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進入瑞國公的臥房,岑靜昭就被一股濃鬱苦澀的藥味嗆得差點嘔出來。


    小時候落水之後,她時常要喝各種苦得千奇百怪的藥湯,以致於後來一遇到苦味,她就本能地幹嘔,這也是她格外嗜甜的原因。


    裏間的人聽到響動,發出蒼老微弱的聲音。


    “可是昭丫頭來了?你進來,其他人出去。”


    引著岑靜昭進門的婢女麵露難色,她是老夫人的人,陪著三娘子來此,就是為了記下三娘子和國公爺的一舉一動。


    但她到底不敢忤逆岑家說一不二的家主,小心退了出去。


    空蕩蕩的房間裏隻剩下兩個人,岑靜昭無聲走到瑞國公的病榻前,看到眼前人的瞬間,心中陡然一陣悶痛。


    自岑靜昭有記憶以來,瑞國公就是岑家的頂梁柱,他向來都是從容自若的,仿佛沒有什麽事能夠難倒他,全家無不仰賴他,在她還未被全家指責為惡女的時候,也曾視他為天。


    然而,此時病榻上的人麵色灰敗、形容幹癟,眼中更不見往日的精明和銳利。


    她原以為,充斥滿室的藥味是求生的掙紮,現在她卻明白,這藥味是死亡的預兆。


    “靜昭見過祖父。”岑靜昭跪在病榻旁,安靜聽訓。


    瑞國公用混沌暗黃的雙眼看著岑靜昭,卻仿佛隔著一層霧,無法將麵前的少女看清。不知是他的雙眼已經不中用,還是這個孫女已經成長為他看不透的人。


    但正因如此,他才堅定了心中的想法,他就是舍了這條羸弱殘燭的命,舍棄自己作為家主的尊嚴,也要護住岑家的榮耀。


    與此同時,老夫人聽聞國公爺將人遣散,隻留下岑靜昭密談,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預感。


    她看著桌麵上攤開的經文,突然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的疲憊。


    剛一迴房,她便親自一張張檢查了岑靜昭呈上的佛經,確保小丫頭沒有偷奸耍滑。可是仔細翻閱一遍,她竟尋不到半分錯處。


    字跡不同於尋常閨閣女子練習的簪花小楷,而是勁瘦有力如翠竹的字體,平白為經文增添了一分風骨和力量。佛經的內容是《金剛手印心咒》、《觀世音菩薩大悲咒》和《文殊菩薩普門品》,都是祈禱健康長壽的經文,最適合老人賞讀。就連名貴的黃白麻紙都透著淡淡的檀香,明顯是在供台上祝禱過的。


    她不相信岑靜昭當真會為了她而誠心抄經供奉,可正是因為不信,她才覺得脊背發寒。


    一個十三歲的少女,能夠如此滴水不漏,並且此人永無可能與自己同心,焉能不讓人心驚?


    她自然不知,正是因為她常年的刁難,那個小丫頭行事才會如此妥帖。


    在濟州的時候,岑靜昭日日抄經,她不覺得老夫人會向她討要,但總歸是要練字的,抄什麽都無所謂,有備無患何樂不為?至於將經書在外祖父的靈堂上日日過上一遭,更是順風吹火毫不費力。


    許多事,隻要稍微用心,便可掌控在手。這都是岑靜昭在岑家悟出的道理。


    此時,婢女通報,三娘子隻在國公爺的房裏待了半炷香的工夫便離開了。


    老夫人連忙吩咐:“把人叫來,我要問問她到底說了什麽。”


    話音未落,她突然想起丈夫病倒那日對她的告誡——“昭丫頭如今入了陛下的眼,萬不可再輕慢冷待。”


    於是,她擺了擺手,道:“算了,隨她去罷……”


    ———


    迴到雋華院,初喜一路憋在心裏的話終於敢說出來了。


    “娘子,國公爺找您什麽事啊?是不是還是因為濟州的事責怪你了?”


    娘子自從出了國公爺的臥房,臉色就陰沉得可怕,她直覺娘子是被國公爺訓斥了,但在外邊她不敢多言,直到迴到自己的地界,她才敢小聲詢問一二。


    “沒什麽。”


    祖父的話言猶在耳,岑靜昭隻覺得可悲又可笑,這個不孝的惡女她是當定了,國公爺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會答應。


    這邊婢女還來不及通報,岑靜如便帶著幾個丫鬟大搖大擺地進了雋華院,一眼便看到了院中的岑靜昭一臉憂色。


    她可是掐著時間來的,就是為了看她素來平靜泰然的三姐揭開畫皮。


    平日裝得再鎮定又如何?遇到祖父不還是隻能灰溜溜地躲起來自己生悶氣?


    “三姐姐,祖母允你參加卓遠侯府花宴,今秋你沒做新衣裳,正好父親給我置了些,我都帶過來了,姐姐先挑。”


    岑靜昭並不在意岑靜如的挑撥,父親偏心她比岑靜如更早知道,不需要人一次次提醒。她看了一眼岑靜如丫鬟端著的花花綠綠的錦服,隻覺得眼睛被奪目的色彩刺得酸痛。


    “妹妹有心了,不過我向來不喜矯飾。”


    原本岑靜昭可以繼續偽裝與世無爭的,但不知是祖父的話擾了她的心神,還是一再被提醒她從未被父親記在心裏,她心中的惡意突然就不想再壓抑了。


    她看著岑靜如的右肩,冷笑道:“畢竟,我不需要華麗的顏色遮掩住醜陋的皮囊。”


    她當然不認為美好的皮囊值得讚頌標榜,但她此刻隻想刺痛岑靜如,正如岑靜如想要刺痛她。


    岑靜如之所以喜歡華美的顏色,說起來還是因為長姐。


    王姨娘進府即小產,精心調養了兩年才再度有孕。岑靜如出生後,岑靜昭和母親、長姐都想,既然是個女嬰,父親一定不會喜歡。


    然而,父親卻把所有偏愛都給了岑靜如,隻因這是他心愛之人拚著性命生下的孩子。


    岑靜時無法接受這樣的父親,原本她以為父母從相濡以沫到離心離德,是因為自己不是男丁,可分明岑靜如也是女子,卻能得到所有偏愛,憑什麽呢?


    於是岑靜時愈發跋扈,平日裏時常責罵王姨娘,一年冬天,王姨娘又把母親氣病了,自己卻陪著父親外出交際,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岑靜時尋不到罪魁禍首,便將氣撒在了又來她麵前炫耀父親禮物的岑靜如身上——六歲的岑靜如被岑靜時潑了一盆燒紅的碳。


    冬日的棉衣易燃,岑靜如的身上被燙傷了大片,尤其是右肩,和衣料粘連在一起,至今還留著可怖的疤痕。


    父親怒不可遏,直接請家法抽了岑靜時好幾鞭子,但岑靜時寧死不肯認錯,他也不敢真的打死肅嘉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卻因此更加厭惡郡主母女三人了。


    如此算起來,岑靜時當初隻是推岑靜昭入水,還留了幾分親姐妹之間的情份。


    被人戳到最隱密的痛處,岑靜如被氣昏了頭,直接抬手想要動粗,卻被初喜擋下了。


    “啪”的一聲脆響,初喜護在岑靜昭身前,自己的臉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岑靜昭拉過初喜仔細看了看,臉上不辨喜怒,轉而看向岑靜如。岑靜如出手的瞬間已經後悔了,但此刻她隻能硬著頭皮撐下去,逼迫自己與岑靜昭對視。


    “岑靜如,記住,在我這沒有第二次機會。”


    岑靜昭的聲音淡漠,仿佛並未生氣,初喜卻知道娘子這是動了真火。她正想安慰娘子幾句,不要把事情鬧大,娘子本就不受寵愛,鬧到世子那裏,吃虧的還是娘子。


    她本可以攔住岑靜如的,但岑靜如是主子,她不能動手阻止。娘子昨夜告誡過她的話她銘記在心,她不聰明,卻知道自己不能給娘子惹麻煩。


    岑靜如心越虛嘴越硬,“如何?一個奴婢,我打就打了!”


    石媽媽不知院中情況,歡歡喜喜地快步而來。


    “給娘子報喜!”石媽媽走近行禮,朗聲道:“陛下下旨,命肅嘉大長公主殿下暫理後宮。大長公主殿下派人來傳了話,說她老人家記掛您,讓您得空去宮裏陪她老人家坐坐。”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了,岑靜如甚至來不及繼續支撐自己強勢的外殼,便被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戳破了,隨即馬上跑走了。


    她要趕緊和姨娘商議一下,岑靜昭今後可以借著大長公主的名義入宮,豈不是更方便同翊王暗通款曲了?


    府外的消息自然要先經過芝蘭院,此刻老夫人萬分慶幸自己沒有為難於岑靜昭,這個小丫頭如今倒真是招惹不起了。


    大長公主想見人直接宣召即可,遣人來傳這一句似是而非的話,無非是想做樣子為外孫女撐腰罷了。


    大長公主的心思岑靜昭自然心領神會,讓她感到驚訝的是,皇帝居然會讓外祖母執掌後宮。


    皇帝即位後,隻冊封了一後一妃,可惜卻都紅顏薄命,之後宮裏再未添置一人,就連平日裏近身服侍的也多是內官,不見幾個好顏色的婢女。


    然而,先帝的後宮卻是花團錦簇,除去一些年老圖清靜的,或同皇帝有齟齬的,選擇出宮清修,更多的都舍不下宮裏的錦衣玉食。


    更何況這些妃嬪牽涉各大世家顯貴,占著宮裏的位置,或許就能占得先機,為母族效力。


    周太後過世後,後宮由沈太妃暫時統領。後宮之事不僅局限在那幾座華麗閉塞的宮殿,每逢年節官員勳爵的家眷入宮覲見,都需要有人代表天家出麵受禮,而這是前朝與後宮的重要紐帶,因此沈太妃的日子一度比先帝在位時還要舒心。


    此時將後宮權力移交到外祖母手中,沈太妃定然不悅。


    岑靜昭突然茅塞頓開,沈太妃的母家正是卓遠侯沈家!


    沈家在菊花將落的時節舉辦秋菊宴,或許是想借此重新籠絡世家。


    原本岑靜昭是打算稱病不去的,這種應酬她向來能躲則躲,而且她也擔心老夫人會拿她的婚事做文章。


    有了祖父今日同她的保證,她倒不擔心鬥不過老夫人,隻是眼下她一心記掛著風波未定的濟州,不想為了旁的事分心。


    不過,如今沈家和外祖母既然已經站在了對立麵,她一定要去看看他們準備如何出招。


    她在仕焦孤立無援,外祖母一個年近花甲的孤孀,還可能被皇帝忌憚,又怎會過得容易呢?如今她們祖孫隻能互相扶持,才能不被各方虎視眈眈的人吞吃殆盡。


    石媽媽被岑靜如風風火火的樣子嚇了一跳,緩了好幾口氣才平複了心跳,這才注意到初喜受傷的臉。


    “初喜,你這是怎麽了?”


    岑靜昭恍然迴神,也看向了初喜,小丫頭的臉又紅又腫,可憐極了。她想摸摸小丫頭受傷的臉頰,卻怕弄疼她,於是隻是輕輕搭住了她的肩膀。


    “初喜,下次別替我擋災,你要保護我,就要先保護好自己。”


    初喜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岑靜昭輕歎一聲,突然輕輕笑了起來。


    “別難過了,下次我幫你十倍奉還,好不好?”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是一句玩笑,初喜並未放在心上,但石媽媽卻暗暗歎了口氣,娘子這是要徹底和家人撕破臉了……


    ———


    桂怡院裏,王姨娘正指揮著婢女為世子繡腰帶,而她自己拿著針紮破了自己的手指。


    這是她親手為郎君繡的禮物,當然要展現自己的誠意。


    房門緊閉,卻清清楚楚聽到了少女哭喊吵鬧的聲音。


    “姨娘!你要幫幫我!你快幫幫我!”


    她剛放下針,一團彩色的風便迎麵撲進了她的懷裏。


    “姨娘,怎麽辦啊?我也想進宮!岑靜昭進宮之後肯定會和翊王牽扯不清!姨娘,你說過會幫我的!不能讓她嫁給翊王!”


    王姨娘擦了擦指尖的血,才抱住自己的女兒。


    “傻丫頭,這點事就急成這樣,將來如何能成大事?你放心,她進了宮也見不到翊王。”


    岑靜如瞪大了眼睛,兩手抱住王姨娘的手臂,“什麽?”


    王姨娘拍開了女兒的手,板起臉拉女兒坐好,“行走坐臥沒有一點淑女風範,我看是平時太寵著你了!”


    王姨娘素日對誰都是和顏悅色、低眉順眼,但岑靜如卻十分敬畏自己的生母。


    小時候,有一次她在父親麵前耍性子,惹惱了父親,姨娘當時沒說什麽,卻在父親走後狠狠掐了她一頓,還都是掐在外人看不見的腿根和上臂。


    姨娘告誡她,可以耍性子,但要把握尺度,否則就要學會恭順,因為父親的寵愛是她們母女立足的根本。


    自那之後,她再也沒有惹父親生氣,她成了父親最心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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