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騫熟稔的語氣叫旁人聽去,還真以為他們是舊時好友。


    衛寂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這個搖頭是無意義的動作,並非在迴答馬林騫的話,相反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麽。


    看他這副模樣,馬林騫笑了,“你還是與過去一樣呆。”


    衛寂沒有說話,氣氛頓時靜下來。


    像是緩解尷尬,馬林騫問,“你猜我來京城做什麽?”


    衛寂先是搖頭,默了一會兒見馬林騫一臉得意地等著他來猜,隻得隨口一猜,“來京備考。”


    馬林騫臉色僵了一下,隨後又笑起來,調侃道:“科考這種苦差事我可不想幹,報效國家還是交給你們罷。”


    說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語調還是輕鬆的,“而且我這腿嬌貴得很,受不了貢院那種陰冷之地,一到陰天下雨它就鬧脾氣。”


    衛寂看向他的腿。


    見衛寂不解,馬林騫笑著說,“那年十五,懷秉請大家吃花茶,吃完茶,後來又有人提議打馬球。


    “你也知道我的性子,這可是我的專長,我才不許別人搶了原本屬於我的彩頭,結果不小心跌了馬,反而成了那馬的彩頭。”


    “你那年沒來真是可惜,懷秉親自點了紫蘇隱茶,他家膳娘還做了十二花茶果,每個果子栩栩如生,盤上還點了詩。”


    “不愧是岐孟許氏,便是京城都少見這樣的品茶宴。”


    馬林騫語速很快,一番話說下來不帶一個頓音,像是說過許多遍。


    他說的懷秉,是許懷秉。


    岐孟一帶喜好飲茶,鬥茶之風便是從此處盛行到京城。


    許家百年望族,飲茶講究清、雅二字。


    茶要清,行要雅。


    也是自許家開始興的吃花茶。


    所謂的吃花茶,其實是變相的曲水流觴,飲茶、食茶果、作詩。


    茶果子做成花的形狀,上一道花果子,便要行一番詩令。


    涼州雖然也有點茶,但與岐孟一比,粗糙得簡直上不得台麵,因此自許懷秉來了涼州,不少人便攛掇著他吃一次花茶。


    許懷秉可有可無地應承著,既沒有答應,可也未曾拒絕。


    這是岐孟一氏的說話風格,許太傅也是如此,因此才能拿捏住薑簷,叫他縱是心有不滿,卻也張口說不出一句不是。


    求了大半年,許懷秉終於應了,涼州的‘土包子們’也得以見識十二點茶。


    一時驚為天人。


    衛寂也收到了邀貼,但那時他正因馬林騫與許懷秉斷了交,所以沒去茶宴。


    沒過兩日,衛寂便跟他父親迴京,壓根不知道馬林騫摔斷了腿。


    入仕者要品貌端行,身體健全,馬林騫這一摔徹底斷絕了自己的仕途。


    他遭此劫難時,不少人為之可惜。


    因為他也有小神童之名,雖不及許懷秉那樣聰慧,可也比一般人有慧根。


    馬林騫比衛寂年長一歲,深受寵愛,才名傍身,又長得芝蘭玉樹,白玉的臉,墨色的眸,可謂是少年意氣,一身傲氣。


    不怪衛寂沒有一眼認出他,實在是如今的馬林騫與過去相差太多。


    原本那把掐瘦的勁腰,經過五年光陰胖了三圈,眉眼不見過去的英氣,變得溫和敦厚起來,像個教書的先生。


    現在馬林騫也確實在教書,教族中弟子讀書,一年前還娶了妻。


    這次來京城是為了訪親,更是因為夫人有了身孕,來大恩寺求平安符。


    方才他正與夫人買福記的糕點,無意中看見衛寂,這才將人叫住。


    “我聽聞你如今是太子的伴讀,還深受太子喜愛,那入仕豈不是如遊龍入海?那我可要先旁人一步祝你日後節節高升,但別忘了造福百姓,不然你不如隨我迴涼州賣紅薯去。”


    馬林騫與衛寂說著玩笑。


    他還同當年那樣喜歡玩笑,但與當年不同,他那時恃才傲物,以取笑為主,現下說話順耳很多,不會再叫人難堪。


    衛寂不善言辭,幹巴巴道了一聲多謝。


    氣氛再次靜下來,饒是話多的馬林騫麵上也有些尬色。


    這時一個懷著身孕,模樣溫婉的女子走來,她朝衛寂福了福禮。


    馬林騫為他倆介紹。


    聽到衛寂的名字,女子一笑,“原來是衛家郎君,夫君與我講過你很多事。”


    衛寂原以為她是客氣,沒想到她真能細數出一兩件。


    看來馬林騫真講過,而且還是好話。


    見自己夫人臉色有些倦意,像是逛累了,馬林騫對衛寂道:“時辰不早了,今日就此別過,改日我們另約時間再敘。”


    互相道別後,馬林騫便扶著女子走了。


    他低頭與女子不知說了什麽,眉眼柔和,語調輕鬆,惹得女子用手帕捂著唇一笑,夫妻很是和睦的模樣。


    衛寂看了一眼,心中生出幾分荒誕的不真實,他拎著米漿默默轉身走了。


    不多時,馬林騫追了上來,“衛寂。”


    衛寂看著他,見他一臉訕訕,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好半天馬林騫才澀然道:“先前的事是我不對。”


    這是在為五年前,他取笑衛寂的母親道歉。


    衛寂抿住唇,不願說原不原諒,因為馬林騫笑的是他母親。


    馬林騫像是還要說什麽,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歎,然後默不作聲地走了。


    哪怕他再注意行舉,走路時左腳還是能讓人看出端倪。


    過往的人時不時就會朝他掃一眼,但馬林騫仍舊步履平穩,背脊挺拔,好似沒有被折彎過脊梁。


    從天之驕子,一朝跌下摔進泥地裏,哪有不疼,哪有不彎的道理?


    他以前極驕極傲,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尋到別人的錯處短處便會以詩打趣。


    那人若是敢還嘴,他能引經據典,誇誇其談,要對方更難堪,最後狼狽而逃。


    後來逢了難,才從天上落迴地上,他明白了人間疾苦,性子也漸漸磨平了。


    馬林騫從來不懼與人談論自己跛腳一事,還常拿此事與學生、好友、舊相識打趣。


    好似他先別人一步說了,調侃了,別人就不會再傷到他似的。


    他常跟夫人說舊事,講衛寂、講許懷秉,講自己最恣意的事,以此懷念那個惹人嫌,但卻是最驕傲的自己。


    -


    薑家的江山是庸高祖在馬背上打下來的,因此十分注重兒孫在騎射的教育,春、秋兩季都要帶王公大臣狩獵。


    今年是太後喪年,狩獵自然取消,但太子騎射的功課仍在,一月兩次。


    自薑簷答應衛寂會端正言行,他便沒去過校場,今日趁著騎射課好好活動了一番筋骨。


    衛寂拎著買來的吃食到東宮時,薑簷正在校場。


    夕陽的餘暉中,他騎著紅鬃駿馬,一身獵服,眉目深長,鼻梁挺直,一滴熱汗綴在線條鋒利的下頜。


    看見走過來的衛寂,薑簷揚唇一笑,英姿勃發。


    衛寂腳步微頓,不自覺抱緊手裏的竹筒。


    薑簷一直看著衛寂,胯/下的烈馬奔騰在校場,大概是它跑得太快,薑簷突然朝前一栽,半邊身子竟向馬一側跌了過去。


    衛寂大腦轟的一下,嚇得肝膽狠狠震動,他什麽都顧不得,瘋了似的朝校場跑。


    跑到一半,薑簷的身子如輕燕那般,利索地翻上了馬背,還衝著衛寂笑。


    惡作劇得逞的模樣,哪裏有即將掉下馬的慌亂?


    衛寂停下了腳步,心口跳得飛快,他怔怔地看著毫發無損的薑簷,雙腿現在還在打軟。


    薑簷勒停了烈馬,那馬的長頸淌著熱汗,它前蹄在地上踏了踏,打著響鼻。


    薑簷輕摸了兩下它的腦袋,然後翻身躍下,將韁繩交給了身旁的人,徑自朝衛寂走去。


    走近才發現衛寂臉色蒼白,薑簷一愣,“怎麽這副模樣?”


    衛寂還未從驚嚇中恢複,啞聲說,“殿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很危險。”


    薑簷毫不在意,“這有什麽危險的?我的騎術你又不是不知道……”


    接下來的話,在看到衛寂的麵色後咽了迴去。


    衛寂眉頭緊蹙,一向和軟的麵上有幾分凝重,唇色還是白的。


    是那種滿腹心事,卻在極力壓抑的模樣。


    他鮮少露出這樣的情緒,薑簷的心提了起來,在衛寂麵上觀了半晌,他才小心地問,“你生氣了?”


    衛寂垂下眼,搖搖頭。


    他沒有生氣,隻是想到了方才見過的馬林騫。


    曾經那樣張狂的一個人,跌了一次馬變成如今的模樣。


    衛寂不喜歡驕縱跋扈的人,卻喜歡看薑簷縱情肆意。


    他想他平安喜樂、順遂如意,也祈禱他永遠不會磨掉身上的棱角。


    所以方才薑簷掉下馬的時候,衛寂是真的嚇到了。


    靜了一會兒,衛寂抬眼看向薑簷,語氣很和緩,也很認真,“殿下還是要小心些,馬再通人性,它也有發狂的時候。”


    薑簷這時不敢迴嘴,乖乖地點了點頭。


    不想跟衛寂再說這事,薑簷生硬地轉了話,“你怎麽這麽晚才來?”


    衛寂說,“臣買了米漿、芝麻餅,還有一些酥糕。”


    薑簷偷看了衛寂一眼,不知他還生不生氣,小小地撒嬌,“那也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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