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坤克聽著,麵色沉了下去:“采買中,你們幾人都是結伴同行,沒有過分散的時候嗎?”


    三位掌廚麵麵相覷,一個接一個地搖頭。


    秦瑄不知道塗坤克這麽問的用意,因為這個問題和剛才的同樣直接。


    毫無疑問,負責采買近期所用烏頭堿的人都會背負上直接或間接的謀害主帥的嫌疑,在采買中單獨行動的人則嫌疑更甚,因為此人極有可能沒有遵照采買清單的要求,而是購入了多餘份額的烏頭堿私藏。


    私藏烏頭堿,其心可誅。


    負責采買中的一人與此事有牽連,其他人也不能完全將自己置身事外。


    沒那麽愚蠢的人都清楚唇亡齒寒的道理,無論夥房此前有多少暗中角力,人際關係有多複雜,現在也一定是會互相抱團的。


    就算他們本就單獨采買,也不清楚其他人的行動軌跡,但為了不被加深嫌疑,也是會堅決否認的。


    負責采買的其中一人出了問題,負責采買的其他人也會被波及,被冠以合謀掩護之嫌。


    隻有負責采買的人都沒問題,才是真的沒有問題。


    所以這個問題既直接,卻也毫無意義。


    真兇洞察時局,必會利用夥房眾人是命運共同體這點來混淆視線,怎麽也不會承認單獨行動,隻會將自己掩藏在涉事的無辜之人中,真相隻會更加撲朔迷離。


    既如此,塗坤克為什麽還要問?


    秦瑄想到了在夥房眾人還沒進入大帳前,塗坤克曾提起過的“詐”。


    這場問話本意也不是想通過問問題得到確切的答案,而是想借此觀察眾人即時的反應,找到他們語氣或是神態上細微的破綻,所謂見微知著,就是這樣了。


    隻是無論是掌廚,還是炊事長,他們的迴答都沒有絲毫猶疑,就連答案也是滴水不漏,就像事先排演過一樣,沒有明顯的漏洞。


    破綻,又在哪裏呢?


    秦瑄這麽想著,塗坤克卻毫無預兆地開始發怒:“好啊,眾將帥齊聚於此追兇查案,你們夥房的人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迴話竟也這般敷衍!好一個同氣連枝,休戚與共……你們要是想同舟共濟,共赴黃泉,我也不是不能給個成全!”


    秦瑄冷不防受了一驚,還沒等他緩過神來,思索塗坤克突然發難的緣由,夥房眾人已經悉數跪倒在地,大多數人都是一臉驚恐未定。


    田相蒙隻是如實照答,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惹惱了塗校尉,但這並不重要,塗校尉認為他迴答得不妥,那他鐵定就是錯了。


    “塗校尉息怒,我們萬不敢存敷衍怠慢的心思,是有問必答,句句屬實啊,還望塗校尉明鑒。”


    “句句屬實,還望塗校尉明鑒。”蘇盧和穀繁接連附和。


    一旁,之前並未發一言的三位副掌廚也跟著說情:“句句屬實,還望塗校尉明鑒。”


    塗坤克勾唇冷笑,就著炊事長跪倒在地的姿勢,提起他的衣領,嗬斥道:“夥房其他人見我惱火,都對我有所忌憚,你何故可以這麽鎮定?”


    他意有所指,又說:“莫非是見慣了大場麵,已經錘煉出了膽量?”


    延味羨沒有抬頭和塗坤克憤然的目光接觸,稍顯驚慌道:“主帥暴斃,原因不明,眾將帥急於找到兇手,塗校尉亦職責重大,一時情急發怒算不得什麽,我們隻管受著便好。”


    “小的不說話,是因為事出夥房。小的隻會做菜,不會分辯,也知道夥房有錯,塗校尉罵得在理,且正處氣頭上,實不敢再火上澆油。”


    延味羨的樣子似在壓製驚恐,小心迴話,但秦瑄聽出他言語間的邏輯分明,遣詞得當,一點也不像是受了驚,這番進退得宜的話也不是能在驚恐狀態下說出來的,所以他是在偽飾驚恐的神態,為了打消塗坤克的疑慮。


    塗坤克揪著延味羨的衣領,說他和旁人有異,對自己缺少忌憚,以此認為他可疑,他的迴話輔以看似的驚恐,是為了佐證,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扮演一個和旁人無異的普通人。


    先是故意露出破綻,再是用巧妙的說辭不著痕跡地融入無辜涉事者群體,經他這麽一解釋,任誰聽了,都很難挑刺,找到發難的出口。


    塗坤克的火氣降了大半,延味羨的話他沒料到,但確實合乎情理,他沒有理由再在“奇怪的鎮定”這件事上做文章。


    但他有著近乎詭異和莫名其妙的直覺,直覺炊事長延味羨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隻是一個烹飪技藝高超的廚子,他沒有這麽簡單,冥冥中似有一股指引,令他懷疑延味羨和烏頭堿有關係,而且他很確定,不是因為一直以來對延味羨的偏見和看不慣。


    僅僅因為個人偏見,他還不至於讓延味羨背鍋。


    說是玄學和直覺可能還不太對,因為背後其實是有著深層次原因的,簡單來說就是延味羨的舉止言談都透著說不出來的奇怪,隻是具體哪裏奇怪,他很難一五一十地講清。


    延味羨麵對他的態度和以往沒有什麽不同,但就是因為沒有不同塗坤克才覺得最為奇怪,因為其實他心裏知道,延味羨知道他對他有偏見,從一開始不支持他入主軍營夥房,到後來每每碰見都不假辭色。


    要換作尋常廚子,指不定怎麽想方設法地和他改善關係,因為人都知道趨利避害,對於一個軍銜頗高又看自己不順眼,隨時有機會找茬,碾死自己如同碾死一隻螞蟻般不費力的校尉,不說曲意逢迎,也一定是會有表麵上的客套的,可延味羨對他,甚至都不能說相敬如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掌征伐,統軍事,而延味羨隻用管好夥房那一畝三分地,討好士卒將帥的胃足矣,才覺得各司其職就好,反正井水不犯河水,隻要兩人沒有多餘的接觸,就沒必要做什麽麵子工程。既無大錯,便不會有大過,既無大過,就不會被整治開罪。


    也許因為這樣,延味羨才會有恃無恐,當遇到避無可避的情況,兩人碰到,一律以“夥房事忙,怠慢勿怪”堵住他的嘴,其實就是一種迴避的態度,偏偏理由充分,禮貌疏離,讓人無可指摘。


    但實際上就是單方麵隔絕接觸,態度說不上友好。


    塗坤克很早就察覺到延味羨的態度,要說是什麽態度,大概是一種“你想找我茬,我偏不讓你如願”,“惹不起,難道我還躲不起嗎”的態度。


    但延味羨越是迴避,塗坤克就越覺得他有問題,進入軍營的目的不純。


    因為這樣的態度,塗坤克和延味羨的交集是少之又少,漸漸地,他都快忘了軍營裏還有這號人物,本想著眼不見為淨,省得添堵,誰知道又在這樣的情境下遇到。


    主帥中毒,毒素中含有烏頭堿,烏頭堿又極有可能出自夥房,他和延味羨對上已經是避無可避。


    或許旁人會對延味羨的迴答感到受用,但他不會。


    一個樂師出身的廚子,不懼強權,不卑不亢,臨危不亂,有禮有節,這還不夠奇怪嗎?


    他可不信延味羨隻是一個有名氣的掌廚,雖然從事的炊事行當,尋常表現也並不神秘,但延味羨身上絕對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看塗校尉麵上的慍怒少了許多,三位掌廚心下都鬆了口氣,炊事長應該沒有觸黴頭,塗校尉應該不會再情緒不佳,怪罪他們夥房了吧?


    但他們剛舒口氣,就聽塗坤克話裏藏鋒地反問道:“隻會做菜嗎?”


    延味羨這時才抬眸,忘記了驚恐:“小的一介庖廚,自然隻知做好手上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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