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綾渾身一震。


    屍身,報官,仵作,服毒,沈氏繡莊,眼疾……丫頭波瀾不驚地道出一個又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字眼,他僵在窗子下,費盡力氣扭過頭,求救般望向元寶,期待是自己哪裏聽岔了。


    元寶瞪著一雙眼睛,緊緊捂住了嘴巴。


    阿綾一顆心就這樣,一丁一點地冷下去,冷得他胸口發疼。


    “後事呢?怎麽辦的?”老太太接著問。


    “這……”丫頭忽然吞吞吐吐起來,“齊護院說……說夫人以小少爺的名義,吩咐他去府衙要來了屍首,拉到城外燒了……骨,骨灰……隨意撒去亂葬崗……”


    “什麽!這怎麽像話!”


    “誰說不是呢……聽說……老爺前兩日也知道了,沒說什麽……算是默許了……大抵是不願為了個已死之人得罪了夫人……”


    “嘖……唉……作孽啊,連個牌位都沒有,阿綾長大後,要去哪裏祭拜他母親啊……”葉老太太痛惜道,“罷了,八成也是為了不拖累兒子。我說他昨日怎麽蔫著,想必是沒找到阿娘,著急上火才發熱。”


    “少……少,少爺 ……”元寶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不過兩個字,憋紅了一張臉。


    屋子裏的人終於聽到動靜:“誰!”


    丫頭打開門,發現呆若木雞的小少爺杵在窗戶底下。


    “阿綾少爺……您今日怎麽……這麽早啊……”


    裏頭的葉老太太也慌了神,邁過門檻,疾步走到孫兒麵前:“阿綾,退熱了嗎?”說罷伸手探了探,摸到一層冷汗。


    阿綾腿一軟,普通一聲跪了下去,額頭重重一磕:“阿綾……阿綾給祖母請安。”


    “快,快扶起來。”老太太皺著眉頭,“怎麽少爺來了也不通報一聲!越來越沒規矩!”


    “祖母……”阿綾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我阿娘……她……”


    是死了麽……


    老太太閉眼一歎,掐過幾顆念珠,嘴裏是連聲的“阿彌陀佛”。


    阿綾後悔了。


    他多希望,自己今日能晚些起,晚些過來便不會聽到了……若是沒聽到,他就仍舊可以告訴自己,他還有阿娘,隻是不知去了哪裏罷了。


    他明明在出汗,卻覺得渾身麻涼,冷得像一瞬入了冬。他失望至極地抬起頭,睜大雙眼看著祖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告訴過他,隻要他乖乖留在葉府,他們母子便會平安,為何她沒兌現承諾呢?


    服毒自盡。


    既然是自盡,便怪不到旁人,心中的委屈,仇恨,一時間也找不到個名正言順的地方安放。


    可他此時卻執拗地覺得,阿娘的死,與這裏的人脫不了幹係。


    巧兒,雪蘭,齊護院,林亭秋……還有,葉靜遠。


    沈總可惜阿娘天賦異稟卻無處施展,阿綾偷聽過好幾迴,她說若是當年沒有葉靜遠這樣鬧一出,阿娘定會一路升遷進京城,為皇家辦差。


    “女人啊,總被男人害。這樣你都不恨他?”沈討厭男人,所以一輩子不嫁人。


    宋映柔笑得滿足:“恨什麽。好歹,我以後不再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我有阿綾了。”


    為什麽呢,阿娘。


    你為什麽要自盡呢……為什麽,要留阿綾一個人呢……


    十六的月亮玉盤似的圓。


    夜裏,他抱著那隻小老虎,坐在院中發呆,他以為自己會哭,可不知為何,哭不出來。


    “元寶,我以後沒有阿娘了。”


    “元寶,也,沒有……早就,沒有……”小丫頭神色與他一樣黯淡,“少爺,別,別難過……”


    “沈說,是我父親辜負了她,害了她一輩子。”


    “當年,我爹,賣,賣阿娘的,嫁妝……我阿娘,被,被氣病,他,他又偷,偷用,藥錢去,去賭……阿娘,被,被他,氣死了。阿婆,說,男人生,生來薄情,就,就是要,辜負女人……女人,生來就,就是要,被辜負……”


    “可是為什麽呢……女人為什麽要這麽可憐……”好荒唐,阿綾想不通,若男人生來就要辜負女人,那他寧願一輩子不要喜歡女人,不要娶娘子,這樣便不會傷了誰,辜負了誰。


    這裏的人,連個衣冠塚都不願給阿娘留……阿娘從小就教他要與人為善,可為沒有人願意善待她呢。


    如水月色照不亮深宅大院翹曲飛簷下的冰冷,阿綾多想就這樣推開門,再也不要迴來。


    可如今他已經沒有家了,出去了又能怎麽辦呢?


    “少爺……”


    “元寶,若是明日一醒來我就能長大,該有多好……”他隻能等。


    元寶變著法哄他開心。不知她從哪裏挪了幾盆夏三白,光禿禿的西院總算添了些生氣。


    阿綾問葉晴芳討來個繡架,平日裏思念阿娘,要麽抄抄那本翻爛的論語,要麽便學著她曾經的樣子,坐在窗前的一片柔光裏,一針一線,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繡春日和風裏偶然停留的簷上燕,繡夏日煙雨間盛放的茉莉梔子白蘭,繡秋日枝頭上被染金的銀杏扇葉,繡冬日寂寥中蔚藍天幕裏的一片遊雲。


    經過一次失利,葉書錦在十九歲那年不負眾望高中兩榜進士,同年便成了親,娶的是榮親王家的千金,算是高攀。如今正在太常寺任職,雖說隻是個小小的典簿,可任誰都知道他萌父親和嶽丈兩棵大樹庇護,前途坦蕩。


    林亭秋徹底辭了家裏的先生,阿綾讀不懂的那些學問,再無人請教。


    起初他覺得日子難熬,可一幅一幅繡片堆疊起,針腳日益細密,色彩日益調和,皮頭層次日益清晰。


    他嚐試繡出一副阿娘的小像,新月細眉,晶亮杏眼,含笑薄唇,可還未繡完,天就變了。


    又或許,是一些人作惡的報應。


    快快長大。


    第16章


    近些年,玉寧葉府風頭無兩,誰人不知。


    可盛極必衰似乎是誰都逃不過的規律。


    阿綾十一歲生辰一早,京裏傳來噩耗,皇帝圍獵中意外墜馬,不治而崩。


    一時間,朝局紛亂,葉靜遠急匆匆赴京,可不多時卻被下了刑獄。


    玉寧織造局這塊油水豐厚的肉不知被多少人覬覦,加之葉靜遠這些年仕途亨通,愈發目中無人,得罪了不少同僚,以至牆倒眾人推。一道一道折子遞到新皇麵前,盡是對葉靜遠收受賄賂中飽私囊的控訴,儼然將他比作了這玉寧的土皇帝。


    林亭秋提前幾日得到了父親林尚書的密報,說是翻案無望,叫她早做準備。葉老太太勸她學一學葉書錦那聰明的娘子,馬上與葉靜遠合離免得受牽連,不想林亭秋竟然不願。


    “母親,我興許可以不受牽連……可我就錦兒這一個孩子,他與老爺注定逃不掉,若他們沒了,我何必在娘家遭人白眼,苟活這下半生……”


    三日後的清晨,玉寧謝知府與葉家劃清界限,帶領百名府兵,跟隨欽差,圍了這玉寧最大的宅院。


    葉家七八口,連同幾十個丫頭小廝護院跪了一地,阿綾和元寶縮在角落,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那張富麗堂皇的鳥眼綾,聖旨是明黃色,繡了雲間飛舞的龍。


    葉靜遠,葉書錦革職抄家,葉氏一族流放六年,已出嫁女眷可免,下人通通遣散。


    葉家人丁不算興旺,欽差大人宣讀完聖旨,客客氣氣請老夫人拿出家譜,核實葉靜遠這一支。


    元寶瞪圓雙眼,藏了些驚喜:“少爺……”


    “噓……”阿綾不動聲色,伸手將她的腦袋又壓低一寸。


    祖母幾乎每年都要提一次讓他入家譜的事,好巧不巧,卻都被林亭秋以這樣那樣的借口推脫阻撓,一拖便拖到了現在,老天開眼,他居然得到了能名正言順離開葉家的機會……


    葉老太太被扶起,雖有些疲憊,卻不慌不忙,仿佛料到終會有這麽一日似的,沉聲道:“伺候的,都下去收拾收拾吧,這些年我葉府對你們也不算怠慢,以後你們要自己去尋出路了,好自為之。”


    說完,她深深看了阿綾一眼,才轉身引欽差去佛堂。


    這一眼他看明白了,林亭秋自然也看明白了。


    葉書錦要流放,她自然是不甘心看別人的兒子就這麽逃過一劫。眼見著阿綾要混在下人中蒙混過關,林亭秋適時抹了一把眼淚,高聲叫住了他:“阿綾,別亂跑,快到母親和大哥身邊來……”


    還未走遠的欽差被她誇張的一嗓子叫住了,狐疑地轉過頭:“葉夫人這是……”


    阿綾手心裏都是汗,隱蔽在人群中,裝作聽不到。老太太屋裏的大丫頭們是有些默契的,迅速將他擋在身後。


    “她……最近受了些驚嚇……還請大人多擔待……”葉老太太袖子底下的拳頭死死攥著,看著卻極其沉著。


    “哦?那她剛剛是在叫什麽人?”


    “是在叫我們家小少爺!”巧兒趁機開口,拚命往人群前排擠,卻被兩個看清了老太太眼色的小廝死死拽住,拖了迴去。


    欽差大人注意到這怪異的騷動,緩緩轉身,向下人聚集處走過去,眼見著就要看到阿綾。


    “母親!您可不要嚇我,這又是在胡說些什麽呀……”葉晴芳忽然撲到了林亭秋懷中,拉著哭腔抽抽搭搭起來,“您還認識我嗎……我是芳兒啊……”


    “芳兒別哭,你母親她看過大夫就會好了……”陳姨娘也開口幫腔,“她這幾日夢魘,夜裏都在叫些我聽不明白的話……唉,小少爺……若是帛兒還活著……”她提起帕子按在眉心,美瞳萬分……


    屋子裏七嘴八舌,哭哭啼啼,林亭秋的聲音瞬間被淹沒進去。


    “你們閉嘴!你們!”林亭秋被一對雙胞胎按進了圈椅中,動彈不能,嘴裏罵著氣話。


    欽差大人皺了皺眉,似乎不願摻和進一屋子女眷的是是非非,急忙又轉迴去,叫老太太帶他去辦正事。


    阿綾默默盯著葉晴芳。


    十四歲,有那麽些亭亭玉立的意思了。


    她也轉臉看著阿綾,嘴巴癟了癟,衝他搖搖頭,比了個“走”的口型,伸手關上了正廳的門扇。


    元寶一邊戀戀不舍看了那門縫一眼,一邊匆匆拉著他迴到西院換衣服。可這裏除了元寶沒有別個仆役,外頭到處都是看守的兵,他們不敢隨意亂竄,阿綾隻得在元寶的衣服裏頭選。


    好在他雖長高了,但元寶也始終追著他長,丫頭的衣裳勉強穿一穿也足以蒙混過關了。


    他麻利地換上杏黃的衣裙,坐到銅鏡前。太久沒假扮女孩,手上居然有些生疏。元寶一把奪過檀木梳,三下五除二替他束了個滿府小丫頭最愛的垂桂髻。


    接連幾年收到的壓歲銀錢,總共十幾兩,幾冊舊書,繡了一多半的阿娘的繡像,床頭那隻氣味已經淡到聞不出香的小老虎和一隻白玉簪,再加上幾身衣服。


    這便是阿綾的全副身家了。


    屋子裏本也沒什麽值錢的物件,那一支尚未物歸原主的玉簪不能隨意贈送,他便把那為數不多的壓歲銀錢一分為二,自己收起一半,剩下的盡數塞進荷包,趁元寶扒著窗子往外看的空檔,偷偷放進了她包袱中的衣服裏。


    他們匆匆趕往人滿為患的葉府大門,所有仆役都被聚集在府門前的空地。


    每個人都將包袱攤在麵前,由專人負責核查,除了隨身物品,這葉府裏頭值錢的財物誰也別想帶出去。


    阿綾才要站進隊尾,便被元寶一把扯了迴去,仔細看了兩眼,又拽著他一路往後門跑。


    “完了……”他們氣喘籲籲跑到地方,卻看到另一小撮聚集的人群也被攔在門前,元寶臉色唰的白了,“少爺,怎麽辦,你沒有賣身契,出不去……”


    阿綾定睛一瞧,原來那些守門官爺手中捏著的一疊紙,居然就是一張張賣身契……他們不單單要檢查包袱,有賣身契的,才有可能放出去。


    他看到大部分仆役都被趕上了門口的馬車,賣身契也仍舊捏在官兵手中。


    隻有雪蘭,齊護院和少數幾個大丫頭,紛紛從懷裏掏出些散錢,問過話,而後拿迴了那張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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