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綾揉一揉眼睛坐起身,發現阿娘的眼睛紅紅的,“阿娘沒睡?大夫不是叫多閉眼嗎……”


    “阿綾該迴去了。迴去之後阿娘就睡。”宋映柔將兒子抱下床榻,一跛一跛送他到門外,蹲在地上輕輕揉了揉他的屁股,“快迴去吧。聽祖母的話,好好讀書。”


    “嗯,那我迴去了,阿娘。你快睡吧!”阿綾脖子一探,啵一聲親在阿娘額頭,“下個月我再來看你!”


    說完,他轉過身,帶著那個規規矩矩的小廝向小巷外走去。


    宋映柔心裏一酸,拚命揉一揉眼睛,希望能再好好看看那條小小的背影。眼見著越來越遠,她忍不住叫到:“阿綾!”


    阿綾轉過身,赫然發覺阿娘孤零零站在門邊,已是淚流滿麵。


    他慌忙跑迴去:“阿娘!阿娘怎麽了!”


    “沒怎麽,被風吹到了。”宋映柔擦了擦滿臉的淚,笑著比了比他的身高,又摸摸他的頭,“阿綾,做個好人是應當的。可也要記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阿綾詫異地點點頭:“阿綾記得了,會很小心的。”


    “……雖說阿娘希望你做個讀書人,今後能出人頭地。可是……事事不會盡如人意,阿娘最希望的還是我的阿綾能平安順遂一世……還有,沈對我們有恩,阿綾不可以忘記。”


    “阿娘,你到底怎麽了?”阿綾被她哭得一陣心慌,踮起腳,試圖替阿娘擦擦那不斷滑落的淚,“阿娘……你別哭了,我怕……”


    他攔腰抱住阿娘,埋頭在那股淡淡幽香裏,鼻子裏也跟著發酸。


    “阿娘沒事。阿綾不怕,男孩子,要勇敢一些。”宋映柔仰起頭,深深吸氣,重新換上笑容,“阿綾乖,阿娘也會聽大夫的話,好好休息,好好睡覺。”


    他抬起頭,發現阿娘果真不哭了,難道真是被風吹的?


    “那,我真的走了,阿娘。下次我帶些白菊給你,聽說每日熏一熏菊花茶可以明目!”


    “好。去吧……”宋映柔揮揮手,徹底看不見人影了才重新迴到屋子裏。


    她倒掉了吃剩的飯菜,打掃幹淨屋子,對鏡梳妝整齊,沒有戴首飾,隻披上那件許久未穿過的長比甲。


    比甲下擺繡了一隻盤旋於蓮葉之上鷺鷥,白羽根根分明,出自沈如之手。


    十八歲那年,她終於成了織造局史上最年輕的一等繡匠,老師特地送了她這賀禮,水芙蓉,白鷺鷥,寓意“一路榮華”。


    她迴到久違的沈氏繡莊,在門口等了小半個時辰,總算等來個臉生的繡娘。


    “請問,沈老板在嗎?”


    “她去桑田看蠶絲了,要明日才能迴來。”小姑娘看著十三四歲,與當年她拜沈如為師時差不多大。


    不在就好。


    “那,阿櫟在嗎?”


    “在啊,在裏頭織布呢。您是?”對方才來沒多久,不認得她。


    “勞煩替我叫他吧……我姓宋……”


    許久未見,阿櫟個子躥得正猛,如今已然平齊她下巴。抬頭看到她,男孩興奮地蹦起來:“宋姨!您怎麽過來了!我阿娘不在啊!阿綾呢?今日是他生辰吧!”


    “虧你還記得。阿綾迴葉府了。”她拍了拍阿櫟的肩,“阿櫟啊,這個包袱,替我拿給老師吧。”


    “哦,好呀。進來坐嘛,我正織七寶妝花呢,阿娘總嫌我粗苯,織得慢,一日走不了半寸……”


    “慢工出細活,一寸妝花一寸金嘛。阿櫟,你快去忙吧,我,我還有事,今日不進去了。東西一定記得交給你阿娘。”宋映柔叮囑道,“阿櫟,以後好好孝敬你阿娘,也叫她別那麽拚命,好好保重身子。”


    “嗯?哦……”阿櫟不明所以,接過包袱,“這裏頭是什麽啊?”


    “……等你阿娘迴來再打開吧。她會明白的。”


    八月十五,阿綾刻意等到午後,廚房的酥皮月餅新鮮出爐,他包好了幾個,才拜別了祖母,匆匆趕往阿娘的住處。臨走前他跟祖母保證一定早去早迴,不耽誤晚上的家宴。


    小廝替他拎著兩個紙包,大的裏頭是幾顆酥香陣陣的月餅,小的是幾兩杭白菊。


    “阿娘!阿娘!”他咚咚擂門,“快開門!月餅涼了就不好吃了!”


    舊門扇吱呀一聲打開,縫裏是半張陌生的臉。


    那人防備地看著他:“你找誰?”


    阿綾一愣,前後左右仔細瞧了瞧,沒錯啊……他愣愣地答:“我,我找我阿娘……”


    對方也摸不著頭腦:“你找錯門了。”


    “沒有啊,我,我阿娘就住在這裏……”


    那人欲關門,阿綾眼疾手快,用腳抵住了門,被夾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你幹嘛!哪來的小赤……”


    “咳咳。”身後的小廝咳了一聲,“小少爺,腳不要緊吧?”


    門裏頭的人聽到“少爺”二字怔了一怔,又謹慎地將門打開,看上去是個窮書生:“不好意思,我剛搬來幾天,不認識你阿娘是誰。”


    “……我阿娘原先就住這裏啊……”


    奇怪了,生辰才見過的……這才沒多久啊,阿娘去哪裏了?為什麽忽然離開?


    阿綾二話不說,轉身往沈氏繡莊跑過去。除了沈,他也實在想不出阿娘能去投奔誰了。


    是不是,病得厲害了?還是說,阿娘終於舍得搬去好一些的房子裏住了?


    他衝進繡莊,不顧那一屋子異樣的目光,直奔後院。


    “沈!我阿娘呢!”


    沈如正坐在桌前核賬,聽到阿綾的聲音猛然抬頭,不禁慌亂起來。


    身後織機旁的阿櫟也嚇得不知所措:“阿娘!是,是阿綾來了……他是不是……知道了?”


    “……你別亂說話……算了,你別出來。”沈如穩了穩心神,獨自迎出去,“在呢,阿綾,你怎麽跑來了?”


    “我阿娘來了嗎!”阿綾心裏著急,招唿都忘了好好打,“我去找她,可有別人住在那了!”


    “……呃,是麽,那個,阿綾啊,你阿娘不在啊……她,她有事,出遠門了,可能,要去很久。”沈如硬擠出一臉笑。


    “……”阿綾心裏一涼,“很久是多久?她什麽時候走的?你知道她去了哪裏?一個人嗎?”


    沈如似乎是沒料到他會發問,忽而有些吞吞吐吐:“她……她……你,等我一下……”


    她慌慌張張跑進屋,找出那日阿櫟轉交給她的包袱,裏頭是五十兩碎銀子,零星幾隻首飾,一把長命鎖。她的手徘徊半晌,最終隻抓住一隻報春紅軟綾縫製的小老虎,迴到院中。


    原本還有封信,但她看完便燒掉了。


    宋映柔說,頑疾難愈,留下也隻會拖累阿綾,師徒一場,恩情來世再報。如今隻托她一件事,若是有一日葉府靠不住,這些銀子雖不多,卻也可勉強保他平安。


    “阿綾伸手。”她將那隻沒有繡五官的小老虎輕輕放到孩童攤開的雙掌中,“你要好好讀書,好好長大,我,我也不知道你阿娘去了哪裏,總之是很遠。但,你若是做個好孩子,她一定會迴來看你的……”


    聞言,阿綾徹底呆住了。


    阿綾不傻……不過還是不想相信。


    第15章


    阿娘明明無親無故,怎麽會忽然出遠門呢……


    阿綾餘光瞥到窗子裏沒躲好的阿櫟在偷偷抹眼淚。他低頭輕嗅,這小老虎身上有阿娘身上的味道,讓他沒來由地想哭。


    印象中,那些出了遠門的人,好像都再也沒迴來。


    阿綾抬起頭,看到沈如的發髻裏摻的幾根銀和眼角隱忍的悲,沒有多問什麽。


    他將小老虎抱在懷裏,轉身離開了繡莊。


    “小少爺,這些東西……”身後的小廝跟上來。


    阿綾沒有說話,徑直往河邊走去。


    秋日的太陽早早開始往西落,光沒那麽灼人,中秋花燈被高高掛起,天碧川開始熱鬧起來。


    他在岸邊找了塊幹淨的地方坐下,看著船攤老板們忙忙碌碌。


    跑得有些餓了,他接過小廝手中的紙包打開,取出一塊月餅咬一口。


    葉府的廚子是外頭酒樓都比不了的。可不知是不是因為涼透了,皮不酥餡不香,反倒膩得人難以下咽。


    阿綾轉頭看了看街邊剛剛出攤的月餅車,去年今日,他還跟阿娘在這裏看燈賞月,如今卻隻孤身一人。


    他捏著大半個月餅呆呆坐到了花燈亮起。燈影晃動,他抬起頭,忽而發覺自己能看懂一點花燈上望月懷遠的詩詞了。


    今夜秋來人且散,不如雲霧蔽青天。


    具體解不出意思,可他看到那個“人且散”,莫名覺得貼切,心中一陣悲涼。


    他托小廝買了一盞金魚燈船,早早放入天碧川,而後失魂落魄地迴到葉府。


    見他悶不吭聲,元寶催促他快些準備去家宴,中秋團圓宴,連同葉靜遠在內,全家都到了。


    阿綾將小老虎放到自己的枕頭旁,點一點頭,去跟那些根本算不得家人的家人吃宴。


    院子裏掛滿花燈,葉晴芳大唿小叫,葉柳依頻頻拿酥糖堵她的嘴,餐桌旁歡聲笑語。


    他做好要當眾挨罵的準備,垂頭入席,怪異的是,居然沒有人責怪他,連林亭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滿麵愜意的笑,權當沒看見。


    陳姨娘給他夾菜,憐惜地摸摸他的頭:“來,阿綾多吃些,多吃才能長高。”


    “祖母,阿綾困了……能不能迴去睡?”他草草吃了幾口,看著這一大家子闔家歡樂,人月兩團圓,絲毫不能感同身受,隻倍加思念不知所蹤的阿娘。


    “我送他迴去吧……”陳姨娘起身,牽了他的手,微微一怔,“阿綾手怎麽這樣冷?”接著,一隻手背貼上他的額頭,“喲,這是發熱了。”


    “小孩子發熱不打緊,抱迴去睡一睡就好了,實在不行再叫大夫開一劑退熱的湯藥喝。”老太太叮囑道。


    果然,昏睡一夜,他覺得腦子清醒了些,天沒亮便醒了。


    用過幾口陽春麵,阿綾帶著元寶,雷打不動去佛堂請安。


    “小少爺今日這麽早。”丫頭見到他微微欠身,“老太太還在用朝食,我去通報一下。”


    “姐姐去忙吧,不必麻煩,我在門外等一等。”阿綾見她提了滿藍的換洗衣物,不願耽誤她辦差事。


    “是,估計少爺再等個一盞茶就差不多了。”丫頭端著籃子走遠。


    阿綾拉著元寶站到門邊靜候,一旁的窗子敞著,他們都還不夠高,看不到裏頭。但不多時便聽到碗筷碰撞的叮聲,以及祖母和丫頭的說話聲。


    “都問清楚了?”葉老太太低聲問。


    “迴老夫人……問清了。說是當初找到的時候,人早就沒了……”


    “不是北院下的手吧?”


    “應當不是。若真是她下手,也不至於將屍身留在天碧川河邊,等著被旁人發現。”丫頭小心翼翼答道,“是被沈氏繡莊的沈老板找到的,去報了官,仵作驗過,說服了毒,也查問過她瞧病的醫館,大夫說,砒霜是她自己買的,說是家裏鬧耗子用……另外,大夫還說,她這半年間,斷斷續續去瞧了幾次眼疾……可調理的方子換了好幾劑,都不見好轉,反倒惡化,還多了頭風,後來她也就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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