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將跨出門檻的那一瞬,江如練忽而迴首,漫不經心地問了句:


    “此番吐蕃可是欲遣使節至西突厥,令其與之聯手,從背後包抄煜軍?”


    “好像是聽說有這麽個風聲,但這畢竟這是他國軍政,我也不大清楚……”


    李永言摩挲著下巴想了想,若有所思,但當他心下泛上一陣古怪,再猛然抬頭看向門口時卻已然沒了對方的蹤影。


    第72章 碧血心


    下了大半個除夕夜的新雪終於停了, 草原遠處一線的天際隱約露出了幾分魚肚白,帳外金狼頭大纛已然凍得僵直。


    “大汗,那個自稱煜朝使節的年輕人又來了, 他說有急事要麵見您。”


    聽見今夜這再一次的行禮通報, 耳邊正還聽著吐蕃使節攛掇聯兵擊煜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吉達麵露不耐:


    “你們都沒長耳朵?先前不是讓你們和他說本汗正在接見吐蕃使節了嗎?”


    吉達可汗頭戴圈圍著烏亮貂毛的高帽, 辮發編起, 須發彎曲,皮革上頭鑲嵌著的珊瑚瑪瑙好似暗紅的血珠,身著印有格桑花紋樣的藏色長袍, 腳踏玄黑長靴, 腰帶托海下係彎刀火鐮。


    他前些日子剛過不惑,正值春秋鼎盛, 有著雙蒼原上矛隼海東青般的銳利藍眸。


    方才, 吐蕃的使節對他許以厚利且循循善誘,承諾道若是答應派出騎兵從後形成犄角包抄夾擊煜軍,待到大敗煜軍攻破城池後便許以與十數萬銀鐵與數百寶馬, 態度且算誠懇。


    隻是對方且一來便獅子大開口地索要近萬鐵騎, 至於所允諾破城後分予的所謂“城池”不過是一片飛沙肆虐、無甚意義的荒漠戈壁,讓他心下有所不滿。


    何況這些年來吉達可汗一直與煜朝一直有所往來,吉達可汗曾派遣過學子使團前去慕學其之技術禮儀, 他知道這個不容小覷的中原王朝。甚至這些年來他對部落的管理官製都在有意無意地對其模仿——


    當然,他也毋庸置疑地垂涎著中原這塊廣袤富裕的沃土。


    “大汗息怒。”前來通稟的次俟連忙躬身下跪,“臣已與那人說過數次,可他卻依舊不依不饒, 說一定要現在就見您……”


    像是為了印證次俟所言, 帳外方才停息的嘈雜爭執再度響躁起了。


    “站住!大汗還在議事, 你不能進去!”


    見勸阻無效, 杜衡文依舊想往帳內硬闖,守門的勇士怒喝一聲,當即拔下腰間的彎刀亙於其頸側,隨即一道殷紅的鮮血便順著他那白淨的脖頸蜿蜒而下。


    對方以為這樣就能讓這個生得如猗竹玉璧般的文弱書生,膽寒顫栗,逡巡不前,可杜衡文卻絲毫不懼那寒芒刀鋒,依舊對那守衛瞋目怒視:


    “軍令緊急,斷不可怠,我奉天子詔令前來麵見大汗商討軍機要務,豈容爾狺狺狂吠,讓開!”


    “大汗,這……”


    略帶遲疑地看了帳口一眼,仍舊俯跪在地的次俟猛一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罷了,你起來。”


    雖然眉頭緊鎖,吉達可汗卻是揮了揮手,示意侍衛放下手中的彎刀,畢竟無論如何,他對煜朝的雄厚國力仍是心存畏懼。


    “讓他進來。”


    語畢,杜衡文步入帳內,衝吉達可汗長揖施禮:


    “上國使節杜衡文參見可汗。”


    杜衡文此言一出,吉達可汗陡然變了臉色,雖說在他兄長在擊敗其伯父繼位時西突厥各部落間內亂不休,彼時甚至說直到他繼位平定族內叛亂,西突厥的確一直在向煜朝納貢。可迴望當年煜太.祖反梁立煜,中原腹內一派傾軋亂象時,新生的煜朝卻曾是稱臣納貢於他們啊!


    這些年,借著本就彪悍的民風與得天獨厚的大宛良馬及個人才智,吉達可汗的訓練出了一批驍勇強悍的突厥鐵騎,逐一擊敗了大半反叛部落,並仿照中原官製製定條例規範各部,韜光養晦,雖仍不複前梁所在的鼎盛,卻使西突厥逐漸恢複了不少元氣。


    而這個年輕的讀書人卻依舊以“上國使臣”和“長揖不屈節”來參拜他……


    吉達可汗眉鋒驟鎖,鷹隼般的眼中透出淩厲寒芒,但同時他亦為對方身上不卑不亢的風骨氣魄與流利的突厥語所感到駭怪。


    “你是鴻臚寺的官員?”


    吉達可汗一麵說著,一麵不著痕跡地再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個緩帶輕裘的年輕人,但見其怎麽看都不過是個文文弱弱的漢人書生後,心下卻是生出幾分輕蔑怠慢。


    “非也。但家父在京時曾任鴻臚寺卿,家中藏書閣中曾有異域書文,下官雖然不及父兄表戚及朝中諸大夫那般經天緯地擁有蓋世才華,卻從小博聞強識,過目不忘,通曉多國語言,且皆自學成才。”


    杜衡文這話雖看似謙卑恭敬,但其下之意卻傲狷得很,惹得眾西突厥官員一片嘩然,帳內當即傳出陣陣哄笑。


    “哈哈哈哈……你們中原人都這麽狂傲搞笑的嗎?就算你把天下的詩書都讀盡了、各國的語言都通熟了又如何?還不是一隻我們帳內任何一人一抬手就能捏死的小雞崽。”


    “年輕人,你現在可是處在翰漠王庭,敢在群狼的地盤上撒野,活得不耐煩了?”


    說著,那幾個從杜衡文入帳第一瞬便瞧其分外不爽的武士便威懾似地揚了揚手中的如月彎刀,他們各個生得孔武有力,如狼似豹,威嚴駭人,但杜衡文卻依舊泰然自若地站在那裏,仿佛泰山崩於前他都仍會麵不改色。


    “嗬。” 吉達可汗冷笑一聲,方才還壓掩著的輕蔑登時溢於言表,“既然你都這般自恃孤高,為何不讓他們來此,好讓本汗和眾臣也瞧瞧他們的絕世風采?”


    “‘其賢者使使賢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猛虎又何須與鼠相鬥?下官雖忝列煜廷,在其間不過一米粟爾,然卻足以至此。”


    “這麽同大汗說話,你找死!給我跪下!”


    杜衡文話音未落,眾西突厥臣子皆麵色驟變,其間一性子剛戾的彪形大漢勃然大怒,操刀上前狠狠一腳踹在杜衡文腿窩,皮肉甚至骨頭被踐踏的聲音低悶響起,可杜衡文卻仍硬撐著身子不肯屈膝。


    “我殺了你!”


    那武士見狀頓感顏麵盡失,暴怒下便抽出腰間彎刀,眼看便要赤紅著雙目朝杜衡文砍去,卻是被吉達可汗喝止。


    “夠了!”


    抬手讓兩侍衛上前攔下了那武士,將之帶迴帳側,而阿史那·吉達也隨之走下披著獸皮的王座,背手沉吟著在杜衡文身匝打量著轉了一圈。


    “早就聽聞漢人的文人中也有著些硬骨頭,本汗今天也算是親眼見識了,但是你如今也看到了。” 吉達可汗側頭朝帳內一隅那震驚於此變故而愣滯在原地舌橋不下的吐蕃使節,“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正在接見這位來自吐蕃的使節,你們漢人有句話說得好,‘何作嗟遲疾,從來有後先’,先來後到不是嗎?”


    “大汗以為再無轉圜?西突厥與我朝近年一直有所互市,我朝可俱是以價格數目高於的頂尖上好的絲帛茶葉來換取貴國的馬匹,其間利潤想來不必下官多加陳言。”


    杜衡文說著,扭頭瞥了眼如木雞般呆怔在角落的吐蕃使節,而後又重新轉過頭來看著吉達可汗,眼神熾灼且咄咄逼人。


    “何況大汗難道寧願相信曾背棄盟約三番渡河偷襲貴國的吐蕃,也不願相信我朝嗎?”


    “事已經至此勿須再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迴去吧,畢竟你現在趕迴去也來不及了告訴你們皇帝老兒了。”


    聞言吉達可汗雖麵露幾分躊躇,但沉吟片刻後他還是開了口,語氣淡淡,畢竟他並不相信這麽個文弱的漢人書生還能翻再起些什麽浪花。


    然而就在下一秒,立於帳央的杜衡文卻驟然暴起!他抽出一直貼放在袖內的刀片,一線封喉,下一秒吐蕃的使節已然頹倒在地,鮮血自他的脖頸處井噴般噴湧而出,頓時泅紅了大片毛毯,卻是那吐蕃使節如被扼住喉脖的雞崽般斷了氣!


    事出突然,兔起鶻落,帳內一時卻是噤聲——畢竟眼前這個文弱白淨的白袍書生的暴起著實給了帳內眾人莫大的衝擊!


    麵對吉達可汗投來的震驚目光,始作俑者的杜衡文卻是淡淡拭去麵頰上的血漬,衝其俯身施禮,眼神銳利若鋒:


    “大汗,軍政大事從來不講什麽先來後到。”


    杜衡文此語擲地有聲,而迴應其的卻是長刀出鞘的錚然嗡鳴。


    一柄烏茲鋼彎刀貼在杜衡文頸處,冰涼的刀鋒散發著絲絲寒意,穩持彎刀之人濃眉闊口,鷹鼻高挺,皮膚黝黑,頜下生得一叢鋼針般的粗髯,正是可汗之弟、身為葉護的阿史那·岱欽。


    在突厥中,葉護一職隻有宗族內強者才堪擔任,岱欽任其職卻是名至實歸。


    他為人雖沉默寡言,卻驍勇善戰,謂是西突厥最大的國之“殺器”,一身的腱子肉無不彰顯著其之過人膂力,在如此天寒地凍中他都不過穿著件黑色單襖。那襖上以金紋繡著九條樹枝狀的花紋,每一根樹枝都象征著一百條死於其刀下的亡魂。


    岱欽注視著杜衡文,冰冷的視線傾瀉而下。


    據說,在戰場上看過他的這般眼神的人都死在了這柄烏茲鋼彎刀下,而且最終都被活生生地被撕成了碎片。


    “尊貴的可汗還有在場的各位英雄勇士們,我隻是幫你們解決這些沒有必要的困擾罷了。”


    戰場上不少士卒便是看到岱欽這個人屠便被嚇得屁滾尿流倉皇奔逃,但置此險境杜衡文卻是仍是麵無畏色,仍是鎮定自若。


    岱欽手腕微動,便要揮刀,吉達可汗卻揮了揮手,仰身靠在身後的狼皮椅背上,麵露幾分倦容:“罷了……事已至此,便是殺了他也於事無補。”


    “大汗,吐蕃給予貴國的畫餅,不好會好吃,而我朝卻可給予貴國真正的利好。”


    當杜衡文此時再斂衽行禮時,吉達可汗看向他的眼神卻是變了,不再複先前的輕蔑藐視,而帶上了幾分晦暗莫測——


    明明是一個文弱的漢人書生,可身上卻透著股武士般的堅毅果決與視死如歸,若是一個使者都能有如此風骨,那麽放眼整個王朝又該會輩出多少濟濟人才?若是各個都有這般不避斧鉞視死如歸的精魄,又有什麽能摧毀壓彎得了他們的脊梁?


    一葉知秋,見微知著,吉達可汗心下不由一震。


    但與其說他是被這個年輕人所震懾,倒不如說他是被煜朝泱泱大國的氣魄所懾,進而心悅誠服。


    第73章 雪滿弓


    黎明, 玉門關前的原野上泛起了一層輕紗般的朦朦白霧,還未完全融化的白雪將那晨曦微光映照出一圈虹暈,刺眼得教人難以睜開眼。


    城樓上一個守城的吐蕃士兵眯著困意朦朧的雙眼, 從睡得東倒西歪的一眾士卒們中輕手輕腳地站起了身, 帶著些倦意地舒身打了個哈欠。一旁, 斜倚靠在城牆上的長矛紅纓上掛著幾星晶瑩雪子, 一晚未碰的弓弦僵直得仿佛一碰即碎。


    昨日是漢人的除夕,在得了斥候傳來的報令,言說煜軍在殺雞宰牛開懷暢飲, 以此歡慶佳節。守城的士兵們便暫且放鬆了緊繃數月的神經, 倚著女牆的凸麵便三三兩兩地沉沉睡去。


    他們都累了。


    雖說前幾月一直是煜軍在受挫敗退死傷眾多,可那漢人小將就是死咬著城關寸土不讓。其間他們已然攻破了羊馬城, 直逼甕城, 劍指關內,卻遭那黑袍小將帥率數十精悍親兵自出暗門,橫槊馭馬, 尖刀入腹, 將吐蕃原本嚴整的陣型衝擊得四分五裂。


    城中馬隊亦伺機而動,加之城頭機弩,三方圍抄, 把吐蕃軍桎於其間,生生絞殺淨了這三千餘人,便是他們的副將在此役中都為斬於馬下,使吐蕃平白失去一員龍虎大將。


    “他奶奶個腿, 這見鬼日子什麽時候才能到頭……”


    一麵用罵罵咧咧著, 那吐蕃士兵一麵用凍僵的手指去夠腰間的酒囊, 仰頭一飲, 卻發覺其中的酒水早已經透涼成冰,一倒隻能落下些冰碴兒。


    用吐蕃語嘰裏呱啦地罵了幾句後,他便把那酒囊忿忿一擲,倚著牆垣仰頭望起了頭頂西移漸隱的星月——


    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兒,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她才剛過了六歲生辰,愛穿著花羅裙梳著兩個小辮圍著自己跳舞,還總喜歡讓自己抱著她轉圈咯咯直笑,說就像飛一樣。


    他們需要更加遼闊肥沃的牧場用以放養牛羊,吐蕃的勇士從不畏懼流血,畏懼犧牲,可這卻並不代表他們心如磐石,沒有牽懷掛念的人,


    他這麽想著,眼底鬱蘊著的疲憊一掃而空,原本剛毅緊繃的麵頰線條頓時柔和了下來。


    然而就在此時,一聲淒厲沉悶的號角劃破天際自望樓驟然響起,密密麻麻的鼓點夾雜著饕虐的風聲從四麵八方唿嘯灌來,象征著集合束隊皂色旌旗在風中翻飛狂搖。


    不知何時煜軍竟已渡過了那刺骨冰涼的護城河,十萬兵馬奔雷一線,攜數百攻城械具,奔軼絕塵,煙埃滾滾,闊江大潮般朝著朝著城樓嫖姚而來。更為令人震驚的是,定睛細看,城關外不遠處不知何時借著夜間霜雪以沙土礫石凍壘起了一座冰凍沙牆。


    吐蕃瞭望兵大駭,城內登時戰鼓大噪,震耳欲聾,而方才從睡夢中驚醒的吐蕃守城士兵還迷蒙著睡眼,然而煜軍的鋨鶻車和拋石車卻已逼近城池,鐵鏟與石塊揚起擲向城牆,頓時在圍護城垣的女牆上留下數道闕口。


    按理說來製造如此百餘架重型攻城器械,耗費時本該遠大於此,吐蕃以為煜軍不會這麽快來犯的原因也正在於此。而在絞殺何子騫後,因柏修齊昏迷不醒而接任臨時掌門一職的秦徵卻是將歸元峰內謂是師承墨子的“神機所”中所製械具傾囊贈予了煜軍,並留給賀重霄一張字條上言“投桃報李”。


    女牆瓦解離析,城牆上傳來驚雷般接連悶響,方才還因驟然夜襲加之黎明時分心神恍惚而發懵的吐蕃士兵,眼下也已全然反應了過來,他們當即伴著鼓點拉滿長弓床弩,萬道火箭鳴鏑若飛蝗隕星般鋪天蓋地地朝城下激射而去。


    賀重霄當即下令,甲騎具裝,重甲補進,黺慍呂公車先行,加之沙牆壕溝作護,這一輪箭雨煜軍並未損傷太多。待至箭勢漸弱,便以輕騎掃掠,雙翼合圍,割離迎麵而來的吐蕃騎兵,與此同時黺慍呂公也已逼近城門。


    在後方箭雨的掩護下,以白驍為首的先鋒精銳以二十人為一組,架設雲梯輕梯,城樓之上頓時滾木擂石齊發而下,不少士卒頓時慘死其下肝腦塗地,而白驍卻借其後箭隊床弩射.出弓矛騰與手中長撾挪蟻附死咬不放,猿猴般攀上了城牆。


    見白驍先登,煜軍頓時士氣大振,而伴隨著變調的鼓點和升起的變陣黃旗,以牛大壯為首的陌刀隊亦已於千軍萬馬中絞殺出一條長龍。


    “喝——呀!”


    率步兵一團的方沐之此時卻陷入了前後夾擊的困境,其咬牙而戰亦難抵肩胛中箭而產生的劇痛。


    見周匝士卒一個個浴血倒下,方沐之心神晃動,眼見敵軍馬槊便要逼至眼前,他閃躲不及,暗叫“完蛋”時,一陌刀卻倏然而至,挑開那馬槊,重器相撞,錚然巨響,牛大壯大喝一聲,腕壓反挑,卻是借著蠻橫膂力將那吐蕃騎兵震蕩逼退,栽至地麵,為鐵蹄踐踏而亡。


    “……謝了,兄弟,一壺好酒記在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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