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著臣做什麽?臣臉上有髒東西?”


    見蕭憬淮忽而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賀重霄抬手,以衣袖擦了擦麵頰,狐疑道。


    “……沒什麽。”蕭憬淮迴了神,將最後一口熱湯飲下,“隻是覺得你和在京都時很不一樣。”


    “那陛下覺得臣是個什麽樣的人?”


    聽聞蕭憬淮此語,賀重霄並未感到過於驚異,反而眉眼爽朗展眉淡笑,見蕭憬淮一時語塞,他便自顧自般繼續道:


    “臣其實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會開心、會難過;會感到幸福,也會覺得痛苦,無論是怎樣的臣都不過隻是臣的某一麵罷了,陛下又何必深究呢?”


    賀重霄說完這番話後,倆人卻又是陷入了沉默,透過頭頂的枝椏看向那被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蕭憬淮忽而想到了遙遙千裏外的京都城:畫桃符、寫對聯、飲屠蘇,還有每年宮中的茶宴、明窗開筆,萬國百官來朝的大朝會大陳設,以及宮妃們圍聚在一起的紅袖招展歌舞升平。


    仿佛會讀心術般的,賀重霄看透了蕭憬淮心中所想:


    “這大概是陛下您這幾年來過得最無聊的一個除夕了吧?在兒您既沒有山珍海味佳肴野蘇,亦無環肥燕瘦鶯鶯燕燕,就隻有這鍋無甚味道的粗湯與臣一人。”


    聽出了賀重霄言語中的酸溜溜,蕭憬淮亦是啞然而笑。


    “說到除夕,朕倒是想到了朕剛繼位那年的除夕茶會。你沒敬三清敬錯了茶,若非朕當時護住你,禦史台的唾沫星便能把你給淹死了去。朕當時無奈,亦不想聽那群老頭嘮叨,便揚言要改了這元日茶宴的規矩,結果他們也借驢下坡地掉轉矛頭,集中火力來圍攻朕,這才‘圍魏救趙’地解了你的圍。”


    憶起陳年糗事,二人一相視,而後皆是哈哈大笑。


    “……您開心嗎?”


    笑罷,賀重霄覺得心上沉鬱的情緒一掃而空,他便如是隨口問道,卻見蕭憬淮眸光微動,認真道:


    “有你在朕當然開心。”


    “……”


    賀重霄原想迴句“肉麻”,但卻總覺得這二字脫口就像小媳婦在嬌嗔鬧別扭般奇怪。最終這兩個字還是在舌尖打了個轉兒後便再度落迴了肚裏,而這時蕭憬淮卻借著夜色悄悄牽住了他的手。


    “陛下,您這樣被人看到了臣沒法解釋呐……”


    因著實仍是不放心讓蕭憬淮獨住,關於如何向軍中解釋蕭憬淮的身份,賀重霄先前也是糾結了好一陣,思慮良久也才扯出了各個“害了病需要人照顧的遠房親戚”的胡亂理由。


    但這個解釋顯然讓軍中士卒們將信將疑,畢竟再怎般病症都不至要到這般需要形影不離同居同宿的地步吧?加之蕭憬淮模樣俊逸,軍中難免會有好事者在私底下暗自揣度,又思及他們的賀將軍這麽多年來未曾婚配亦少近女色,不會還真是個走旱路的主兒吧?


    但賀重霄嘴上雖這般說著,在打量四下發覺無人注意後,卻是緊緊迴握住了蕭憬淮的手。


    “那就讓他們誤會去,難不成你還嫌朕給你掉價了啊?”


    看出賀重霄的口是心非,蕭憬淮笑了笑,湊上前去吻住了他的嘴角。


    對於接下來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他們心照不宣,卻是誰也沒提。


    天光破曉時,雪停了。


    伴著遠處杳杳傳來的雞鳴,遠處的東方隱約泛起了魚肚白,地上的篝火被撲滅,與此同時,隨著幾聲鼓點,節日的慵散喜氣沒了,唯餘寒光瑟瑟的肅殺,原本東倒西歪的士卒們也驟然收拾好了隊列——方才他們提來的酒壇中裝著的隻是摻了些用來解饞的果酒的花茶。


    但這上好的美酒會有的,就在他們收複失地、凱旋大捷的那一日。


    見苦等良久的戰機終於到來,望著遠處朦朦騰起的霧暈白光,賀重霄當即拂雪起身朝那整裝待發的士卒們闊步走去,而就在此時蕭憬淮卻突然開了口:


    “賀卿”


    “嗯?”


    青年轉身迴眸,逆光而立,英姿颯爽,披甲操戈,仿佛融化了冰霜的巍峨玉山、茂林修竹,雪虐風饕都不能侵襲動搖其分毫,揮刀拔劍便可帶出一串血珠寒芒,而他腰間係著的依舊是那塊與自己一對的鳳血玉璜與玉剛卯。


    是他的賀將軍呐。


    蕭憬淮也沒說什麽“當心珍重”之類的廢話,他隻是笑笑,看似沒來由道:


    “在軍營裏你也要按時吃飯。”


    聽聞蕭憬淮此言,賀重霄微微一笑,原本淩冽錚然的眉目倏而舒朗宛若春山:


    “……嗯。”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愚人節快樂=w=(???)


    -


    歡歡喜喜過大年!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現階段渣皇和賀將軍的互動就像兩個互啄的小學雞(扯頭發貼紙條那種),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笑哭臉jpg.](什麽鬼x)


    各位小天使們也要按時吃飯和休息哦~(揉頭jpg.)


    第71章 誘蛇引


    “都走了嗎?”


    見江如練從府外迴來, 方才在屋內踱來踱去的林相外甥李永言連忙迎了上去,江如練不語,隻是朝瞥眼朝窗外一睃, 示意他自己去聽府外漸隱的馬蹄戰鼓與愈烈的攻城掠地的炮火廝殺聲。


    聽到這般動靜, 李永言麵上當即泛起幾分喜色, 但旋即像是想再三確認些什麽似地搓了搓手, 惴惴不安道:


    “……陛下此行為何要對外佯裝抱恙而私下來此?若說是為鼓舞士氣禦駕親征,卻又為何不對外言明身份?”


    李氏乃河西望族,傳言李永言所在這一支乃酒泉公之後裔, 其先祖可溯至飛將軍。李家創業垂統, 根基深厚,雖說先帝時欲借科舉提拔平民打壓各大士族, 可因仍盛行卷之風加之高門所受教識本就遠渥平民, 故而朝堂中居高官食厚祿的大多仍是簪纓世胄之家。


    而在這些名望大家中,占據鼇頭的自是李家,李永言的母親林相之妹從京都嫁來姑臧時, 眾人所言的並非是林家低就, 而是高攀。甚至連先帝太.祖繼位未久時曾向各大氏族求親聯姻時,都曾遭過李家的拒絕。


    在如此鍾鳴鼎食之家長大的李永言,絲毫沒有學到先賢才濟的才德盛躅, 反而把各豪望間的攀比奢淫學了個十成十,乃是個走鷹獵犬明珠彈雀的膏粱子弟,雖占了個刺史之位卻是完全不理政務,平日裏最大的愛好便是與同為紈絝的婁嘉葦一道花天酒地。


    在得到言傳大舅林相密令的江如練把這個消息帶給他時, 李永言心下便覺一陣駭怪, 哪怕時至今日他對此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便借機問了出來。


    江如練對這般問題亦不覺駭怪, 斜飛入鬢的細長眼眸睨了自己一眼,而後古波不驚地開了口。不知為何,李永言總覺得麵前的這個年輕人身上雖確有盛氣,卻和傳聞中的一味狂傲自伐目中無人有所不同。


    就像是一汪看似湍急激進的流水之下,蘊藏著的卻是沉澱已久的寂靜泥沙。


    “李公子,這個問題下官先前已經迴答過了吧?”


    “江大人自是迴答過,可若隻因這些江湖雜碎未免有些過於小題大做……”


    “小題大做?”江如練冷哼一聲,滿眼譏誚,“你說的是不錯,江湖之事固然不足為道,可當其關係到朝堂呢?”


    見李永言眼中露出了幾分迷迷蒙蒙的恍然,江如練繼而又道:“李公子,林相高瞻遠矚故而遣下官前來知會於您以便先發製人,可您若是繼續這般猶豫不決,待錯失了良機您、李家、林家乃至整個昭陽一派便隻能引頸待戮,做那刀俎下的魚肉罷。”


    江如練的話語雖是輕淺,語氣亦無相脅,但卻偏生教人覺著無可置喙。可饒是如此依舊未能平複李永言內心的焦躁,畢竟江如練向他所傳的林相之令若是事成自是大好,可若是敗了……


    那便會要了人的腦袋,況且這要的可也不光是他一人的腦袋,而是他們李氏一族,甚至還有林家。


    “你方才同我說的這些話當真是舅舅予你說的?你可有什麽信物?”李永言依舊將信將疑。


    “信物?”江如練眉鋒微淩,卻是一哂,“李公子是想讓林相被人捉住把柄麽?下官的前來便當時是這最大的信物。”


    “不不不,江大人的話我又怎麽會不信呢?隻是畢竟茲事體大……”


    李永言雖這般說著,可仍不由有些色厲內荏,畢竟他們此行大逆不道乃十惡之首。自古造反者自然有之,就連先帝當年不亦是難忍前梁朝的橫征暴斂窮兵黷武,於亂世中揭竿而起,會群雄,舉義兵,終建這萬世功勳。


    雖說這些年來林李兩家確實私豢死士暗中培植勢力,而蕭憬淮這些年來對各大士族也是步步緊逼,可畢竟林相已位極人臣國丈,又何須冒著這玉石俱焚的風險?


    見李永言在屋內皺眉踱著,其內心卻是比這紊亂的步履還要焦灼,但江如練卻絲毫沒有受其影響,一席話語間語氣依舊淡涼如水:


    “此番北行籠絡江湖人士意欲為何,想來下官已不必贅述。陛下已是鐵了心地要對朝中勳貴下手,雖說這些年來陛下一直在徐徐圖之,可水滴石穿,即便再殷厚的家底亦耐不住此般分化離析。鍾家,便是最好的前車之鑒。”


    “李公子也當瞧出了,陛下前些時日與林相因稅製問題在朝堂上產生過爭執,雖說後來陛下親自攜奇珍去林府上給林相賠禮道歉,而這些時日來雖說看似一直在給林李兩家的子弟加官進爵,可晉的大抵卻是些無甚實權的官階……”


    江如練說著,帶著些悠悠的意味,他的話音戛然而止,而李永言背後亦因此出了層白毛冷汗。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哪怕庸蠢如李永言亦知如今的局勢已是騎虎難下。


    雖覺江如練所言有理,但即便如此李永言心下仍有遲疑,他雖生性孟浪紈絝,但在正事處理上卻素來優柔寡斷,何況教他把李家這麽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家底”就這麽交給一個先前隻聞名號而素不相識之人拿去做那一不當心便要滿門賠命的買賣,饒是李永言心下都不由謹慎。


    “……表姐遲遲未誕下陛下子嗣,膝下隻過繼了鍾家的孩子,事成之後又當如何?”


    李永言這話說得含糊,可江如練心中卻了若明鏡,直截沉聲道:


    “自是可暫立大皇子繼位,令姊垂簾聽政,待到時機成熟再另擇門內子弟。”


    江如練不著痕跡地咬重了“門內子弟”四字,惹人不禁心馳遐想。


    李永言聞言眼神果是驀然一曳,這一切亦是被江如練盡收眼底。


    “這些年來陛下頒行的律法政措如,雖確有利民之恩,但卻亦損害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利益,祁家、前朝就與之結怨的紀家包括我江家在內早就對其心存不滿,若其深思還有誰會替他撐腰,仗著那幾個連芽都未發的新秀家族還是些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文人老將?”


    本已欲將所豢私兵的兵權交予江如練,手指都已摸到腰間木牌,可李永言心神一轉,忽而又露出幾分瑟縮,忽而轉了話鋒:


    “……那斐家呢?”


    李永言此舉亦是想借機觀察對方神色,畢竟他唯一能稱得上專長的便是在酒席賭坊上察言觀色,借以洞察他人心思。然而李永言這迴卻是失了策,江如練的眼中既無催促亦無皺眉,言辭冰涼通透,細長的眼中瞧不出太多情緒,仿佛他此番前來隻是原原本本地領命闡述。


    “前些日子皇帝曾與斐太尉曾多有抵牾,據外所傳大意是陛下認為斐太尉年事已高到了該告老致仕的年紀。其實早在斐棲遲大婚時兄長便曾暗中探過其口風,這世上從沒有什麽永固的王廷,江山易主本就如星鬥轉星移。更何況此番出兵塞北本就變相削了斐家的兵勢,留守京畿的兵卒除卻禁衛之流並無甚多,正是守外虛內的大好時機。”


    “至於賀重霄,”像是看透了李永言內心所想,江如練便一口氣地繼續道,“等其與吐蕃乃至西突厥交完手再班師迴京早就已迴天無力。若是勝了,能全須全尾地帶迴京都的兵馬約摸著也不剩多少;而若是敗了便更為簡單,隻需要一紙檄文,罵個狗血淋頭,便可叫這般沽名釣譽之輩一了百了。”


    “這些年來林相暗中本就借著姻親裙帶和門徒子弟與諸家相交,其間關係早已盤根錯節,加之不少官員其實並非如你想象那般剛正不阿,卻是若涼州太守這般見風使舵,屆時有實力有膽識敢做出頭鳥的不過爾爾。”


    眼下邊關交戰,前線吃緊,莫說朝廷命官,便是稍有血性的平頭百姓都會為此萌生此等齷齪想法感到麵頰發紅羞愧不恥,可二人卻是侃侃而談,無絲毫赧意。


    江如練方才那番話算是讓他心中的疑慮消弭了大半,他才放下心神與之言討具體事宜,而愈聊江如練便愈覺對方所言所劃皆有理有據,登時心下樂開了花,暗道舅舅慧眼識珠,能招攬到如此心腹。


    “好,既然如此那便拜托江大人了。”


    又是好一番千叮嚀萬囑咐,李永言便把可以調令李家於河西、關內、山南三處私兵的木牌交予了江如練。


    “江大人,雖說眼下戍守軍營的將士們都已渡河出城,可畢竟其人陰險狡猾,此番出行身邊定然也是帶了些身懷絕招的大內高手,您是否要我借你些人手……?”


    “不必,我自有辦法。”


    李永言試探道,然話音未落卻便被江如練出言打斷,他心下本陡生幾分狐疑惱怒,卻在瞧見對方袖中掂量拿捏著的小瓶後閉了嘴。


    “行刺一事無須費心,但有一事需要勞煩。”


    “您說?”


    江如練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李公子是否曾私下與西突厥可汗有過互市來往?”


    “……您問這個做什麽?”


    見李永言當即皺眉語塞,麵露不悅,江如練便道:


    “李公子莫要誤會,下官自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而隻是以為若是這般您自可借此與其再來一筆不一般的‘交易’。”


    乍聞此言李永言一怔,過了片刻後才恍然大悟,畢竟他們李家所擁私兵確然不夠富盈,若是其中所商某一環出了變故自是難以有餘力招架,於是他便頷首:


    “……你所言不錯,我這便去寫信,若以官開商道,或實在不行便幹脆割幾座黃沙漫天的廢城當籌碼,想來他們該會樂意出兵的。”


    說此言時,李永言語氣輕巧,像是並不擔心或是未料將來有朝一日會引火燒身,也不認為那以血肉生命為代價換來的城池就這般拱手相送並非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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