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坤克麵容舒展,他終於得到了想要的反應。


    他想看到的,就是延味羨身上格格不入的鎮定。


    比起剛才刻意的驚恐,延味羨當下的反應才更為真實,而且隨著延味羨抬眸,他終於看到了延味羨的眼睛,或者應該說,眼神。


    一抹堅定果決,想要令人信服的眼神,一抹隻有人在辯駁掩飾,據理力爭時才會閃現的眼神。


    一抹絕不應該出現在庖廚麵對高官時的眼神。


    副掌廚萬葛沙是夥房裏做事最細致的一個,但也是最為慢條斯理的一個,性子溫吞,反應還有些後知後覺,當下麵對塗校尉的質問,幾個掌廚連帶副掌廚都聽出了劍拔弩張的意味,識趣地噤了聲,隻有他鈍感特別強,輕微舉手,弱弱地說:“迴塗校尉,其實不然。”


    “哦?”


    塗坤克來了興趣,難道這個副掌廚知道什麽內情,這是準備不再徇私包庇,打算要檢舉揭發了?


    其餘兩個副掌廚多善和奇孜偷偷看了萬葛沙一眼,不明白這麽緊張的時刻,他冒頭做什麽。


    萬葛沙像是鼓足了勇氣,雖然聲音還是很輕:“迴塗校尉,其實炊事長不隻會做菜。”


    塗坤克屏住唿吸,剛想聽萬葛沙吐露重要實情,然而他說:“炊事長燒肉也是一絕。關於這點,我們夥房上下,都可以作證。不隻是夥房,相信各位將領也,也深有體會吧?”


    說完他環視一周,看向諸位將領,迫切想要得到肯定。


    彌賀尷尬地笑笑,席淳和代洲義微微點頭,醫師遼因的麵色如常,但似在沉思,目光看向地麵。


    博朗快意一笑道:“炊事長的手藝全營裏誰人不知,有他在,我吃飯都比以前更積極了。”


    塗坤克扶額暗想,你有吃飯不積極的時候嗎?


    彌賀輕咳一聲,先於塗坤克發怒前給副掌廚萬葛沙找了個台階下:“塗校尉啊,你也知曉萬掌廚的性子,他隻是會錯了意,並非故意讓你難堪。炊事長人呢本分,勤勉盡責,深得人心,如果真的和中毒案無關,也別太咄咄逼人了吧……”


    隨後他看向萬葛沙使了個眼色,說:“萬掌廚,你可知道現在是在查案的關鍵時刻,豈容你戲言胡鬧?”


    “彌,彌賀統領說得是。”


    萬葛沙冷汗頻出,低著頭不敢抬起,他本是看塗校尉一直問話於炊事長,怕他對炊事長有所誤會,急於替炊事長證明,才會貿然插話,想以此提升炊事長在塗校尉心中的印象,寄希望於塗校尉能念及炊事長在夥房盡心盡責,不再找他麻煩,誰知竟是幫了倒忙。


    而且他沒想到的是,除了博朗將軍,竟無一人替炊事長美言。


    難道其餘的人都疑心炊事長嗎?


    他剛想開口和塗校尉賠禮,塗坤克已經擺了擺手,說:“罷了。”


    其實彌賀方才有一點說得很對,延味羨憑借廚藝稟賦頗得人心,沒有實證和確鑿供詞,僅憑直覺,就因為他負責烏頭堿的采買又身為炊事長將其定罪,確實很難讓眾人信服。


    而且他已經知道這件事是秦瑄策劃,目前隻是苦於找不到他和其他人勾連合謀的證據。


    或許,他不應該蜿蜒迂迴,想著把夥房作為尋找真兇的突破口。


    其實隻要令秦瑄這個始作俑者露出破綻,不愁他不供出其餘幫兇。


    藏在眾將領後麵的拓欽自從聽到醫師遼因說導致主帥身亡的毒物是鉤吻混合烏頭堿之後,心下就一直在惴惴不安,鉤吻他不熟悉,但烏頭堿可就不一樣了。


    當時他為了邀功,從炊事兵好友庚伍手裏搶走了原本屬於他的差事,在烹飪炙羊肉時,記得庚伍曾和他提及過烏頭堿的功效,還說炊事長和幾位掌廚都會使用烏頭堿,去除其毒性。


    當時他多嘴問了一句,今天的炙羊肉裏是否也使用了烏頭堿,因為庚伍說沒有,他還感到奇怪,既然烏頭堿隻要處理妥當,適量添加能使肉質更為鮮美,為什麽不加?


    記得庚伍的迴答是,他不擅處理烏頭堿,怕影響了炙羊肉原本的風味,引得主帥不快,當時幾位掌廚和炊事長都有別的事要忙,所以他並不敢勞煩他們。


    炙羊肉雖然是此地城池的守城主帥送給秦副將,秦副將又進獻給主帥的,秦副將也有心要毒害主帥,但他絕不敢事先就在羊肉上動手腳,因為夥房烹飪所會用到的一應原料都是經過精心挑選,在使用前也必會經過查驗。


    而炙羊肉是他親眼看著庚伍烹調盛出,又由他親手呈上的,中間沒再經過第三人之手。


    他和庚伍也都不是秦副將的人,不可能替他辦事,但最終醫師卻從羊肉裏提煉出了帶有烏頭堿的毒素。


    這是不是說明……炙羊肉裏的毒是下在烹調以前,也就是儲藏階段?


    夥房裏的人是都知曉烏頭堿的功效,平日裏也會用到,但真正掌握處理烏頭堿毒性方法的人其實並不多,照庚伍所說,也就隻有炊事長和幾位掌廚,他們也正是負責檢驗原材料是否合格的人。


    通常眾掌事會一同查驗,所以在查驗環節,欲下毒的人不可能有可乘之機。


    那就隻能是在查驗以前。


    查驗後原材料都處於眾目睽睽之下,夥房地狹人多,原料堆放的地方又在案台上,若是有人拿了烏頭堿卻並未用於做菜而是私藏了,一定逃不過眾人的眼睛。


    所以兇手想要私藏烏頭堿,最大可能得手的環節是在采買期間,並未完全遵照采買清單的要求,而是刻意多購入了烏頭堿。


    倘若兇手按計劃成功取得了烏頭堿,且炙羊肉送到夥房後不久就被暗中添加了經過特殊處理的烏頭堿呢?


    如果有人知道如何用其他藥材掩蓋烏頭堿的毒性,便能自然避過第一重查驗。


    待到正式烹調時,藥材遇水煮沸,功效減弱,烏頭堿的毒性就會占據主導,滲入到炙羊肉裏。


    隻是要做到這點,在處理烏頭堿時必須精準控製含量,因為就算可以用藥材遮掩烏頭堿毒性,對於自身帶有特殊氣味的藥材也隻能使用少許,否則會有被人覺察的風險,當然也可能用一種藥材掩蓋另一種藥材的氣味,但也要控製用量,以免炙羊肉的顏色產生明顯變化。


    當做到了這些,烏頭堿的用量也務必精準,足以被藥材掩蓋毒性,所用烏頭堿含量的毒性又要達到足以令人致死的程度,使其能在遇水煮沸後發揮功效,是多一分不可,少一分亦不可。


    嚐試的過程中,烏頭堿放多了,起初使用的藥材難以蓋住毒性,便要再增加其他藥材,所以烏頭堿的加入隻能一點點進行。


    藥材和烏頭堿用量的配比不可能一擊即中,沒有幾次試驗並用銀針自測,根本不可能達到最佳配比。


    拓欽祖上是行醫的,一直延續到他祖父這一代,到他父母時便轉投了別的營生,但他從小沒少看過祖父問診抓藥,耳濡目染地對藥理有了些了解,知道是藥三分毒的道理,也知道有的藥材可以中和壓製毒性,不同藥材的氣味濃淡不同,可以用一種藥材掩蓋另一種藥材的味道。


    加上炙羊肉本就帶有膻腥,不易受一般氣味的影響,所以要想在炙羊肉裏混入藥材和烏頭堿而不改其色其味,隻要配比合適,是完全有可能實現的。


    也就是說,下毒的人如果對藥理有所研究,想在炙羊肉裏加入足以斃命用量的烏頭堿並躲過銀針的查驗,不被人發現,必會用到藥材。


    隻要知道夥房裏誰近期購入過藥材,便能縮小懷疑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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