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我們在睡夢中被敲窗戶的聲音驚醒了。爺爺趕緊下地問是誰,外麵的人小聲迴答說:“是我,德善。”爺爺奶奶聽出了是我父親的聲音,爺爺高興地趕緊把門打開,奶奶點上小油燈。

    父親穿著一身黃色的國民黨軍服,戴著一個帶耳朵的大棉帽子,他沒有帶槍,是空手迴來的。他小聲地告訴母親快找衣服,把這套衣服換下來。他說他不願意打仗,是在戰場逃跑迴來的,如果讓人抓迴去是要槍斃的。大家聽了他的話,那種喜悅的心情一下子都沒了,氣氛立刻變得緊張起來。尤其是母親一下子傻了,不知該做些什麽好。

    膽小怕事的爺爺趕緊說:“快把衣服脫下來,把它埋了。”大伯也過來了,他到屋後挖了一個坑把衣服埋了。這套衣服在地下埋了好幾年,直到解放以後才敢挖出來。後來母親把它染成黑色改一改給我做了件棉衣服穿。我記得那套衣服的布料很結實,那時人們都把這種布料叫小凡布,市麵上很少有這種布料。我穿著它過了好幾個寒冷的冬天。那時我小不懂事,應該留下來做紀念,因為這是父親給我留下來的唯一東西。衣服埋了,人也得藏起來。可是藏到哪裏去呢?大家琢磨來琢磨去最後決定藏到西下屋的席屯子裏。安頓好了以後,母親看到父親的腳都凍得又紅又腫,有的地方已經潰爛直流水,襪子都脫不下來了。母親看在眼裏,疼在心上,隻是默默地流著眼淚。這一夜,全家人都沒有睡好覺。是喜悅還是擔憂,誰也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第二天,爺爺奶奶告訴大家,誰也不許出門。所以,這一天我們家的大門一直是緊閉著。母親懸著的心一直沒有放下來。到了傍晚大家都覺得輕鬆了一些。心裏想這一天總算是熬過去了。

    就在這時,狗叫聲。砸門聲。人的喊叫聲混成了一片。爺爺奶奶說聲不好有人來了。母親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家裏人都不知所措。砸門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爺爺讓大伯出去把門打開,隨之闖進幾個人,他們說:“快把人交出來。”來的這些人是村裏的地頭蛇,他們和國民黨穿著連襠褲子,互相勾結起來,專門欺壓老百姓的。他們得知父親逃迴來了,就闖進我家要人。爺爺說:“我兒子讓你們抓走後就沒迴來過。”

    地頭蛇說:“這是上奉的命令,不交出人來就把你們家男的都帶走。”說著地頭蛇在屋裏屋外亂翻一通,他們沒找到人。地頭蛇又說:“你們不交人也行,要交八十鬥高粱。”天哪,八十鬥高粱是全家三十多口人一年的口糧,再說一年到頭下來地裏才能有多少收成啊?奶奶哭喊著:“這不是讓我們全家老小都餓死嗎!”奶奶一哭,那些大娘們也跟著哭喊起來,孩子們看到大人哭,也都跟著哭喊起來,哭聲一片。隻有母親沒有哭,因為她知道這些高粱才能換迴丈夫的命。可家裏真的拿不出這些糧食啊,這不是把人往死裏逼嗎!地頭蛇氣急敗壞地說:“沒糧就帶家裏其他男人走!”躲在西廂房的父親聽了以後,怕連累大哥們,急得自己走了出來。如果不出來,要抓走幾個哥哥,這一大家人怎麽活。

    拿不出糧食來,這些地頭蛇是不會善甘罷休的。為了拯救這個家,拯救這三十多口人的生命,父親又被抓走了。爺爺奶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地頭蛇不要帶走兒子,可任憑他們怎麽哀求都沒有用。七八個人端著槍把父親帶走了。母親抱著我跟在後頭,一邊追趕一邊哭喊著:“你們不能把他帶走啊!不能帶走啊!”父親隻迴頭看了看,什麽也沒說。

    家裏哭成了一片,也亂成了一片,大家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第二次被抓走。母親抱著我哭得像個淚人。她的哭聲,控訴了這無情的戰爭;她的哭聲,控訴了這萬惡的舊社會;他的哭聲,控訴了國民黨政府的罪惡。母親隻有恨,可她不知道恨誰?她恨那些該死的地頭蛇,她恨爺爺和奶奶,她恨那些妯娌們。這也難怪她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她隻知道這個家保護不了自己的丈夫,眼睜睜地被人抓走,她還能恨誰呢?可她哪裏知道,父親這次逃迴來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聚。後來聽說有人在國民黨軍隊裏見過父親,他的情況很不好,腳上的凍傷很曆害,已經瘸了。我和母親天天盼望他迴來,可是從此父親再也沒迴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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