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拓欽仍有一點不解。


    假設兇手試驗出了藥材和烏頭堿的最佳配比,令炙羊肉通過了烹調前的銀針檢驗,他又是通過什麽方法下毒的呢?


    因為供主帥食用的炙羊肉和其他原材料一樣擺放在明麵上,兇手即使身為夥房之人也不會有隨意取用的時機,更別說是拿來試驗了。


    此人用來加以試驗毒性的炙羊肉,一定不是原本進獻給主帥的那一塊。


    那混合了藥材中和毒性的烏頭堿又沒有長腳,總不會自己跑到專供主帥食用的炙羊肉上吧?


    但炙羊肉裏分明又帶有烏頭堿的毒素。


    兇手到底是怎麽實現下毒的?


    毒和炙羊肉之間的關係是如何搭建的?


    但霎時間,卻有一個更重要的疑點顯露出來。


    正如醫師遼因方才所說,毒素內除了烏頭堿,還有一味,且量不在小,那就是鉤吻。


    可他所有的推斷隻是建立在炙羊肉帶有烏頭堿毒性上,完全拋卻了鉤吻存在的情況。


    若是考慮鉤吻,沿用剛才的思路,還是無法解釋兇手是如何把毒下到炙羊肉上的。


    從費盡心思取毒到暗中適配最佳用量直至完美下毒的這一閉環,仍是有漏洞。


    炙羊肉,究竟緣何會從無毒到沾染毒性呢?


    想到“沾染”,拓欽一激靈,閉塞禁錮的思路一下得到了釋放。


    對啊,誰說毒隻能下到炙羊肉裏的?


    如果炙羊肉本身就無毒,銀針檢驗自是能安然渡過,根本無需研究什麽藥材和毒物的最佳配比。


    他先前所想這一通,根本是走了彎路。


    兇手為保萬無一失,最好的做法其實不是先在炙羊肉裏下毒,然後費盡周折地掩蓋其毒性,而是把毒下到能夠沾染到羊肉之處,例如蒸煮的鍋或是盛放器皿上。


    細細想來,當日主帥進食的時間是在午後接近傍晚時分,在他用膳後夥房已是結束一日的工作,鍋也會被清洗,不會留下證據。


    如果毒在盛放器皿上,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炙羊肉上,也就沒有人會去追究調查菜碟,當主帥中毒案查不到眉目,不了了之,真相也就隨之石沉大海。


    隻是,無論是通過鍋,還是盛放器皿,毒素早就滲進了炙羊肉裏,一時間難以分辨毒是從其他地方傳導到炙羊肉上的,還是從炙羊肉裏浸染到其他地方的,僅憑這點蛛絲馬跡似乎還是鎖定不了兇手的身份。


    拓欽又想,如果他是兇手的話,必不會舍近求遠,把下毒這件簡單的事複雜化,大概率會選擇第二種,把毒下在載體上,對毒的分量沒有特別要求,既能穩妥地避過銀針檢驗,又方便處理作案痕跡。


    思及這裏,他忽然覺得以此為突破口,未必不能追查到真兇的線索。


    如他預測的,兇手因為做賊心虛,在下毒得手後一定會著急清理痕跡。


    如果毒下在了蒸煮所用鍋的邊沿,兇手會急於清洗鍋,甚至是把鍋換掉。


    隻要知道當日烹調炙羊肉後,是誰急著要去洗鍋或是換鍋,誰的嫌疑便最大。


    當然,也存在一種可能,當日洗鍋的人和往常無異,盡管可能是兇手刻意隱藏自己,洗脫嫌疑,但僅憑洗鍋還不能確定就是兇手。


    但若是換鍋,那就不同尋常了,基本上可以確定是兇手在善後。


    要是毒是下在盛放器皿上,兇手為了確保盛放主帥所食炙羊肉的盤子是事先藏了毒的,不會匆忙拿錯,一定會刻意選取有別於普通盤子規製的盤子,像是帶有特殊花紋或是在某個地方有過磕碰的,取用的時候才能快速識別。


    事後在調查主帥中毒時,兇手也不會希望大家注意到這個盤子。


    隻要知道裝炙羊肉的盤子是誰準備的,還有誰在言辭間故意引導大家查炙羊肉而非盤子,基本就能確定兇手是誰。


    當然,這僅僅是他站在兇手的角度作出的假設,不排除兇手是一個未達目的不怕麻煩的人,選的是第一種下毒方式,所以查夥房內近期有誰購入過藥材,也是不能缺少的環節。


    大帳之中,眾將領皆是一臉愁容,塗坤克也沒再提問,這場問話直至目前也沒能問出有價值的線索,終是陷入了僵局。


    拓欽怕再這樣下去,有人會想到調查烹調炙羊肉和送菜的人,讓這些人來背鍋,盡快結案。


    為免給自己招致麻煩,拓欽想把自己推斷得到的線索盡快告訴塗校尉,讓審理繼續進行下去,但他又不敢在大庭廣眾下去找塗校尉。


    他知道下毒的人很可能就在夥房眾人其中,要是他說了什麽,說不定會被下毒者記恨上,拉他墊背。


    看了看前方聚集的眾將領,他往前挪動了位置,來到和他距離最近的代洲義將軍旁邊,耳語了一陣,把自己的猜測和懷疑簡單告訴了他。


    據他觀察,代洲義將軍處事沉穩嚴謹,頗重細節,而且眼下又是離他最近的,借代州義將軍之口說出這些再合適不過。


    代洲義拉著他往後站了些,小聲道:“你說的這些都很關鍵,對案件進展大有助益,我會抓緊呈報。小兄弟……你是?”


    這個小兵的分析邏輯嚴密,環環相扣,又是眾人不曾留意過的地方,足見智謀。賬內竟有這樣智謀的小兵,他實在好奇。


    “區區小卒,姓名不足掛齒,獻上線索本是應分。主帥之死不查清,營內便不會太平。將軍隻需了解臣下的忠心即可。”


    “好……我已盡數了解。”


    代洲義知道他的顧忌,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往後麵站,避開大家的視線。


    代洲義氣定神閑,朗聲道:“塗校尉,我有重要線索。”


    隨後,他在大家驚詫的目光中撥開人群,來到了塗坤克和醫師遼因近旁。


    秦瑄剛才一直在注意延味羨,代洲義的舉動也令他感到惶惑。


    在角落的盧紋秋一行人卻是把這一切盡收眼底,顯然,真正掌握線索的人並非代洲義,而是小兵拓欽。


    他們一早便和這個小兵打過交道,知道他慣會機敏應變,同時也是中毒案事發時重要的人證。


    隻不過,關於主帥中毒的始末,他們早就軟硬兼施地仔細盤問過拓欽,卻沒了解到什麽重要線索。


    既是互通底細的一條船上的人,拓欽沒道理和他們藏著掖著吧?


    “這小子難不成還掌握了什麽線索,沒告訴我們?”何翊雲的語氣有些不悅。


    尹從睿看上去也是既納悶又不滿。


    朱冀還算是理智客觀的一個:“當時我們都那麽威脅他了,他不可能還對我們藏有秘密。”


    “他為了和主帥中毒撇清關係,還曾自導自演過,想裝作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其實……他是個聰明人。”盧雲琛續道:“人為了活著,有幾分聰明,便會發揮到極致。”


    尹從睿不這麽覺得:“他,聰明?聰明我是沒看出來,貪生怕死倒是真的。”


    何翊雲難得和尹從睿站在同一戰線,頗為認可地點了點頭。


    沈亭修接著尹從睿的話說:“貪生怕死之輩,也精於見風使舵。之前,他為了保命和我們為伍,如今也能尋求新的庇護。”


    說完他看了盧雲琛一眼。


    朱冀聽出一些言外之意:“他以線索交換,投了代洲義?”


    “是塗坤克。”盧雲琛斬釘截鐵地說。


    “我向士卒打聽過,聽聞塗坤克和秦瑄向來不睦,他二人常有明爭暗鬥。主帥一死,此二人無疑會成為最有可能繼任的人選。如果塗坤克知道兇手是秦瑄,你說他會怎麽做?”


    朱冀細思極恐:“難道,他把我們關於兇手的推測告訴給了塗坤克?他,他是想引塗坤克和秦瑄互鬥……”


    沈亭修糾正道:“是借塗坤克之手除去秦瑄。”


    “可,他有什麽理由這麽做?”


    “是啊。為什麽呢?”


    不隻是朱冀,何翊雲和尹從睿也沒想明白。


    盧雲琛意味深長地一笑:“因為聰明,又或是,貪生怕死。”


    “秦瑄如果是真兇,又身為副將,想要嫁禍他人豈非易事?小兵怕不明不白地當了替罪羊,隻得找人和秦瑄分庭抗禮。秦瑄一除,真相浮出,他自是不必再提心吊膽。”


    “就像現在,他或許是想起了什麽線索,卻不敢直接告訴塗坤克,而是借由代洲義,也是想明哲保身。”


    朱冀問了個他眼下最關心的問題:“隻是,小兵手上到底還握有什麽線索是我們不知道的?”


    兇手是秦瑄僅是推測,雖然透過秦瑄的反應已有驗證,但現在看來下毒的事他是假手於人的,如果能知道下毒的是何人,或許能更快解開真相。到時全軍解除禁嚴,他們也能盡快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沈亭修一努下巴,引他們看向小兵所在的方位,說:“什麽線索,與其盲目瞎猜,直接問他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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