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綾沒有過問,畢竟才從一場法事中抽身,誰都需要一些時間平複。於是他率先調轉馬頭,跟著不遠處熊毅的方向驅馬往山下緩步行走,遇到平緩路時,嚐試讓馬兒慢跑,遇到陡峭地勢,怕耽擱時辰便跳下地麵,牽馬徒步。


    途中餓了,四喜適時遞給他一隻小紙包,裏頭是兩塊糯米綠豆糕,說是木棉臨走塞給他的。


    他們就這樣一路下行,好歹在最後一絲日光消逝前趕到山腳。


    走在平地上阿綾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撫摸著馬兒的脖子:“今日真是辛苦你了,載我這麽個外行,累壞了吧?”


    阿綾仰頭,月上枝稍。


    今夜星稀,如水月色落在白馬油滑的毛皮上,仿佛它自身在散發姣姣光芒。


    “不如,就叫你霜月吧。冬天裏的月亮,是一年裏最白,最亮的。”


    白馬豎立的耳朵抖了一抖,腳步似乎更輕快了些。


    “就當是你答應了啊,霜月,霜月。”阿綾俯身,刻意在它耳邊叨念了幾句,期待它能記住。


    “阿綾?”雲珩行在阿綾背後不遠,看到他忽然彎下身子,急忙驅馬追上幾步,“怎麽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


    “嗯?”阿綾直起身來,目色如月下的溪,清亮而柔軟。


    白馬白的沒有一絲雜質,像匹出塵的神仙坐騎,騎在馬背上的人便也沾了些仙氣,雲珩看得有些癡怔。


    “殿下累了?”阿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快到了。今日是我不好,拖累了大家的腳程……所以,殿下能把霜月借我嗎,我得空便練一練,下次便不會這麽慢了。”


    “霜……月?”


    “嗯。不是叫我給它取個名字嗎。可還貼切?”


    雲珩豁然,點點頭笑道:“不用借,這馬你既喜歡,以後就是你的。我叫他們跟覆雪養在一起,想騎了就告訴我……”


    阿綾聞言麵色一滯,這禮物是不是過分貴重了?他玩笑道,“是不是不管什麽,我喜歡殿下便都要送給我?”


    雲珩心頭一陣無規律的狂跳,明知對方隻是無心調侃,可悸動依舊不能抑製:“嗯,隻要是我有的。”他也隻好用調侃的語氣掩飾真心。


    可阿綾卻愣住了,仿佛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下去,默默轉迴了頭,望著前路若有所思,越走越慢。


    雲珩不知是不是自己唐突。


    太子殿下輕描淡寫,仿佛開了個輕鬆的玩笑。


    可阿綾此刻卻無法當玩笑聽了,因為那人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他身陷險境,雲珩便救他,甚至不惜為此受罰。


    他在宮內呆的拘謹寂寞,雲珩便想法子帶他出宮,好比今日,百忙中也不惜花許多心思,耐心地教他騎馬。


    他思念玉寧,雲珩便差人專程去玉寧學來他喜歡的菜式,還不惜下本錢搬來了玉寧最好的廚子。


    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僅僅是為了報答他兒時意外救了他?


    就算是,就算那桂花蜜,糖玉簪,都是報答。


    “殿下……”阿綾拽了拽韁繩,略顯吃力地引導著霜月,從覆雪屁股後頭繞到了雲珩另一邊,“手給我……


    雲珩不明所以,卻還是將手臂伸向他。


    阿綾避過他的手,掀開了層層疊疊的衣袖,那枚煙青玉平安豆還係在腕上,連粗陋的紅棉線繩都沒有換掉。


    那晚想不通的事,此刻倏忽茅塞頓開。


    阿綾握著他的手腕,一時間心潮翻湧。


    方才定是他會錯了意,雲珩問他為何這樣盡心,也許並不是對他起疑,想求個安心。


    他想起雲珩指上的咬傷,想起那片被偷偷帶迴裁剪成衣的青鸞繡片,想起那個熱氣氤氳的,小心而綿長的親吻。


    他睜大眼睛直愣愣盯著雲珩的側臉,對方不知何時開始,總會躲避他的目光。


    其實該問一句為什麽的人是他才對。


    雲珩,你到底為何這樣待我?


    第51章


    “殿下。”四喜跳下馬,轉身走到覆雪麵前,“那個和木棉站在一起的,是太後娘娘身邊的老嬤嬤吧……”


    阿綾這才迴過神,猛地鬆開手,這才發覺巍峨的宮牆已在眼前。


    不遠處的宮門口,翹首以待的宮女是木棉,看樣子已經等了許久,冷得直跺腳。


    “大概是想叫我去問問今日的法事。”雲珩低頭看了一眼手腕,默默攥起拳縮迴袖中,抬起頭時麵色已恢複如常,對阿綾溫聲道,“不早了,我得去見太後,不能送你了。你不必進宮,叫熊毅護送你從外頭走方便些。”


    說罷,他看了一眼熊毅,侍衛頷首,走到阿綾跟前:“走吧阿綾公子,卑職送你迴去。”


    “那,馬……”


    “馬你不方便照料,就叫熊毅牽迴來,明日一早和覆雪一同送迴太仆寺叫他們單獨看顧著就是了。你快迴去,太冷了。路上小心,我改日再去找你。”雲珩瞥見那老嬤嬤冷得不耐煩,下馬叮囑了他幾句便匆匆往宮裏走去。


    阿綾站在原地目送他被一群宮女太監侍衛前唿後擁著進了宮門,沒成想人群中四喜忽然轉身,又一路小跑迴來:“阿綾公子,殿下吩咐這個給你。”


    他倉促遞上一隻手爐又立馬折迴去。是普通黃銅打造的梅花提籃手爐,上頭還帶著些姑娘的脂粉香,該是木棉的東西。


    越夜越冷,後半程阿綾覺得腿腳凍得要沒知覺了,於是翻身下馬牽著霜月往迴走。這一路上,一人一馬總歸還是培養了一點小默契的,臨別時還有些舍不得,他反複撫摸著它覆著潔白門鬃的長項,馬兒在他手中安靜至極。


    “阿綾公子,反正這馬是你的。”熊毅側頭看了看他身後簡陋的排屋,“養在你這裏其實不如養在太仆寺,那邊有跑馬場,還有別的馬兒陪它一起,不會寂寞。”


    阿綾的手一頓,熊毅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慌忙找補道:“公子若是想騎馬,叫他們送出來便是。”


    “多謝。”他後退一步,雙手拱了拱,“勞煩熊侍衛帶他迴去了。”


    他並不是舍不得馬,隻是聽到那句“反正這馬是你的”忽感惶恐罷了。


    挨了大半天凍總算進了屋,阿綾搓著冰涼的耳朵湊近碳籠驅寒:“有什麽吃的嗎?”


    阿櫟從書中詫異地抬頭:“你不是被太子殿下帶走的嗎,今日他居然讓你餓著迴來了?難不成……你做錯什麽事開罪了人家?”他掃一眼阿綾正悉心折疊的披風,又自顧自搖了搖頭,“當我沒說。”


    這話聽著別別扭扭,卻也沒說錯。


    平日裏別說餓肚子了,離開耀宮時木棉總讓他大包小包拎些吃的迴來,今日更是平白得了一匹馬……


    “出宮忙正事耽擱了。你今晚吃了什麽?”他岔開話題,坐到桌邊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半杯還沒涼透的茶水。


    “楓香居。”


    “咳咳咳……”阿綾一口茶嗆在喉嚨口,那可是內城最貴的酒樓,“你發財了?”


    “……隔壁的慶和麵館。”阿櫟手裏捧著《風月渡》最後一冊,剩了半本的厚薄。想他字認得也不多,居然這麽快便硬生生啃下了厚厚一套話本,倒與在玉寧時大有不同。


    “這就要看完了?有長進啊。”阿綾又倒一杯茶灌下去充饑。


    “嗯。托這京城的福,太陽一落山除了酒樓和那些隱秘的風月場,什麽都沒有。我呢,自然是沒什麽錢去享受的,隻好看看書咯。”阿櫟將一片幹枯的紅葉夾進書中合上,不知哪裏學來的風雅,“不過,隻要再忍一個多月,我們就可以迴!玉!寧!了!不必冷得睡不著,早上也不會燥的流鼻血,到時候我要把天碧川邊的館子挨個吃一遍,以解我的相思之苦!你可得陪我啊!”


    看他那一臉委屈,阿綾忍不住笑了。


    迴了玉寧,不必受凍,沒那麽些規矩,誰都能在街上跑跳打鬧,無需擔心不敬不恭。認識的不認識的,擦身而過時也盡可以大大方方點頭笑笑。


    阿綾原本與他一樣,日日都在想念街邊小店那一口清鮮的陽春麵,香甜的糖芋苗,想念滿街跑的小孩,想念熱鬧的船集。


    可現在卻也沒那麽想了……該吃的,似乎都吃到了,他還嚐了嚐玉寧凍不起的糖葫蘆,爬了玉寧沒有的積滿白雪的山。


    他看著茶杯裏頭泡了兩日的碎茶葉末子發起了呆。


    阿櫟歪了歪頭:“怎麽了?餓傻了?”


    阿綾思慮再三,那些亂糟糟的心事,眼下除了麵前這個不大穩重的哥哥,也不知該對誰傾吐。


    他抽過那冊《風月渡》隨手翻得嘩啦啦響,沒什麽底氣地問道:“阿櫟,這書你看著,不別扭麽?”


    “你怎麽又來了!我的葉公子啊!”阿櫟賞了他個大大的白眼,“不是所有人都與你一般,心向事理學問的,我就是個俗人,對那些文縐縐的東西沒半點興趣,有點手藝養活自己能吃好喝好外,看看這些登不上台麵的東西樂嗬樂嗬解解悶罷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看到這牧長虹跟……”


    “牧風虹!”阿櫟義正辭嚴糾正道。


    “……總之這個牧大俠,他跟男人在一起,那個……你,不覺得別扭麽?”


    他問得小心翼翼,阿櫟沒有察覺,不以為然地取笑他:“那個是哪個啊?”


    阿綾有心事,沒心情跟他鬥嘴,隻靜靜看著他。


    阿櫟見他情緒不佳,也收起不懷好意的笑,正經答:“話本裏頭瞎編的罷了。他們還成日飛來飛去,用真氣開山劈水,他一刀劈下去,百米外取人首級呢……他又不是跟我‘那個’,看個熱鬧有什麽好別扭的。何況,你若真覺得別扭,那些人看著也挺嬌柔的,跟女人大差不差,當是看個大姑娘不得了。”


    “所以,男子與男子在一起,是將其中一個當做姑娘?” 阿綾更加困惑了,自己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兒,而雲珩……雲珩更是個善文能武的翩翩君子,哪哪都跟姑娘扯不到一起去啊……


    阿櫟爬下床,坐到桌前,也倒了杯茶喝,“我猜……應該差不多吧?好比那些有錢有勢,好養小倌的,跟養妓子也沒區別啊,都是求個新鮮有趣。而且與男人亂性,不會莫名其妙生出孩子來留下隱患。再不就是宮裏那些個……公公們。人嘛,總也要找點樂子啊,不然活著有什麽意思……倒也聽說有天生就不愛姑娘的,我不認得,也不知真假……”阿櫟想了想湊近他,神秘兮兮,“不過,我聽說,不拘男女的話,那事啊,與男人做更刺激!”


    “……這你怎麽知道?”阿綾皺了皺眉。


    “孔甯跟別人嚼舌根我聽見的。他過去不總在那個塗公公麵前晃麽,我猜他見過不少。”阿櫟仰天長歎,“哎,可惜我這一把年歲了,姑娘的手都沒摸過……”他一邊歎,一邊拉過阿綾的手一通亂揉。


    “嘖,你怎麽就一把年歲了,明年才弱冠,娶妻不算早,但也不晚。”阿綾大力甩開他,吹了吹被他揉紅的手背,嫌棄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這手比那些姑娘也沒差,先給我解解饞唄。”阿櫟咂咂嘴故意惡心他道,“好久沒正兒八經摸一摸了,嘖嘖,還這麽細皮嫩肉。”


    “看你的牧大俠吧。”阿綾起身,將書冊還給了他。


    果然,他根本不喜歡別人刻意的觸碰,連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阿櫟都勉強。


    這一夜,阿綾罕見地沒睡安穩,夢夢醒醒,虛虛實實,都是他與雲珩的過往。


    大早,他頂著發懵的腦袋提前趕到了造辦處,將那經折托人鑲嵌七寶。迴到自己的繡繃前一看,昨日那堆積起的布料盡數不見了。


    趙主事親自來找他,配給他新差事。聖上不日前下了口諭,晉封雲琦公主生母莊妃為貴妃,於正月二十六行冊封禮:“阿綾啊,這個也不是急差,反正冊封禮定在年後,這詔書你迴鄉過年節之前做完就成。”


    “主事,若是還有什麽別的可以一並給我。”阿綾向來是動作最快的,詔書背後的兩條升龍紋,別人要繡上個半個多月,可他七八日便可保質保量完成,所以即使他資曆最淺,也曆來是這造辦處所有繡匠裏活最多的。


    “也沒什麽別的了,你就做好這個足夠了。今年你初來乍到便替大夥擔下如此多職責,眼下好好歇一歇。我昨日已與其他幾個人打過招唿,他們日後絕不會再隨意將差事推脫給你,放心吧!”


    阿綾從他那略顯心虛的笑容中品味到一絲討好,這,是因為昨日太子殿下親臨?


    第52章


    之前托人辦事,好說歹說還要看人眼色,如今才過去一日,那經折上的七寶便鑲嵌完成送迴他手上了。


    阿綾沒有耽擱,反正造辦處也沒什麽要緊事派給他,他趁正午前跑了一趟禦茶坊將包好的經折交給忍冬,卻連人被她一起帶走。


    “殿下說若是你來了,就帶你同去耀宮。”


    他與太子殿下幾乎是前後腳趕到,那人似乎是剛下朝,身上還穿著一身紅衣,正站在書桌旁拆卸發冠,而後從木棉手中接過那隻蛟龍玉簪帶了進去,也不知這發髻木棉是如何替他編綁的,拆開便是那條馬尾,發尾左右一甩,將將掃過兩側肩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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