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懷秉握著碧色的茶杯,看著衛寂靜默片刻,然後說,“我想你當初沒有分化,是跟那日在山洞被蛇咬有關。”


    衛寂一瞬便明白他說的山洞、被蛇咬是指什麽。


    當時許懷秉在畫那幅《河山圖》,他想調出黛中帶藍的顏色,這樣畫群山時才能有層次感。


    調了好幾色料都不滿意,還是衛寂將家傳的調色手藝告訴了許懷秉。


    衛寂外祖是做皮影的,皮影也有上色工藝,還是密而不外傳。


    為了這個顏色,他倆琢磨了許多個夜晚,還去山上找一種名叫玄晶的礦石。


    他外公留下的手劄說,這種晶石可以提亮。


    為了找到晶石,許懷秉翻閱了很多古籍,最終找出晶石的出處,衛寂便與他一同去挖礦石。


    一次山體滑坡,將他倆困在山洞。


    衛寂之所以被蛇咬,便是因為在洞中不慎踩了它一下,那蛇一吃痛,弓起身咬在了衛寂的身上。


    許懷秉見識廣博,認出蛇的品種。


    是毒蛇,但毒性不大。


    衛寂除了頭暈耳鳴外,倒也沒有其他症狀,許懷秉為他簡單處理了傷口。


    他倆被救出來後,衛寂看了多個大夫都說沒事,他才放心地該吃吃該喝喝。


    衛寂活得一向謹慎,若不是為了幫許懷秉完成那幅畫,他打死都不會去這種沒有開墾過的荒山。


    正因為他謹慎小心,除了十三歲這一年被蛇咬,外加衛宗建強行將他放到馬背上,險些摔死之外,衛寂活到現在沒遭過其他罪。


    他那次摔下馬,正是在涼州。


    衛宗建覺得他這個年紀還不會騎馬太不像話,於是才想用這種法子逼衛寂。


    結果騎馬沒學會,人差點沒了。


    自打那之後,衛寂便開始恐懼馬。


    想起往日種種,衛寂覺得他未必是因為被蛇咬而推遲分化,也很有可能是因為摔下馬,摔傷了什麽地方。


    他正想得出神時,卻聽許懷秉道:“你是因我被咬,此事該我負責。”


    第21章


    月色朦朧,床頭的箱櫃上掌了一盞燈。


    衛寂趴在床榻,薄黃的燈燭映在他清秀的麵上,似是上了一層朦朧的釉彩。


    軟枕上攤著一冊書,是有關分化一事,衛寂翻看了幾頁,讀著讀著便忍不住思緒亂飛。


    從薑簷與許懷秉言辭間透露出的意思,他若真分化了,怕是會從常人變成陰坤。


    朝堂上並非沒有陰坤,去年的探花郎就是陰坤。


    聽說他的夫君是一個鄉野粗漢,大字不識幾個,隻花了一吊錢跟兩扇豬肉,便從探花郎哥嫂手中買迴來做媳婦。


    那時探花郎也才十四五,這個鄉野粗漢種地殺豬的供養他,苦讀了七八載一舉中第。


    倆人倒是不離不棄,日子過得很好。


    衛寂曾見過探花郎的夫君一麵,跟傳說中五大三粗,肌肉虯結的黑臉漢子不一樣,他長得很周正。


    說話糙是真,嗓子很大。


    如今這個殺豬漢在京城開了一家肉鋪,薑簷很喜歡吃他家的豬肉渣,衛寂時不時就會去買一點。


    正逢太後大喪,肉鋪暫時關了張,路過時也聞不到那股勾人的油香味兒。


    燈燭忽然晃了晃,過長的燈芯分了岔。


    衛寂起身,拿出一把銀剪,將燈芯剪去一部分,燈苗晃悠悠地變亮。


    他失神地望了一會兒燈燭,重新拿起軟枕上的書,但裏麵的字卻看不進去。


    雖分化成陰坤也可以考科舉,但衛寂從未想過嫁人。


    “你是因我被咬,此事該我負責。”


    下午許懷秉在茶寮的話,衛寂一字未忘。


    許懷秉說要負責,還說日後會幫衛寂入仕,然後想辦法將衛寂調到他想進的府史。


    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衛寂覺得許懷秉所謂的負責,是想要娶他。


    許懷秉話裏話外都透著不會阻攔衛寂前程,反而會幫衛寂謀求他想要的前程。


    衛寂想進府史,做編纂、整理史料的史官,這件事他從未跟許懷秉說過,五年前在涼州與許懷秉認識時,衛寂還沒規劃自己的前程。


    他不知道許懷秉從什麽地方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會錯意了。


    或許對方根本沒有那個心思,隻是單純‘報恩’。


    對許懷秉這人,衛寂有著很複雜的情感。


    以前在涼州時,衛寂有一段時間很仰慕許懷秉,對方與他年紀相仿,但無論是見識、才情,還是那份從容內斂的氣度,都遠勝他。


    麵對這樣一個同齡人,衛寂心生佩服,不免心之向往。


    所以他才將外祖父留下不傳外的手劄告訴了許懷秉,不顧危險陪他爬山挖晶石。


    衛寂是打心底裏拿許懷秉當朋友,後來‘鬧翻’也是因為他太拿對方當朋友。


    就跟探花郎那個殺豬的夫君被人非議嘲笑一樣,衛寂的母親出身也常被人拿來取笑。


    笑她是粗野不知禮數的農家采藥女,手比男人還要粗糙。


    涼州那些看不上衛寂的世家弟子,在宴飲行酒令時,作詩拿他母親雅謔。


    曲水流觴是在許懷秉後院辦的,將劈開的竹子連起來作溪,上麵放著精致的飲酒器具,隨著高低相間的竹溪,從席首流到席尾,杯盞停到那裏,旁邊的人就要端起酒作詩。


    衛寂有事耽擱來得有些晚,過去時正好聽到那句詩尾。


    這詩作的風趣,不少人笑得打跌,說他嘴巴太毒,期間還提到了衛寂。


    “這要是讓衛寂聽到,怕是要跟你幹架。”


    “那你多想了,我屬馬姓馬,他那呆子連馬都騎不上,還想騎著我打?”


    眾人正哄笑一團時,席首那個清正雅致的少年開口了——


    “君子不在人後論是非,大家還是要正其心,善其口。”


    主人都發話了,席間的人也就將這個話題揭過去,沒人再提衛寂。


    那日衛寂最終沒有列入席內,之後他也沒再去過許懷秉家。


    兩月後衛宗建的調令下來,衛寂便迴了京城,走時他誰都沒有說,也不曾跟許懷秉告別。


    其實他那天很生氣。


    因為許懷秉說的是君子不在人後論是非,這話的意思是,這些人不應該在背後說人壞話,而不是為衛寂的母親打抱不平。


    他一直拿許懷秉當朋友,那一刻對許懷秉失望透了,單方麵與他絕交。


    那時衛寂十三歲,想法難免孩子氣,過了一兩年他大一些,想明白後便放下心中的鬱結。


    衛寂捫心自問,若是有一日他與許懷秉在外遇到歹人,他是否能義氣上頭跟那些人殊死搏鬥?


    答案自然是不能。


    真要有那一天,衛寂一定會嚇傻,怔在原地,手腳發軟,怕是連喊一句救命的話都不能。


    這是他的性子,天生如此。


    不與人正麵起口舌之爭,也是許懷秉的性子,無論他心中怎麽想,那日曲水流觴上那麽多人,他不會嗬責其他人,讓人生出尷尬之色。


    這就是許懷秉,十幾歲便有小君子之稱,被族中人,乃至許太傅都寄予厚望。


    衛寂認真反思過自己,他這樣慢性子,好脾氣的人,怎麽偏偏對許懷秉起了那麽大的氣性。


    不僅兩月沒消氣,走時還沒告知許懷秉一聲。


    衛寂想,他之所以生許懷秉的氣,或許是因為壓抑許久的情緒爆發了。


    自他母親死後,他父親新娶,繼室又為他父親生了一雙兒女,他與他父親漸行漸遠。


    他達不到衛宗建的期望,家中的幼弟幼妹卻可以逗衛宗建高興,這讓衛寂覺得自己在這個家很多餘。


    與許懷秉相處,幫著他調製顏料,讓衛寂忘記家中的失意。


    又因為許懷秉是遠近聞名的小君子,衛寂便覺得與他結伴的自己也是優秀的。


    他自以為是地拿許懷秉當知己,當港灣,當庇佑所,龜縮在這裏,不願麵對現實。


    所以當許懷秉不偏袒他,仍舊是那個進退有度,不讓人尷尬的‘小君子’時,衛寂才會那麽失望。


    也是許懷秉叫他明白,這世上會毫無理由偏袒愛護他的,隻有他母親。


    但他已經沒有母親了。


    夢醒後,衛寂行事越發謹慎小心,哪怕是在家中他也循規蹈矩,不敢惹衛宗建生氣。


    衛寂不怪許懷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見他,因為見到他便會想起,在涼州那些傻兮兮的過往。


    而且仔細想想,他挺虛榮的。


    最初敬仰許懷秉、花費心思與許懷秉結交,衛寂看中的是許懷秉身上那些光環。


    所以在東宮猛地見到故人,衛寂才那麽慌,這兩日他一直有意躲著許懷秉,並不想跟他深交。


    至於對方透露出要娶他,以作當初他被蛇咬的彌補時,衛寂在茶寮恨不得鑽地縫一輩子不出來。


    但分化成陰坤還是一個問題,若是被他父親知道……


    衛寂無法想象衛宗建會是什麽反應,會等太後喪期過了就給他定人家麽?


    以衛宗建古板的性子,怕是會的。


    哎。


    -


    衛寂本來見許懷秉就尷尬,自從在茶寮一敘後,隻要許懷秉出現在方圓十丈內,他便覺得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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