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阿綾公子到了。”四喜上前通報。


    雲珩一轉身,看到他手裏捏著的經折:“鑲好了?這麽快?”


    阿綾走上前行禮,而後將東西交給太子殿下。今日一早他見到了睦王雲的賀禮,幾個玉匠足足忙了三個月。總覺得這麽一襯顯得一卷《心經》輕飄飄的,有些拿不出手去。


    宮女們將太子的冠服脫下,裏頭是一件銀白貼裏,木棉順勢替他套上那件槿紫道袍,又彎腰站在他身側係好玉帶。


    怎麽?”雲珩見他猶猶豫豫,伸出手主動抽過經折,轉身打開桌角擺放的檀香木盒,裏頭有個方方正正的凹槽,剛巧能放下那冊心經。


    “殿下,今日睦王的人去造辦處取賀禮的時候,我碰巧看到了……”


    “聽說是個玉盆景,好看麽?”終於換迴了舒適自在的衣裝,雲珩舒了口氣,帶他往外走,食桌上已擺滿了午膳,大大小小十幾個碗碟。


    “殿下知道?”


    雲珩落座:“這點小事,自然是知道的。就像他也老早便知我準備了尊佛像……可惜……”


    阿綾跟著歎了口氣,“盆景自然是好看的,畢竟……費了那麽些功夫。”


    那是一盆象征長壽的仙客來,卵圓的大葉是水頭上好的豔綠翡翠雕琢,上頭托起幾條鎏金的花梗花葶,蜿蜒向上,錯落有致,最長的一支接近尺高,頂端那一朵朵手掌大的白色花朵皆是羊脂白玉,片片花瓣晶瑩柔滑,纖細綽約,隱隱透出光來。


    “做什麽愁眉苦臉的。”雲珩見他憂心忡忡,替他夾了一塊軟而不爛的蹄筋。


    “前些日子,貴妃代六皇子準備的賀禮我也見了,銅胎掐絲琺琅香爐,是隻半人多高的彩鳳,叫‘有鳳來儀’。據說點上香會從嘴裏吞雲吐霧……掐絲琺琅的技藝如今天下鮮有人掌握,這樣大的擺件更是難得……”


    若不是佛像和佛舍利盡數被燒毀,太子殿下的賀禮未必就不如這些奇珍異品了。阿綾憤憤咬了一口蹄筋。


    “嚐嚐這湯。”雲珩不緊不慢將木棉剛盛滿的小碗轉手遞給他,“有什麽好介懷,你不是替我準備了心經麽。”


    “隻送那個會不會……太怠慢了些?”阿綾捧起碗吹了吹,“殿下,左右還有些時日,那些金匠玉匠也差不多都空下來了……”


    雲珩搖搖頭,放下筷子:“先吃完再與你細說。我覺得你先前的思慮是對的,皇祖母才失了兒子,我不想送那些金玉珠翠……”雲珩重新拿起筷子,緩緩道,“有你便夠了。”


    阿綾一驚,那口鮮湯盡數嗆進喉嚨裏,也沒嚐出是什麽味,隻顧著咳了,這最後半句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一旁的木棉趕忙遞上帕子,又替他倒茶。


    “……不合胃口?是太鹹麽?”雲珩親自嚐了一口,“說是藥飼一年的烏骨雞煨的……”


    阿綾趕忙搖搖頭:“好喝,很好喝……”


    一頓飯吃到最後,雲珩不斷替他夾菜,阿綾胡亂往嘴裏塞卻不大抬頭,總覺得對上那微微帶笑的目光就要被看透了似的。


    他有一肚子話想問雲珩,可輕易也找不到機會,況且這些話唐突,問錯了傷感情,人家若是胸懷坦蕩沒那個意思,日後還如何麵對麵。


    若是真讓他問對了……問對了他們又能怎樣呢?難不成要太子殿下與他一個男子相守?這太荒唐了。


    想到這裏,阿綾的心緒平靜了好些,反正他的喜歡也是不求迴報的,在意這些沒用的做什麽,一切如常就是了。


    “殿下可是有安排了?”放了筷子,他接過木棉遞來的薄荷茶飲漱口。


    “你來。”雲珩帶他迴到書房,從桌上拿起一疊紙,“前日我們從菩提山迴來,祖母叫我去問了許久的話。反反複複來來迴迴就是那些事,我走神的時候發現她的塌前燈燈皮已很黃舊。出來問了嬤嬤才知道,那燈是當年小皇叔出家前贈給皇祖母的,上頭寫著許多不同的壽字。那樣的紙燈皮用個一兩年便該換掉,可她舍不得,一直用了這好些年,養護再仔細也沒轍。”


    阿綾接過雲珩遞來的白宣,上頭畫著四盞燈。


    不對,是一展方形四角宮燈的四個麵。


    細木框架,雕刻萬壽菊紋,四麵封薄紗,一麵寫壽字,一麵淡墨山水,第三麵嶙峋鬆柏,最後一麵則是一對翱翔雲中的仙鶴。


    “鬆鶴延年?”阿綾仔細看了看那個壽字,筆畫簡略,自由奔逸,並非雲珩的筆跡,“這是,草書?”


    “嗯,是我仿了小皇叔的筆跡。”雲珩問道,“近日,你可有空閑?”


    “有啊。殿下是想叫我繡這個?那我挑好了繡紗來給你過……”


    “不,繡紗我已叫人送了幾匹過來……你,就在我宮裏繡吧,免得造辦處人多事雜,再被什麽人鬧出紕漏……前車之鑒……”雲珩低下頭,聲音驀然弱了下去,“咳,應當,可以吧……”


    阿綾猜他是擔心趕不及,胸有成竹地一笑,篤定道:“當然,殿下寬心。就算是要一對,我也想法子繡完。”


    別的他不敢說,可刺繡,再難他也不懼。


    太子殿下聞言抬頭,消失的笑意又迴來了,看著他半晌才道:“那……你還需要什麽,我叫他們備好,你來了便能動手。”


    “殿下忙吧。”阿綾看了一眼那堆滿桌子的政務,“何況說了您也不知道是什麽,我直接告訴木棉姑姑,讓她幫我一起準備就好。”


    交代妥當後,雲珩吩咐四喜陪阿綾迴了一趟造辦處,提前知會了趙主事說每日要借阿綾幾個時辰,趙主事聽後二話不說,告知阿綾每日午後便可下值,太子的事要緊。


    次日晌午,阿綾挑了些絲線帶著,隻身來到耀宮。


    不見四喜,也不見雲珩。木棉將他帶到食桌旁,揭開了湯盅。


    “姑姑。”他將蓋子蓋迴去,“等殿下迴來再吃吧。繡繃放在哪裏?”


    木棉點頭,立刻將他帶進書房,那卷繃繡架就立在窗邊,光線充足。


    許久沒在這樣的環境裏刺繡,叫人安心。


    造辦處聚集了各種工匠,金匠玉匠木匠織將,錘聲,鋸聲,織布的唧唧聲不絕於耳,時不時還飄出灼燒味,桐油味,坐在那樓裏好比坐在人員最嘈雜的街市上,還要分一些心思,主事或是各宮的姑姑公公隨時會找過來打斷他。


    可太子的書房卻極其安靜,耀宮的宮人們也不知是不是特意練過,行走坐臥幾乎都不會發出聲音,尤其是書房,燃著一縷醒神的淡香,讓他得以專心致誌,自然也事半功倍。


    他仔仔細細淨過手,落座捏起了金繡針。


    今日不上朝,可雲珩還是一早便被父皇叫到禦書房。


    論完政事,又問完近日功課,太子少師正要告退,卻莫名被皇上留下,在禦書房的偏廳一起用午膳。


    “今日有方愛卿最喜歡的鬆鼠鱖魚和羅浮春,吃完再走吧,太子也留下。”


    雲珩一愣,除了飲宴,他們父子許久沒私下裏一同用膳了。


    “容兒最近可好?許久沒見她進宮了。”瑞和帝難得關照起臣子家眷,雲珩剛夾起的一片竹筍從筷子尖落迴碗中。


    “小女一切安好。”太子少師方謙禮,十七歲那年登科,乃幾朝以來最年輕的狀元,身為左丞相長子,可謂才華家世兼備。


    皇上笑道:“那就好。太後近日身子不爽,有空叫那孩子進來陪著住一住吧,當年在行宮,太後便喜歡她聰明乖巧,今年……十七了?這一晃都兩年了啊……”


    “是。微臣明日便安排。”


    “哎,你不忙,這種小事,叫太子去安排吧。”


    皇上意味深長地看過來,雲珩沒有抬頭,低聲應道:“兒臣遵命。”


    第53章


    雲珩匆匆離開禦書房,無心風景。


    當年自己在迴京途中遇刺險些喪命,和少師長女方淳容的婚事也跟著耽擱下來,如今怕是要舊事重提了。


    身為太子,年滿十八還未成婚著實不多見,過去他是無所謂的,太子婚事乃國事,本就不講什麽兒女情長。他未曾對什麽人動過心,娶妻也好,生子也罷,像多數人那樣順其自然蹉跎個幾十年便好。


    方家根基穩固,世代忠良,於勢單力薄的他而言,是份難得的助力。方淳容人如其名,性溫淳,知書達理,人也機敏聰慧,與他年紀相仿,又知根知底,父皇這指婚的確是有意幫他一把。


    可如今,一想到會有一個他並不心儀的女子坐在他身邊同吃,躺在他枕榻同睡,與他肌膚相親耳鬢廝磨,他竟毛骨悚然……那個人不該是方淳容,也不該是任何人。


    他空落落的心頭不知不覺被一個人填上了,所以他如今已接受不了旁人。


    隻是,他心儀之人……是個男子……


    他要如何與父皇開口,與天下交代……


    雲珩心煩意亂地邁進書房,抬頭便是一怔。


    那人端坐窗前,沐在冬日暖融融的光裏,眉目舒展,安般蘭若,乍看像一副筆墨橫資的畫卷。


    可沉靜畫麵中又有不易覺察的變化,那細如柔荑的靈活指間隱隱躍動著一簇細小的光芒,像雲上神仙在隨意把玩一顆九天的星子。


    定睛一看,原是日光落在金針上,隨著敏捷的穿梭而閃爍。


    阿綾撚起針線總是與他印象裏的刺繡天差地別,並不寄托什麽閑情憂思,仿佛是把自己抽離出去,每一針都是與年紀不符的氣定神閑,倒有些超然外物的姿態。


    “阿綾……”這名字念出口的一刻,心裏仿佛也不那麽煩躁了……


    那人沒聽到這裏的聲響,目光垂在身前的繡紗上不曾理會。


    四喜剛要提醒,雲珩豎起食指比了個噓,揮揮手叫他退下去了。


    他站在書房門前看了半晌,直到木棉從後頭輕扯他的衣袖,指了指食桌。他立刻出去看了一眼,飯菜統統沒動。


    他詫異地抬頭,看木棉一陣比劃。


    “在等我?”他忽然有些後悔在父皇那裏吃的這麽飽。


    “把東西拿到小廚房重新熱一熱。”雲珩拆下發髻,換了身衣服,走到阿綾身邊。站在一旁等他換線的當口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阿綾猛一抽氣,抬起頭:“殿下迴來了?”


    “嗯,剛剛去了禦書房,耽擱了,先來用午膳吧。”


    “好啊。忍冬姑姑今日送了桂花鴨脯和文思豆腐,當年這些菜可都是春風樓的看家菜。”阿綾邊說邊收好金針,拿一塊粉綾蓋在了繡繃上才緩緩起身。


    雲珩才吃過,卻也奮力灌下半碗文思豆腐,又嚐了幾口鴨脯。


    “殿下吃這麽少,可是哪裏不舒服?”阿綾放下筷子,拿帕子沾了唇上的油。


    “沒有。迴來前墊了些,不餓。倒是你,日後來了就吃,不要等我……”


    “飯不就是要一起吃,一個人沒趣。”阿綾笑了笑,“我也飽了,殿下忙吧,當我不在就好。”


    當他不在……那何必絞盡腦汁硬要留他在宮裏。


    雲珩淡淡一笑:“你也去忙吧。”


    聽說刺繡費眼,他特命人將繃架子設在書房最明亮的窗子邊,坐在桌案前,一抬頭便能看到那人心無旁騖的麵龐。


    原本還借著書冊、奏折和茶杯打掩護,裝作不經意看上一眼。可他發覺阿綾一旦摸到針線開工,便專注得令人歎為觀止,若不是刻意走到他麵前指名道姓與他說話,周遭一切嘈雜紛擾一概被他忽略。所以雲珩批折子的間隙,都是放心大膽地抬頭看,好不愜意。


    阿綾每隔一個時辰都會起身活動筋骨,讓疲勞的雙目休息片刻,雲珩也跟著放下書冊和筆,叫人端茶和點心上來與他一同偷一會兒懶。


    可眼見著才第五日,那一麵鬆柏便已經要收尾了,細細看去,層層疊疊的針葉從翠綠到濃綠,光影細致,樹幹嶙峋,無一針不精妙玲瓏,遠看比畫中還要生動逼真。


    怪不得時常聽四喜和忍冬說,趙主事總是把活安排到他頭上,並不是欺負他資曆淺,有這樣的本事,誰會不喜歡。那淑貴妃再不待見他,還不是寶貝著那白孔雀的台屏,皇祖母開口都不肯割愛……


    最奇的是,那原畫圖稿合在窗台上,仿佛被遺忘。


    阿綾將繡完的一片紗從卷繃上拆下,鋪在一旁。


    雲珩靠過去,拾起圖稿看了幾眼:“我看人家刺繡,要麽一針一線都照著圖稿,要麽在底料上勾線,你……都不需要嗎?”


    阿綾手腳利落,三下五除二固定上了一塊新紗,“一開始當然也需要。可這種事不就是熟能生巧嗎,我四歲便開始拿針了,所以用不著。聽老師說,我阿娘也不用的。”他沒有抬頭,開始從工具盒子裏配線。鵝冠紅、雪白、銀、黃昏灰、淡灰藍,一匝一匝碼放在繡紗右上角,看顏色是要繡仙鶴了。


    “且殿下的筆墨自如分明,也容易記。個別細處拿不準的地方再看看就是了。”他果然展開仙鶴那一頁紙低頭看了看。


    “你這麽繡……很快便繡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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