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相像,不是五官麵貌相像,而是氣質相似。


    絮兒從小,便這樣一副冒冒失失,莽撞衝動,卻難掩熱心腸的樣子。


    眼底眉間,盡是熱忱和生動。


    溪兒身旁的宮女,亦是如此!


    蘭衡壓住心酸,不再看青鸞,揮手斥道:“你們都出去!”


    木頭人一般,一直立在楠木書桌旁的華叔,擔憂地看了蘭溪一眼,揉了揉通紅的眼眶,躬身離開。


    青鸞亦擔憂地看著自家主子,最後在蘭溪不容拒絕的眼神中,也緩緩告退。


    出了內殿,看著滿地的碎瓷片,青鸞才察覺到胸前的痛意。


    有些難耐地捂住左側胸下的肋骨。


    華管家見狀,喚來候在廊下的小廝。


    “去請住府的大夫過來。”


    小廝臨出去時,華管家又想起什麽,交代道。


    “算了,別叫那找大夫了。我記得西街醫館內有個女醫,去請那女醫過來。”


    青鸞聞言,眼底劃過感激之色。


    傷在胸口,確實尷尬。


    “奴婢謝過華管家。”


    青鸞鄭重道謝。


    華管家搖了搖頭,“你不必謝老奴,你確實跟二小姐……”


    說到一半,華叔聲音亦哽咽,換了話題。


    “二小姐,是什麽時候失蹤的?”


    青鸞麵露為難之色。


    華管家歎道:“我知道你們主子下了死令,讓你們守口如瓶。”


    “可這事早瞞不住了,不然老太爺何至於此?從小到大,無論發多大的火,他可從沒動過大小姐半根手指頭啊……”


    “若非氣急,悲憤交加,斷不會拿杯盞摔出去。”


    “雖然那杯盞,特意挑了薄殼的瓷器,裏頭的茶水,也都是放溫涼了的。”


    “但足以見老爺……有多悲憤。”


    “他憤的不是大小姐沒照顧好二小姐,憤的是大小姐不早點……將此事匯報給他!”


    “蘭氏掌文脈百年,學子遍天下,暗地裏的勢力,比表麵要強上何止十倍,百倍!”


    “別說是漠北南疆了,就連外海,都有蘭氏的勢力和情報網。”


    “為何蘭氏旗下的多寶閣能有那麽多海外的珍惜之物?因為咱們有商船啊!”


    “別說是找二小姐,就是找一隻狸花貓,隻要在它失蹤三日內報給老爺,就算那貓皮被剝了,貓肉進了鍋……蘭氏也能給它複原拚湊完整!”


    “你們……真是糊塗啊!”


    青鸞滿麵茫然地看著華管家,“你,你沒騙我?”


    華管家氣得跺腳,“我騙你做甚!快把前因後果細細講來。”


    ……


    殿內。


    蘭衡花白的發,如霜雪一般,發梢幹枯凋叟。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長女,有些悲哀地歎道。


    “你到底……還是不信父親能護住你。”


    蘭溪沉默地盯著地上的磚縫,一言不發。


    這不是父親能不能護住的問題,這是她……能力不足的問題!


    “絮兒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揚州。”


    蘭衡淡淡丟下一句話,卻如驚雷一般,乍響在蘭溪耳邊。


    蘭溪不可置信地抬頭,“揚州?!”


    絮兒不是為了躲避狼群,隱入深山,再不見蹤影了嗎?


    怎麽會在揚州出現!


    所以……父親的意思是……


    蘭溪膝蓋使力,踉蹌往前挪了幾步,緊抓著父親的褲腳,不可置信地仰頭看他。


    “父親!絮兒從山裏活著出來了?”


    蘭衡麵上浮起一抹悲哀。


    “數月之前,就出來了……但因時間久遠,蘭氏的暗部,隻能查到其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揚州城內,而且……”


    “還是在揚州城最有名的知春樓。”


    知春樓!


    蘭溪血脈倒流,渾身僵硬,嘶啞著嗓音,說出那顫抖的話。


    “在知春樓……做什麽?”


    知春樓是揚州最大的青樓,以養瘦馬而聞名大江南北,別說在揚州城了,就是在整個江南、在大安朝,在漠北和南疆,達官貴族們都知道這個地。


    畢竟,哪個大官的身邊,沒個瘦馬的小妾呢?


    所謂瘦馬,是指那些出身清正,卻家道中落,被或哄或騙或賣,拐到教坊之中,自幼年起,便被老鴇們精心調教的嬌女。


    封閉在院落中,不見日光,不見外人,不學仁義禮信,不學禮義廉恥,隻學如何伺候男人,如何討男人開心,如何用最媚惑的姿勢,在床上讓男人食髓知味,神魂顛倒。


    揚州是瘦馬的發源地,皆因此地水運便捷,商業繁華,紙醉金迷。


    而知春樓,則是揚州最出名的青樓。


    其樓裏的姑娘,各個才藝絕倫,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


    其養出的瘦馬,幾乎占據了南方宦族的大半江山,備受推崇。


    ……


    絮兒……為什麽會出現在知春樓!


    蘭溪從父親的聲音裏,聽見了難以壓抑的痛意。


    “是……接客。”


    轟——


    好似一拳,砸在鼻尖,砸的蘭溪酸楚難挨,眼眶蓄紅。


    “這不可能!”


    “絮兒又不傻,又有一身武藝,怎麽可能會……”


    “她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蘭衡沉默許久,蒼老的眸子,望向梁上雕著的蝙蝠祿紋,緩緩道。


    “這消息,我也是三日前,剛從南方得到的。”


    “但據知春樓僅剩的、接觸過絮兒的人說,絮兒似乎磕到了腦袋,不記得從前的事,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行動之間,虛弱無力,應該是被下了封禁武功的藥。”


    蘭溪抓住他話中的問題,尖銳地問道:“什麽叫僅剩的?是誰把絮兒帶進知春樓的?誰把她拉到前院讓她……招待的?誰是伺候她的丫鬟?誰和她走得更近?這些不都是線索嗎?”


    “都沒了。”


    蘭衡的語氣,凝滯如冰。


    “所有近距離和絮兒接觸過的人,都死光了。”


    “就連絮兒住的那間屋子,也被一場大火燒盡,半點痕跡無存。”


    “若絮兒一失蹤,你便告訴我,蘭氏的暗部及時探查,也許還能查出些結果。”


    “可如今……新的知春樓都已建好,跟絮兒有關的一切人物,死的死,沒得沒,絮兒如同……人間蒸發。”


    蘭溪猛地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不!”


    她驟然想起一件事。


    “這一批秀女之中,有一位揚州主簿的女兒,名叫符吟霜。”


    “和絮兒……長得一模一樣!”


    揚州!


    蘭衡晦暗的眼底,終於閃出些光彩來。


    絮兒最後一次出現便是在揚州!


    “長得一模一樣……是絮兒嗎?”


    蘭衡急不可耐地道:“她如今就在宮內嗎?為父可以去親自見一麵嗎?”


    蘭溪麵色凝重的搖頭。


    “雖然樣貌一模一樣,身形也所差無幾……”


    “但沒有妹妹的胎記。”


    “而且,單獨和符吟霜相處時,並無血脈之親的感應,看她,就像看一個頂著妹妹麵容的木偶一般,無任何感情。”


    蘭衡剛提起的情緒,又落迴。


    他尤不甘心,“感覺是會出錯的,胎記也是可以消除的,溪兒,為父能見她一麵嗎?”


    “待會兒迴宮,父親喬裝一下,同我一起迴去吧。”


    蘭溪沉聲道:“不過您別報太大的希望。”


    “她不是絮兒。”


    蘭溪篤定。


    剛才冰霜相接的父女倆,在交流過彼此的信息後,終於收斂好各自的情緒,開始談論後麵的安排了。


    蘭衡倒了茶,發顫的手給蘭溪遞過去,衣擺上顫動的錦紋,顯出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剛剛,那杯茶,父親並非是刻意——”


    “父親在這兒跟你道歉。”


    “茶一出手,父親便悔了……”


    蘭溪接過茶碗一飲而盡,看著父親憔悴的麵容,鼻尖酸意上漲。


    “您本就是溪兒的生身父母,別說是一杯茶了,便是打罵刑罰,女兒都不會有半分怨言的。”


    蘭衡複歎了一聲,沒再多言。


    等那一斛沉香燃盡,他從袖中掏出一物,遞給蘭溪。


    “這東西,你拿著。”


    是一枚簪子。


    樸素的銀簪,簪頭刻著鳳羽,三寸長短,素到極致。


    蘭溪看到這簪子,眼底忽然一顫。


    上一世的記憶,紛湧而來。


    父親,被蕭燁拖到金鑾殿上,淩遲處死那日。


    她掙脫鎖鏈,衝出冷宮,衝到了金鑾殿上。


    可還沒湊到近前,還沒來得及看父親的最後一眼,便又被隨侍的宮人侍衛,製住手腳,趕出金鑾殿。


    匆忙之中,不知是誰袖子裏的簪子落了,落入她的手中,紮進她的血肉裏。


    她那時滿腦子都是父親,都是蘭氏的滅族之痛,隻顧著哀泣掙紮了,根本沒注意這紮入骨肉的簪子。


    直到被押迴冷宮,挨了二十大板癱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動不能動時,她才發現這浸血的簪子。


    為了時時提醒自己那刻骨的仇恨,這簪子她拔出來,便一直貼身收著。


    直到後來……


    嶽公公的出現,幫她躲過幾次明槍暗箭,救她於水火之中,教她後宮的生存之道後,突然在某個午後,向她討要這簪子。


    嶽公公的原話是什麽呢?


    蘭溪長眸眯起,仔細迴憶。


    那個午後,在冷宮的迴廊之中。


    嶽公公罕見的提起少年的事。


    “蘭溪,這簪子,雜家記憶中,也見過一枚一模一樣的。”


    “那時,雜家還沒入宮,九歲那年,父親去世後,家裏一窮二白,我娘為人漿洗縫補,日夜操勞,熬壞了眼睛,隻為給我賺一口飯吃。”


    “那時我娘頭上戴著的,便是這一枚銀簪。”


    “一模一樣,她說,是她的陪嫁。”


    “後來我得罪了貴人,險些被馬踏死,家裏砸鍋賣鐵也湊不夠藥錢,母親為了給我謀一條活路,賣了最後一件嫁妝,也就是這枚簪子……”


    “後來,我病好了,我娘卻病倒了。”


    “再無餘錢為她治病。”


    “為了給我娘治病,我自己找了間人,把自己賣到宮裏,得了十兩銀子給娘買藥,可我娘……還是去了。”


    ……


    “蘭溪。”


    “你常常說雜家對你有恩,無以為報,雜家別的不要,隻要這一枚簪子。”


    “如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亂金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棠並收藏亂金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