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絕的語氣很鄭重,鄭重到就像下一刻就要消失一般。吳歸心一緊,不安伸手想要抓緊殷絕的手腕,但他的動作一滯,最終隻是扯住了殷絕的袖口。殷絕怔忪了一下,反手握住吳歸的手。


    “還早著呢。”殷絕的語氣裏全都是笑意,“我還不至於虛弱到這個層次。”


    吳歸注視他了一會兒,像是在確定殷絕話語的真實性才轉移開視線,鬆了手,小聲的“嗯”了一聲,去想買迴來捕夢網被自己放到了什麽地方。似乎是掛在宿舍的床頭,又像是被收到櫃子裏的。這個記憶像是隔了很久,變得同樣模糊不清起來。吳歸有些不安,想著幹脆飛奔到宿舍看看它是否還在那個位置。


    ……他或許可以理解殷絕了。


    無論是在《煉金之途》中,亦或是吳歸所認識到的殷絕,都是控製欲極強,目標感極強的人。吳歸隻是個普通人,在莫名的對殷絕有了依戀之情後,尚且還會為殷絕的離開和消失感到不安,不安到殷絕就在他身邊,他還是迫切的想要抓住些什麽。哪怕他一伸手就能握住殷絕的手,可是他的不安還是沉甸甸的壓在他身上,緊緊的扼住他的喉嚨。


    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誰也無法證明。如果殷絕消失了,他也無法再找到殷絕,那麽可能會發生什麽?


    殷絕就真的隻是變成了一個夢境。彼時的吳歸再如何揭斯底裏,都無法換取一個答案。


    他們會說:“一部小說而已,你瘋了吧?”


    那麽殷絕呢?在他看著他弟弟死亡,吳歸消失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麽?他一次又一次的注視著白十二死亡,注視著希爾掉入深淵,注視著吳歸茫然無知的消失,注視著熟悉的靈魂什麽也不記得了,他在想些什麽?


    吳歸的情緒低落了一瞬間,隨即他趕快收撿好心思,抬起頭來對著殷絕笑起來:“那你能呆幾天?”


    “不知道。在離開之前,我有要完成的事。”


    “……咦?”


    殷絕沒迴話,看向走廊盡頭。


    有個少年跌跌撞撞的跑過來,他跑的太急太專心,導致看到吳歸他們的時候還被嚇到了差點摔跤。吳歸下意識的向攙住他,誰知道殷絕麵無表情的往他麵前一站,少年抓不到吳歸這個支撐物,就啪的一聲的摔到地上去了。


    吳歸:……


    殷絕無聲的挑了挑眉。


    少年爬起來,倒是來不及跟吳歸他們說話,刷的一聲就把製藥師聚集的房門給打開,叫譚永言:“隊長!陳教授醒了!”


    透過少年的遮擋,吳歸看見譚永言站起的姿勢像是踉蹌了一下,就宛如聽到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臉上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驚詫。


    “老師醒了……?”


    “對!看來藥方果然沒有錯!隊長你的煉藥技術也沒有問題!一點也不比那個自以為厲害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差,不不不,簡直是比他好太多了!”——一點都不忌諱他所說的人就在身後。


    譚永言露出一個笑容:“老師醒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的說,“快帶我去看看。”


    比起被隔離在e區如同停屍間般的地方的其他人來說,陳教授是被獨自隔離在無菌室中,有專門的醫護人員看守他,各種儀器全都密切的監控著教授的身體狀態。但現在連接著教授身體的儀器大多數關停了,陳教授坐在床上,耐心的迴答著負責他身體狀況的醫師的問題。


    醫師隻準許了譚永言,吳歸和竇佐三個人進來,他們進屋的時候再次經過了一係列抽血驗血等的密切檢測,其他人隻準在玻璃防護外探病,吳歸總覺得,他們圍在外麵怎麽看怎麽像在圍觀保護動物。


    “沒有不舒服,一起狀態都很好。是的,血壓也很好,看來隻是睡了漫長的一覺……”陳教授慢悠悠的迴答著醫師的問題,醫師登記了一些數據,隨即對著進來的吳歸他們點了點頭,就走了出去。陳教授這才轉過頭,打量著吳歸和竇佐。


    他和吳歸上次講座時見到的模樣差距並不很大,隻是講座時吳歸在下麵聽著,陳教授站在聚光燈之下,顯得極有氣勢和權威。他已經不年輕了,兩鬢斑白,穿著得體的盤扣棉麻唐裝,帶著一副金框眼睛。而現在他才剛醒,未帶眼鏡,穿著的也是藍白淺色條紋的無菌服,顯得要慈祥許多。


    “永言,我的老花鏡你們放哪去了?”


    被喊道的譚永言愣了一愣,但在下一刻就既尊敬又親昵的語氣迴答道:“一向是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裏的。我幫您取出來。”


    “不用了,我自己能動。”


    陳教授俯身拉開抽屜,手極穩的打開眼鏡盒取出眼鏡,帶上去後又認真的端詳了吳歸和竇佐片刻,問道:“我既然已經醒了,那麽治療疫病的藥方是不是已經被寫出來了?”


    譚永言迴答:“是的,是您在那天晚上猜測著寫的藥方。您也給了竇佐?”


    陳教授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看了會兒竇佐,慢慢的說:“我記得你……小夥子,是跟著永言隊伍裏的學生吧?”


    譚永言聽著陳教授的話,心中一鬆。他這份放鬆不自覺的也給代入到了臉上。吳歸瞥見了他的神情,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本就懷疑殷絕拿出的那份藥方的來處,見著起了作用這才沒有多想……現在陳教授這樣說,看來竇佐手中的這份藥方,真的不是陳教授給的。


    那麽說法就多了。以吳歸的腦子,也能代替譚永言想出各種脫困的方法。陳教授信任的是譚永言,他既然無法利用這次疫病稱為製藥師界的第一人,那麽按照原來的路子走,在陳教授的照拂下,前途也是一片光明的。至於這次的事,他隨隨便便就可以說是竇佐偷了他的藥方,然後還修改了他的藥方陷害他……隻是這麽簡單,譚永言就可以脫困,還可以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竇佐和吳歸身上來。


    不能這樣下去。吳歸的思維轉的飛快,努力想要從中找出不踏進譚永言設下的陷阱的方法。


    他正慌著,殷絕卻悄悄的捏了捏他的手。吳歸一轉頭,就看到了殷絕臉上的笑容。


    一瞬間,吳歸就放下心來。


    殷絕不等譚永言開口,踏出一步。竇佐的相貌本就偏青澀,他在隊伍裏混的像透明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大家看到他的相貌,會下意識的覺得他嫩頭青,閱曆不夠,難以信賴。但現在殷絕頂著這幅很容易讓人覺得年少輕狂無知的皮子,突的擺出的卻是一副極其敬佩長輩,全身心尊敬信賴陳教授的樣子來,盡管他動作和舉動都有些怯意和生澀,微微低著頭,偶爾露出的眼神卻很堅定和正直。


    “是、是我。”頂著竇佐外殼的殷絕說,“對不起陳教授,我借用了你的名義……那份藥方,是我看了譚隊長給出的藥方後,覺得有點錯漏自行改的。”


    吳歸怔怔的看著宛若換了個人般的殷絕,隻覺得《煉金之途》中讀者給他封的影帝稱號倒是真的挺適合他。


    譚永言像是沒想到竇佐會直接承認,隻當他是見陳教授醒了就害怕了。這種態度和陳教授對他話語裏依然滿滿的愛護之情給了他一種自己穩贏的錯覺,他的性格本來就貪婪,於是在轉逝之間推翻了原有的計劃,以隊長的身份指責道:“你倒也太大膽了,竇佐。我不在乎你借用老師的名義和之前一係列囂張的態度……也不在意你和吳歸肆意汙蔑我。可是你太不把人命當迴事了!”


    陳教授聽著譚永言的話,不由得皺了皺眉。


    殷絕也不反駁,遞給陳教授兩張紙:“教授,這是涉及這場疫病的三個藥方。”


    陳教授問:“三個藥方?如何會是三個?”


    “其中一個是譚隊長交給吳歸的藥方,吳歸煉藥出來,自然記得;另外一個是我說出的藥方,吳歸也是按這個藥方煉製的藥。還有一個,就是譚隊長自己私藏的藥方。”


    譚永言驀的睜大了眼睛。


    陳教授掃一眼就知道大概了,他轉頭看向譚永言,語氣嚴厲了不少:“永言,這是怎麽迴事?你交出去的藥方,和我寫的藥方,怎麽有幾味合成為劇毒性的藥材在裏麵?”


    “這不是我給的藥方……”譚永言喃喃道,“竇佐他想汙蔑我……”話一落地,他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不管有什麽誤會,你稍後再跟我解釋。”陳教授道,他扶了扶老花鏡,專注的看起竇佐給的第三份藥方。陳教授文人心性,最不耐聽到什麽人際糾紛陰謀詭計,一聽可能有什麽曲折陷害汙蔑,他就沒什麽判斷的精力和熱情。相比起這個,他更認為一個人的才學說出的才是真正的真相。


    也就是說,如果竇佐拿出的隻是兩份藥方,他說出的也隻不過是陳教授自身所寫的藥方的話,就算殷絕的口才能顛倒黑白說出個花來,就算譚永言真的對著陳教授拿出了刀子,陳教授還是會信任譚永言。但知道現在,譚永言才發現,竇佐說的這第三份藥方,和陳教授給的正確藥方完全不一致;或者說,他的這份藥方,是正確藥方的進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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