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敞看到,士兵裝束的盧紋秋站在溪邊,暗暗攥緊了拳頭,她拭去了眼角殘留的淚水,目光堅定而又悠遠地望向前方。


    顯然,剛才那個從樹上一躍而下的不速之客說的話,她是真的聽進去了。


    這時寧敞才將盧紋秋反複出現的夢境中的場景和這條山邊的小溪重疊起來。


    寧敞也認出原來盧紋秋夢中那個身材嬌小,不斷向溪水中投擲石子石塊的小士兵不是別人,就是剛進入軍營不久的她自己。


    幾乎忘了這是在盧紋秋的記憶印象裏,她隻有一縷意識,沒有實體,更不能和任何景象、人物產生聯係。


    剛想叫住準備離開的盧紋秋,這時所有景象都像淺淡的水墨一樣向中心濃縮,而後逐漸隱沒,畫麵陡然間就實現了轉換。


    這次是校場點兵的場景。


    寧敞看到了在一眾粗莽硬漢中身形矮小,五官線條柔美的盧紋秋。


    她在皮膚黝黑,有的甚至臉上帶疤的看上去體格健碩的青年裏顯得尤為紮眼。


    難怪大家都不把她當迴事。


    她看上去就是最好欺負的一個,長相、身材,就連眼神也是毫無攻擊性。


    負責點兵的將官一一清點完畢,指著幾個麵露兇狠,眼神中充滿野心的說:“你,你,你,還有你,留用,其他人照常訓練。”


    這時一個綁著腕帶,穿著戰甲的人在將官的引領下從營帳裏走出。


    他看了一眼將官選中的那幾個人,眼睛微眯,看不出喜怒,也不知道選的人合不合他的意。


    聽說從上麵調任下來一個小有威望的將軍,將官打算從新兵裏給他選幾個近身護衛,實際上是將官為了抓住時機逢迎這位近日風頭正盛的少年將軍,指望著能擢升一二。


    當將官一臉掃興地從盧紋秋身旁掠過,甚至連打量都嫌多此一舉的時候,盧紋秋懊喪地垂下了頭。


    也是,是她不自量力,這種冒頭的事怎麽也輪不上她。


    隻是,正在這時一個挺拔的身影卻站定在她麵前,說:“抬起頭來。”


    盧紋秋不敢置信,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一抬頭卻發現眼前之人就是那天在樹上睡覺,在她險些被石塊砸了腳時突然出現,指責她太吵攪擾了自己清夢,之後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後又匆匆離去的那個怪人。


    她剛想出口詢問,卻被眼前的人用眼神製止。


    盧紋秋反應過來他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們之前認識,就咽下了正欲出口的話,而是指著自己道:“剛才是在叫我嗎?”


    少年將軍沒迴答她的話,對著身邊一臉諂媚的將官說:“這個小兄弟留用,其餘四個就不必了。多謝美意。”


    在盧紋秋還一臉懵懂,以為在做夢的時候,就被迫接收到了前後左右人投來的或豔羨或不滿的目光。


    或許除了她,所有人都覺得她走了狗屎運,入了貴人的青眼,何愁將來不能平步扶搖,一展抱負。


    但盧紋秋心裏沒有半點慶幸,反而覺得事有反常。


    而一切出人意料的結果都會令她感到惴惴不安。


    比起捧著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洋洋自得,她更怕福兮禍之所伏。


    她首先反應是這個空降到軍營的將軍該不會是在挾私報複吧?


    因為她不知好歹地占用了他偷閑的寶地,攪擾了他的清淨,還不分尊卑地惡語相向,全然沒有將他放在眼裏。


    她還當著他的麵哭得蜷縮在地,用滿是怨憤的目光怒視著他,之後背向他對著溪水生悶氣。


    他最煩聒噪,又位高權重,豈能容忍一個小嘍囉在他麵前張狂,不知輕重?


    剩餘的人被將官安排進行攀岩和負重等體能訓練,而盧紋秋卻是單獨被拎出來。


    少年將軍扔下一句“進來”,就轉身迴了營帳。


    看著迎風翻飛的旗幟,盧紋秋深吸一口氣,然後在已經進到營帳裏的將軍催促了一聲後,毅然決然地走了進去。


    她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大不了就負荊請罪。


    隻要能在他近旁謀個差事,總比自己瞎琢磨武功路數和排兵布陣的法門強。


    這個將軍如此年輕,就已經功勳卓著,聽說還是不依靠出身門第,從底層摸爬滾打起來的,一定有他脫穎而出的理由。


    進了營帳,將軍沏了兩壺茶,放在席子中央的矮桌上,那上麵還擺了一副殘局。


    將軍示意盧紋秋坐下,而後就把她晾在一邊,自顧自地研究起如何破解棋盤上的殘局。


    隻見他時而蹙眉,時而勾起唇角,時而眼神銳利,現出隻有獵殺者在關鍵時刻才會有的鋒芒畢露,時而輕笑自嘲。


    他既是黑子,又是白子,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的棋子似有千鈞重,每下一步都竭盡了心機智謀。


    下了好一會兒,將軍好像才將本已陷入僵局的死棋救活,黑白雙方重新開始激烈的博弈。


    直到整個棋盤都被兩色棋子填滿,將軍才鬆了口氣。


    他仔細查看了各路棋子,而後喃喃地低語道:“是和棋。”


    他一揮手將棋盤上的棋子都打亂,輕啜了一口茶。


    剛才將軍的注意力都放在下棋上,盧紋秋被晾了許久也不敢抱怨,更不敢貿然坐下,所以一直維持著在邊上站定的姿勢,不知不覺間腳都有些麻了。


    她見將軍打亂了棋盤,猜想他應是下完棋了,才輕出聲:“將軍。”


    其實盧紋秋很想劈頭蓋臉地問他為什麽把她叫進來又讓她站著空等,但終歸還是怯懦占據了主導。


    她隻能恭順地低聲喚了一句,企圖讓他想起還有她這麽一號人。


    將軍抬頭看了盧紋秋一眼,說:“怎麽還站著,坐。”


    盧紋秋不敢逾矩,坐在了席子邊側,距他足有一米多遠的位置上,恭敬地說:“謝將軍賜座。”


    “知道我選你幹什麽嗎?”


    將軍狀似隨意地問。


    盧紋秋想起將官和軍營裏其他人閑談時說的話,迴答道:“成為您的近身護衛,確保將軍安危。”


    將軍見她行為拘謹,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饒有興致地問:“你就一點都不好奇,在一眾訓練刻苦,出類拔萃,驍勇英武的兵卒裏,我為何獨獨挑了你這麽一個連平平無奇都算不上,好像連陣風都能吹倒的?”


    盧紋秋微微撇了下嘴。


    她就知道事情沒有這麽簡單,這個將軍也不是眼瞎了才挑中她。


    他分明是有備而來,很有可能是想亮明身份,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以後也不敢覬覦隻有他才能去的地方。


    盧紋秋雖然不服氣,也看不慣這種以權壓人的行為,但還是低眉順眼地迴答說:“將軍少年英雄,行事當然不能以常理度之。將軍選賢任能,自有考量。屬下隻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怎麽能領會將軍深意。”


    “哈哈哈!”


    將軍爽朗地一笑,倒笑得盧紋秋汗毛倒立,直冒冷汗,猜不透這將軍是何故發笑。


    莫非是存心在捉弄她以泄心頭不忿?


    盧紋秋緊咬下唇,不敢質問將軍因何而笑,隻得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表示附和。


    但因為不知道將軍的笑是善意還是不懷好意,所以她笑得也是隱忍而惶恐。


    將軍盯了她一陣,說:“上迴那個盛氣淩人的模樣去哪了?我記得上次有人跟我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當時你可不是這樣的。”


    盧紋秋倒吸一口氣。


    果然,這個脾氣古怪的將軍來者不善。


    他多半是個恩怨分明,眼裏揉不得沙子的。


    今天就是以權謀私,打著挑選近身護衛的名義來找自己算賬來了。


    他把話說得那麽明白,盧紋秋再想裝傻充愣,和他裝作不認識,將前塵宿怨一筆揭過看來是不可能的了。


    她想了想,說:“屬下當日情緒不佳,說話魯莽,冒犯了將軍,還望將軍大人不計小人過。蒙將軍不計前嫌,加以垂憐,若能留在將軍左右,定竭誠護衛,鞠躬盡瘁。”


    將軍將黑白兩色棋子一一分開,擺放兩邊,然後拾起放迴棋盒裏麵,邊收歸邊說:“罷了,沒意思,不嚇你了。你也不必謹小慎微至此,句句謙恭,俯首帖耳,今日我會把你挑中也不是因為先前的一麵之緣。我不會找你麻煩,你大可以把心揣進肚子裏。”


    盧紋秋看著將軍聚精會神地整理棋子,看他說話時五官平和,說一句話就抬頭看向她,語氣誠懇,不像是在作偽敷衍。


    聽他話畢,趕緊站起來,雙手抱拳說:“屬下惶恐。屬下從未懷疑過將軍是在公報私仇,危言恐嚇,隻是不敢相信能得到將軍提攜,受寵若驚,絕無不敬之意。”


    “那為何坐得這麽遠,避我如洪水猛獸一般?”


    少年將軍反問道。


    將軍的語氣中聽不出慍怒,但盧紋秋還是趕緊向前挪動了位置,直到自覺離將軍僅以棋盤相隔。


    “好好迴答我剛才的問題,客套逢迎的話大可不必。”


    將軍再次拋出了剛才那個問題:“你認為我緣何挑中了你?”


    總不能是因為我柔弱可欺,在彪悍人群裏顯得清新脫俗,別具一格,激起了你的保護欲吧?


    盧紋秋挖空心思,還真捉摸不透這將軍看中了她什麽,暗自嘀咕了一句:“我除了弱,好像是一無所長啊……”


    將軍眼中卻現出驚喜,拍案說:“沒錯,正是因為你的弱小,足夠弱小。”


    什麽!


    這將軍真不是在變著花樣損人嗎?


    “我不明白將軍是何意……”


    盧紋秋麵帶困惑,尤其是當她看到這位少年將軍的欣喜不像是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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