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綾點頭:“殿下放心,山水仙鶴再有個八九日就能繡好。”


    八九日……好快啊……雲珩心中一緊,尤其是一想到已臨近年節。到時候他要迴玉寧休假,這一走怕是要一個月不能見麵……如今玉寧冷嗎,山高水遠,路上要給他準備些什麽好?也不知他衣裳夠不夠穿,叫人打的手爐也還沒消息……造辦處的人怎麽做事拖拖拉拉的……他迴玉寧的繡莊,是不是要帶些美酒點心孝敬老師走訪好友?


    他不知不覺盯著阿綾的手發起了呆,看著一根紅絲線輕易就被劈分成了八份,準確紉入細小的針鼻裏。他眼見著仙鶴頭頂那一彎紅出現在繡紗正中,沒多久,紅線收尾,換上了昏灰色繡頸子,這次更離譜,一根線劈分成了十六份,細到仿佛速隻要度夠快,便能取人首級。


    “……殿下。”那人眼不抬,手也不停,“好看嗎?”


    雲珩一驚,一顆心倏的懸了起來。


    這,是刻意試探嗎?油嘴滑舌的,不像阿綾會說的話。


    “若是殿下有心,那個壽字,要不要親手試一試?刺繡是心意,殿下若有孝心,太後定會很愛惜。”阿綾目不轉睛,安如磐石。


    ……果然,人家沒那意思,是自己存著非分之想,聽什麽都多了一層味道。


    雲珩歎了口氣,懸了半天的心也被他歎迴原處。


    他抬眼看了看香爐,自己居然杵在這裏盯了整整一炷香,難怪阿綾嫌煩了。


    “我就……”他本想說一句算了,刺繡這樣精細的活,於他這種笨手笨腳的人來說實在難以想象,保不齊一用力那纖細的紗都要讓他戳個窟窿出來。可,拒絕那一瞬間他又忽然想到,若是阿綾要分神教他刺繡,是不是便可以光明正大在這耀宮中多待一陣子了?


    “不著急。殿下先忙,空閑了再慢慢想,反正這對仙鶴我還要繡個幾日。”


    “……好。”


    雲珩轉身迴到書桌前,也不知這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心思還能藏得住多久。


    公主陪嫁的龍鳳被繡完,詔書也隻剩個尾巴了。


    天愈發冷,阿櫟賴床,連累著阿綾與他一同遲到。他們悄悄爬上樓,卻發現趙主事和幾個繡匠正圍在一架繡繃旁,一同整理絲線布匹和周遭的雜七雜八。


    “主事。”阿綾彎腰拱手,發覺屋子裏的每個人都神色沉重,甚至有人垂淚。


    “來啦。”趙主事歎了口氣,沒責問他們為何晚到,“我看到你詔書已經繡的差不多了……”


    阿綾點頭:“是……今日便能做完。”


    “原本說年前不給你安排什麽了,可事發突然,怕是要食言。”趙主事將剛從繡繃上拆下的玄色絲絨遞給他,上頭還疊著一張紙,“這件披風,是給太後的壽誕準備的,範師傅才繡完一截梧桐枝子……”


    阿綾接過,展開畫紙,是張百鳥朝鳳圖。


    “太後娘娘花甲宴那日要穿……”趙主事搓了搓手,“這個還是得交給你動手,換了誰都趕不及。”


    他點點頭:“在太後壽宴之前繡完便可?”


    “得提前兩日送過去,再留出一日給裁縫上掛裏和狐毛的領子。”


    “好。”阿綾隨口多問了一句,“範師傅今日還沒來?是病了麽?”


    “她,來不了了……今後都不來了……”趙主事慘笑,“昨天夜裏走的。今早上才發現,人都涼了。驗過屍說是暴斃,沒受什麽罪。”


    阿綾一驚,沒想到這麽突然。


    這範師傅眼下是造辦處資曆最老的繡匠,年四十,大家尊稱他一聲師傅。聽說有個兒子在外城住著,書沒讀出個名堂,二十出頭就好酒好鬥。範師傅省吃儉用一人拉扯大了他,他不爭氣罷了,還天天闖禍。這造辦處數範師傅最是勞累,人人都知道她想多賺些賞錢留著補貼兒子,來了不指名的差事也都不與她爭搶……不想,竟落得暴斃的下場……


    “我知道了……主事放心,我一定做完。”阿綾卷了卷這披風,放到自己的繃架上。


    第54章


    匆匆給詔書收了尾,阿綾返還給趙主事後,立即著手準備太後的鬥篷。


    百鳥朝鳳圖紋路繁複華麗,配色典雅不俗,光是配線就花去他整一個時辰的功夫。


    “阿綾,四喜公公來了楠。”趙主事不知何時又親自跑上樓來。


    他抬起頭才發現正午已過,又慌忙收好東西,跟四喜去了耀宮。


    “吃這麽快?”雲珩詫異問道,“飽了?”


    “嗯,飽了。”時間緊迫,沒工夫優哉遊哉地喝茶,他端起杯子將還有些燙的茶水一飲而盡,立刻坐到繡繃前開工。


    剛剛吃飯的時候他在心裏大致盤算了一下,每日在造辦處呆那兩個時辰是鐵定繡不完那鬥篷的,所以殿下這燈皮不可再這樣拖拖拉拉地繡下去了。盡量在七日內繡完,然後專攻百鳥朝鳳……


    夜幕與風雪一同降臨,眼見著宮門快要落鎖,阿綾起身準備離開。


    經過雲珩身邊,卻忽然被拽住了袖口。那人看著窗外唿嘯的風雪勸道:“今晚別走了,睡暖閣吧。外頭風太大,你這一路迴去怕是要生病。不是說今日派了新差事給你嗎,若是病了還怎麽做。”


    “殿下知道了?”阿綾一愣。


    “呃……嗯,是四喜說的。”他話音剛落,身旁的小太監詫異抬眼,又立即若無其事低下頭去。


    “他去叫你的時候聽說你們造辦處出事了,就隨口問了一句。”雲珩抿了抿嘴唇,“趙主事還說,實在沒辦法,這活除了你別人都做不了……”


    阿綾點頭:“對,他們都還有別的要做,隻剩我。每日少睡兩個時辰早些趕到,總歸不會誤了太後娘娘的壽辰。”


    雲珩聞言放下筆,猶豫著問:“若真這麽緊,教我刺繡的事便算了,你忙你的,再不然……那燈也可以不……”


    “不妨事。殿下的會先做完。”阿綾拍了拍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背,“安心吧,我應付得來。”


    雲珩一愣,莫名笑了:“好。那你早些歇息。”他邊說邊給書裏夾了張鏤金薄書簽,起身帶阿綾一起到暖閣,親眼看著木棉鋪好了床榻,又叫人往碳籠裏加了足夠的細碳,才轉身離開,隻留下個宮女替阿綾準備梳洗就寢。


    木棉也就罷了,這宮女跟他年歲相仿,阿綾早不習慣被伺候,趕忙搖搖手:“多謝姐姐,我自己來就好。”


    暖閣他本也不陌生,鑽入被湯婆子暖好的被窩裏,仰麵盯著床幃華麗的錦帳。太子宮裏的燈不會全部熄滅,暖閣門前留了一簇微弱的燭光,晃在淡彩絲線編織的圖案上。他心裏隱隱覺得太子殿下最近舉止有些難以捉摸,喜憂無端,偶爾失神發呆,時常欲言又止……到底是在為什麽而患得患失呢……還有,自己的推測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些話他拿不準該不該問,問了算不算惹禍,會不會讓雲珩為難……


    興許是太舒服,人放鬆下來沒半刻,阿綾便聞著若有若無的樺木香睡著了,酣甜無夢。


    京城的風雪一下少也要三五天,造辦處門前日日都有新堆的雪娃娃。


    一眾工匠怕手指凍傷誤了差事,忍著心癢,全部擠在阿綾繡繃前的窗邊看著其他沒什麽差事的小宮女小太監玩雪過過眼癮。阿櫟忍不住衝下去嚐試了一番,阿綾看了片刻,默默從大碳籠裏夾了一塊燒透的炭,放入那個還未交還給木棉的提籃手爐裏,擱到阿櫟的織機旁。


    玩完了雪手指怕是要凍麻了,剛好那時候手爐也不會太燙。


    他沒有理外頭的熱鬧,凝神坐在角落裏看百鳥朝鳳圖中的鳳凰本體,再抬頭圍在周邊的人也已經散去,他迴到繡繃前屏氣凝神,接著範師傅的針繼續繡了下去……


    “小葉師傅,已經午時了,坐了兩個多時辰,還是要歇一歇吧?”


    阿綾手上一頓,穩穩停了針,抬起頭衝姑娘微微一笑:“要歇的。”


    阿綾總覺得自己被叫做“師傅”還太年輕,與她提過幾次希望對方稱唿自己阿綾就好,可她卻覺得自己技不如人,非要這麽叫,阿綾便也不強求。


    “昨日庫房裏年末掃除,結果在一個棉布箱子裏頭發現好大一個蟻巢。你下值早不知道,主事叫我們幾個趕緊縫了些小香囊,連夜請禦藥房的人配好了驅蟲的方子一同填了進去,大家最近都帶著,以免身上帶了什麽蟲,蛀壞了這些繡品。


    “多謝。”阿綾起身,見對方竟要主動往他腰間掛,慌忙雙手攔下,“我自己來吧。”


    下了朝,雲珩奉命趕到南側宮門。


    遠遠便看到一身清雅的方淳容正扶著丫頭的手,預備下馬車。


    那丫頭眼尖,望見了他驀地又縮了手迴去,不知仰頭說了句什麽,方淳容與車夫一同扭頭,看向了他的方向。


    連著宮門前的一隊侍衛在內,眾人立馬行跪禮,方淳容就地站在車夫禦馬的車轅處,對他屈膝行了個萬福禮,而後便被匍匐在地的丫頭遺忘了似的,扔在了車上。


    “胡桃兒……”她低聲輕喝,可那丫頭仿佛聽不見,一動不動。


    雲珩餘光落在地上的後腦勺上,對她那些小九九心知肚明,還算機靈,但用錯了地方。


    “四喜。”雲珩停在車前沒有靠近。


    “是。”小太監會意,走上前一甩袖子藏起了手,抬起胳膊肘給方家小姐做扶手。


    果然,那丫頭悄悄抬起了頭,見是個太監扶了小姐下車,還忍不住癟了癟嘴。


    “等很久了?”雲珩問到。


    方淳容搖頭:“臣女也是剛剛才到,辛苦殿下跑一趟了。”


    “那走吧,長寧宮備了午膳。”說罷,他走在前頭。


    太後本精神不濟在臥榻修養,今日一早聽說方家女兒要過來小住數日,欣喜萬分,早早更衣擺膳,還硬要留雲珩同食。


    雲珩見她難得精神,便也陪著老人家高興高興。


    誰知席間太後拚命慫恿他親手替方淳容夾菜斟酒,幾個嬤嬤也胡亂複合著,將什麽青梅竹馬,郎才女貌掛在嘴邊,雲珩越吃越不痛快。


    “太子,你替容兒剝個蜜糖橘子吃吃。露州府昨日送來的,說是新培的,別看這個兒小,吃著甜。”太後欣慰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迴巡睃,“哀家吃飽了,先去躺一躺,你們兩個慢慢坐,慢慢聊。”


    留下的嬤嬤一邊安排丫頭們收拾碗碟,一邊不忘瞎出主意:“殿下,最近禦花園的山茶開得旺,若是無事,可以帶方小姐去賞賞雪看看花。”


    雲珩略一沉吟,起身摸了兩個小巧的蜜糖橘子收進袖籠裏:“我今日的折子還沒看,改日吧。花還有的開,不急這一時。”


    他低頭瞄了一眼方淳容,對方肅著臉,點點頭,起身行禮送他出門。雲珩歎了口氣,不知何時起,這丫頭一進宮就是這幅戰戰兢兢的樣子,且越大越拘謹了。


    “殿下……剛剛沒怎麽吃……”四喜跟在他身後。


    “嗯。過去不覺得長寧宮的菜這麽鹹。”雲珩攏了攏披風領子,一想起方淳容這事便心煩,“反正阿綾也要吃,一會兒我再吃幾口。”


    “我們這是……”


    “時候差不多了,左右也要等他,路過造辦處接上人一起迴去就是了。”


    一想到阿綾,雲珩心頭鬆了鬆,連步子也跟著輕快了許多。長寧宮路遠庭深,原本要走上兩刻才能趕到的造辦處,他們一路疾行,不多時就能看到窗子裏的人了。


    可走到樓下,雲珩倏忽頓住了腳,四喜險些撞上去。


    他隨太子的目光抬頭一看,窗子裏不僅有阿綾,還有個姑娘站在一起,穿的也是幹淨樸素的月白衣袍,看樣子是同僚。


    行的急,雲珩喘息還未平複,他用力眨了眨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阿綾從那姑娘手中接過的,果然是隻綠色香囊,而後居然堂而皇之,當場就掛在了絛帶上……


    “殿……”四喜原是想問,要不要自己先進去通報一聲,見主子是這般臉色,又默默退迴去一步,老老實實呆在了原地,背後竄上一股久違的涼意。


    愣了半晌,雲珩心裏那些雀躍和期待被一捧雪熄了個徹底,他緩緩走到個半人高的雪娃娃身前,用手指狠狠在該長眼睛的地方戳了兩個窟窿,把那兩隻從長寧宮順來的蜜糖橘用力按了進去,轉身幽幽道:“走吧。”


    四喜邁著小碎步,點頭哈腰跟上,什麽也不敢問。


    殿下做事從來有條有理,隻是遇上這阿綾,那些方寸規律似乎都叫人琢磨不透了……


    第55章


    繡字不難,用簡單的基礎套針便好。


    阿綾先替雲珩挑了一塊普通料子上繃,做練習用。


    “殿下,大膽試一試,反正還有時日。”他盡量精煉語言,“濃墨處我們用平針,隻要保證邊緣和排線都整齊便好,像我這樣。”


    他先隨意演示了幾針,抬頭卻發覺雲珩根本沒有在看,頓覺好笑:“殿下,我臉上又沒有字……你要看我的手才學的會啊……”


    雲珩輕輕嗯了一聲,隨之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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