前段時日千方百計懲戒三妹妹,就是為了不讓三妹妹出現,攪擾自己相看議親?


    三妹妹因她而受無妄之災,不僅沒有怨懟,反而送了她如此稱心的賀禮,她隻覺得臉上一陣臊熱。


    “三妹妹客氣了,二姐多謝你的情意。”


    按照規矩,長輩未至之前,小輩不得擅入堂屋,於是姐妹二人坐在廊下等候。她們都非話多之人,一時間院中安靜下來。


    不多時,隻聽少女清脆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了一片寧靜,正是岑靜如。


    “二姐姐、三姐姐,你們來得真早,倒顯得我偷懶了!”


    岑靜如翩然而至,岑靜曦起身,兩人互相福禮。


    岑靜昭向來不同桂怡院的人行禮,便泰然地坐著,仿佛沒有看見這個人。


    岑靜如雖然厭惡這位嫡姐高高在上的模樣,但和目空一切、嫉惡如仇的長姐比起來,她更願意麵對這位三姐。


    昨日聽說長姐因病滯留濟州,她開心得一夜未睡,如今依然精神抖擻。她昨夜已經對著觀音像虔誠祈禱了,讓岑靜時客死異鄉才好!


    岑靜如見岑靜昭眼眶微紅,湊到她麵前高聲道:“三姐姐,你的眼睛怎麽這樣紅?是不是昨天被祖母罰了,哭了一整夜啊?父親前幾日剛送了我一塊羊脂玉,最是寒涼,不如借給姐姐用用?免得姐姐頂著這樣一雙眼睛,平白讓人覺得祖母罰錯了你。”


    “四妹妹,慎言!”


    岑靜曦連忙製止,她自然早就發現三妹妹的憔悴了,可這些話她不能說,否則既是對祖母不敬,也是往三妹妹的心上插刀子。


    長房的事說到底和她沒有關係,她大可以作壁上觀,可這是祖母的院子,她不能讓她們在這裏鬧起來。


    岑靜昭被聒噪的聲音吵得心煩,這才將目光落在岑靜如身上,卻發現今日她的穿著與往日大不相同。


    岑靜如年紀小,性子歡脫,最喜歡花紅柳綠的東西,衣裳首飾都要選明豔奪目的,但此刻她卻是一身素雅。看來金娥這段時日的教誨倒是起了些作用。


    隻是少女發絲間若隱若現的紅瑪瑙耳璫,還是出賣了她單純的心思。


    當真是被嬌養寵愛著長大的孩子啊!


    岑靜昭笑道:“四妹妹果真是長大了,愈發孝順了,看來多讀《孝經》的確有用,四妹妹可否借我一讀?讓我也好好同你學一學。”


    岑靜如被踩到痛腳,得意的神色立時大變,想起日日罰抄的日子,她的手腕至今還隱隱作痛呢!


    她雙目圓瞪,正要發作,卻見薛媽媽扶著老夫人款款而來。


    “一大早吵吵嚷嚷,真是沒規矩!”


    老夫人瞥了一眼長房的兩個孫女,眼中盡是不悅。


    岑靜曦上前扶住老夫人的另一條手臂,替兩位妹妹解圍。


    “許久不見三妹妹,姐妹之間一時話多了些,不慎吵到祖母,是曦兒的不是了。”


    老夫人立刻變了臉色,握住岑靜曦的手,寵溺道:“就你會賣乖,祖母何時怪過你?祖母還擔心你太過安分文靜,將來去了夫家受委屈呢!”


    近來老夫人時常提起岑靜曦的夫家宗宥伯府,可見對這門親事極為滿意。


    宗宥伯獨子舒明之與岑文治同歲,兩人曾是同窗,今年又一起中舉,都是前途無量的少年英才。如今摯友變親家,可謂親上加親。


    岑靜曦被說得臉紅,低下頭不肯再說話,攙著老夫人走進堂屋。


    另一側,薛媽媽扶著老夫人的手輕輕用力,老夫人看過去,薛媽媽隱秘地使了個眼色,老夫人瞬間明了,微微頷首。


    甫一坐定,老夫人便看向了岑靜昭。她的眼力雖大不如前,卻還是看到了少女一雙明眸紅得分外顯眼。


    她的人雖然無法安插進佑南院,但昨夜金娥親自去祠堂請岑靜昭,許多人都看到了。


    可惜佑南院裏的好戲她無緣得見,隻能看到退場後的岑靜昭一身狼狽。


    不過,縱然老夫人想對付的人始終隻是辰錦郡主,卻對受到牽連的岑靜昭並無悔意,誰讓她是辰錦郡主的女兒呢?


    “三丫頭,薛媽媽同我說,你今日要呈上經文,可帶來了?”


    薛媽媽站在老夫人身後,一臉靜候好戲的模樣。


    岑靜昭含笑看向薛媽媽,薛媽媽陡然驚出一身冷汗,少女的笑容分明燦然舒朗,卻讓她不寒而栗。


    “自然帶了。初喜,快呈上來。”


    初喜立即呈上一個黑檀方盒,薛媽媽將其打開,裏麵是厚厚一疊抄好的佛經。


    薛媽媽不敢相信,昨日岑靜昭的表情分明是沒有寫,怎麽會這樣?她又仔細翻看了一遍,的確每一張紙都規規整整抄錄著經文。


    又被小丫頭擺了一道!


    薛媽媽心中惱恨卻不敢發作,隻好恭恭敬敬地將經文呈給老夫人。


    老夫人一看薛媽媽的窩囊樣,就知道這老東西又失算了,真是越老越不中用!


    老夫人拿過經文粗略掃了一眼,聲音淡淡的,“三丫頭有心了。”


    她想了想,又道:“前幾日同你二姐和四妹都說過了,卓遠侯府的秋菊宴在三日後,你既迴來了,便一道由你二嬸帶著去見識見識。”


    “是。”岑靜昭還未答話,二夫人袁氏便急急出來奉承,“母親放心,媳婦一定帶好三娘子,不讓她受了委屈。”


    不同於二叔和父親針鋒相對,袁氏掌家多年,心思玲瓏,從不在明處得罪人,尤其是如今聽說肅嘉大長公主迴城,她心中的算盤便更是劈啪作響,這個時候萬萬不會得罪長房。


    老夫人白了袁氏一眼,卻未多說什麽,如今她也需顧及著宮裏的麵子,尤其是眼下國公爺病入膏肓,她不得不收斂脾氣。


    老夫人又照例訓誡一番,才遣人散去。


    岑靜昭剛起身欲走,就聽老夫人說:“三丫頭留下,你祖父有話吩咐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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