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眼中滿是驚喜,不同於盧紋秋的迷茫詫異。


    如果說前一刻盧紋秋是真的懷疑將軍是在變著花樣地取笑她,那麽直到這一刻她才開始認真思索起這個問題。


    照將軍所言,他是因為自己足夠弱小,有別於他人,才會破例提拔自己做他的近身護衛,這說明將軍對於近身護衛的要求和尋常的不一樣。


    尋常的近身護衛職責在於近旁調遣,護衛主人安全。


    如果將軍是要挑一個能夠身先士卒,以一當十,解救自己於危難的,勢必會從身材魁梧,身手矯健,精通兵刃和騎射的人裏挑選,那麽她是斷不會入將軍的眼。


    如果說弱小也能成為她勝於旁人的優勢的話,將軍想要的就不是表麵上說的近身護衛那麽簡單。


    他很有可能是想暗中培植親信,又不想被人洞悉意圖,所以才要從最不起眼的入手。


    所謂出奇製勝,掩人耳目,或許就是這個道理了。


    還未及笄之前,盧紋秋喜歡跟在兄長身後,耳濡目染地讀了一些兵法謀略,陣法演練方麵和行軍作戰有關的內容。


    年幼的她不解為什麽打仗不鑽研兵器鍛造,提升攻防能力,卻要在布局、戰術上費這麽多心機。


    直到現在盧紋秋還清楚地記得兄長當時的迴答。


    他說上兵伐謀,若能最大程度地減少傷亡,甚至是不費一兵一卒就重挫敵軍,使其偃旗息鼓,才是用兵的真正意義。


    以戰止戰是最下策。


    而所謂用兵如神,便是要知己知彼,出其不意。


    就像她,是最柔弱不起眼的那一個,看似對任何人都構不成威脅,一般人也就不會對她產生戒心和防備。


    換句話說,她會有更自由的施展空間,而且在事後還能憑借人們對她的刻板印象洗脫嫌疑,置身事外。


    目前她是最弱的,但相對的,她也是最有可塑性和提升空間的。


    如果她表麵上能夠繼續維持弱小可欺的形象,韜光養晦,逐漸成長起來,未必不能成為一根軟卻柔韌的刺,扮豬吃虎,讓人猝不及防。


    想到這些,盧紋秋心中有了計較,一改之前的唯唯諾諾,十分有把握地說:“將軍精於棋道,也一定擅長用兵布局。我想將軍會選中我,不是出於近身護衛的考慮,是想要一個以柔弱示人的馬前卒,拓展您布局的空間。在下願為驅使,為將軍效勞。”


    將軍唇角勾起一抹淺笑,麵上的驚喜更甚。


    他隻是稍加點撥,想不到這個小兵卒能夠這麽鞭辟入裏,將他所思所想說得分毫不差。


    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通過和這個新兵的接觸,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個倔強、不服輸、目標堅定、不甘久居人下的人,隻不過欠缺一個機會。


    而他恰好,能給他這個機會。


    將軍並不關心眼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兵的身世,也不關心一介武夫怎麽會深諳棋道。他們隻是各取所需、精誠合作的關係。


    “所以現在,不會再覺得我是在打趣你或是挾私報複了吧?”


    他有些好笑地問。


    盧紋秋搖搖頭,堅定道:“屬下承認,原先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將軍若存心教訓屬下,隨便找個由頭就能置我於死地,豈會大費周章,還借以挑選近身護衛的名義,這不是授人以柄嗎?”


    她停頓了一下,補充說:“況且,將軍若是閑得無聊,想打發時間,找人切磋對弈都來不及,哪還想得起要捉弄屬下呢。”


    這句話,她是發自真心的。


    剛才是她狹隘了,如果誠如將軍所說他早打算要任用看上去最弱的人,那她會被選中也隻不過是因為恰好符合了這一條件。


    進門後被晾在一邊很可能隻是因為將軍困於解出殘局,沒顧得上搭理她。


    她看得出來,這將軍是個棋癡,下棋入迷時甚至達到了旁若無人,超然忘我的狀態。


    將軍默認了盧紋秋的話,見她難得的通透,直言道:“你不甘於碌碌無為,屈居人下,一直都想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這個機會我可以給你,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秉持著先禮後兵的原則,他接著又說:“機會給了你,便要學會牢牢抓住。再不要將力氣花在發無謂的牢騷上了,哭哭啼啼隻能證明你的怯懦,更無他用。近身護衛的頭銜能庇佑你一時,但我的帳下不養閑人。對於一無是處的廢棋,我通常的做法是再不啟用。”


    盧紋秋神色一凜。


    她想的沒錯,這個將軍不是為了計較是非恩怨而來,但他也不是在慈悲地大發善心。


    她能成為近身護衛的人選不是因為僥幸,而是她身上有他看得上的特質。


    換言之,如果事實證明他看走了眼,她其實是個扶不起的阿鬥,那麽她也會被毫不留情地舍棄。


    說是知遇,倒不如說這是一場賭博和交易。


    將軍賭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而盧紋秋賭的是,她能抓住這個機會,代替她兄長,在軍營取得一席之地,一展她兄長未盡的抱負,實現天下升平的宏願。


    盧紋秋舉起先前那杯在她剛進營帳時將軍為她倒下的茶,表決心說:“屬下以茶代酒敬將軍,承諾定不辱命。”說完將杯中茶一飲而盡。


    “沒有外人在的時候,不用稱將軍。我姓沈,名亭修,字良仲。你可以叫我良仲。”


    將軍突然想起兩人相談有一會兒了,在稱唿上竟還如此疏離,便說道。


    他剛想詢問盧紋秋的名字,她已經率先說:“是,沈將……不,良仲。屬下盧雲琛。”


    突然想到什麽,她補充說:“字文丘。叫我文丘就好。”


    在盧紋秋說出“文丘”的字號時,寧敞心裏“咯噔”一下。


    “文丘”與“紋秋”諧音,雖然盧紋秋報上的是她兄長的名諱,但卻在字號上險些露餡。


    冰雪聰明如她,怎麽可能犯這樣的疏漏。


    唯一的解釋就是,盧紋秋是故意將真實姓名嵌在字號裏的。反正音同字不同,而且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她真實的名諱。


    就算有人將這個字號與盧府二小姐的名字聯係在一起,她也大可以用巧合的說辭一帶而過。


    少年將軍對她有知遇提攜之恩,給了她證明自己的機會,且他待人以誠,不重尊卑之別,坦然將自己的字號相告。


    盧紋秋盡管不得不以假身份、假麵目示人,但在麵對這位不計前嫌,待人真誠的少年將軍時,終究是存了一分真心的吧。


    更重要的是,她鐵了心要跟著這個沈將軍,因為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能夠完成兄長夙願的機會。


    沈亭修默念了一聲:“盧雲琛,字文丘……”然後說:“好了,我記住了。”


    寧敞也暗暗地記下了“沈亭修”這個名字,以及他的字號“良仲”。


    兜兜轉轉,多番試探推理,她始終沒能從楊滯口中知道這位將軍幸甚名誰,如今總算是揭開了他的廬山真麵目。


    這個人就是盧紋秋遺憾的症結,也是她連日夢魘的根源。


    他們之間,又有怎樣的故事呢……


    寧敞恍然失神,意識到還身處盧紋秋的記憶空間中,忙清醒迴來觀看後續。


    將軍也用衣袖作掩,端起茶杯喝完了剩下的茶水,然後不再寒暄,很快進入了正題:“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盧紋秋一愣。


    他指的是先前在溪邊她痛哭流涕地蹲坐著的時候,他把石塊砸進水裏後說的那番話嗎?


    她怎麽可能會忘。


    當時情緒下去之後,她還思索捉摸了一下那幾句話,甚至還想親自問問他究竟是什麽意思,誰知一轉身就已經不見他的人影。


    迴去以後,她把那些話抄在了用來練字的宣紙上。


    她本能地迴答:“當然……當然記得。”


    但將軍顯然不是想確認她是否記得,對於盧紋秋平淡的一句“記得”表現出不滿:“記得卻做不到有什麽用。”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盧紋秋剛想詢問,沈亭修繼續說:“自從上次溪邊一別,你又去投石子了是吧?而且,次數不在少數。”


    他暗自思忖了一下,接著掰了掰手指頭,篤定地說:“至少有十次。”


    盧紋秋大驚,他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她自己都從未計量過去溪邊投擲石子發泄的次數,隻是心有不快無人可訴時總會下意識地走到那裏,久而久之已經成了習慣。


    本以為上次他會出現在那裏是因為恰巧在樹上打盹,而她不慎攪擾了他的清淨,一切都不過是偶然。


    發現那裏有人並且還和她發生不愉快之後他應該不會再去。


    想不到不隻是她一人堅持把那裏當作秘密基地。


    而自從上次露麵之後,盧紋秋再沒在溪邊碰到過他。


    除了蟲鳴下雨,再沒聽到過其他聲響。


    可能是她學乖了,不會再不小心搬起石塊砸了自己的腳,他不必再費力提醒,也就不必現身。


    又或許是他換了一棵樹偷閑,故意避開了她的視線。


    是了,上次在溪邊他從樹上下來就說過,若是她像從前一樣扔些小石子,激不起什麽水花,也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響,他就全當催眠了。


    這說明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溪邊的樹上打盹。


    他對那裏很熟悉,也不是第一次旁觀她打水漂置氣。


    但是盧紋秋想不到他居然會留心自己去往溪邊的次數,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早就盯上她了?


    挑選她成為近身護衛,也不是臨時起意。


    “有十次之多嗎?我也記不清了。”


    盧紋秋想要岔開這個話題,她不想在沈亭修麵前表露出絲毫軟弱。


    溪邊投石觸及了她內心最脆弱的地方。


    這個舉動或許很幼稚,但她知道除了將不甘和憤懣寄於石子,別無他法。


    去溪邊的次數越多,拋擲石子石塊的數量越多,代表她難過委屈的次數越多,隱忍得越痛苦。


    她憋悶軟弱的窘態想必沈將軍全都看到了,包括那些她意氣上湧時放出的狠話,他一定也都聽到了。


    說不定他早在心裏嘲諷過數次這個新兵是有多自不量力。


    這時再當著他的麵承認自己是一個受了委屈隻敢躲起來對著溪水撒氣的人,她沒有這樣的勇氣。


    將軍微皺了眉,糾正道:“不是有十次之多,是至少有十次,或許遠遠超過了這個數量。”


    盧紋秋眼光中有盈盈的水光閃爍,但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抑了迴去,直到淚水不再在眼眶內打轉,她才抬頭說:“這重要嗎?將軍又想證明什麽呢?證明我一無是處,是個懦夫?這已是人所共知,我不想狡辯。”


    “眼淚是弱者廉價的武裝,沒有人在乎這樣的反抗。”


    將軍頓了頓,說:“原以為經過上次的提點,你能有所長進,沒想到……”


    沈亭修看到麵前的人眼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咬緊了下唇,像是在壓抑動怒的情緒。


    他不由地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在糾結接下來的措辭。


    但盧紋秋已經起身,鞠了一躬,淡淡地說:“我令將軍失望了。”


    她雙手抱拳,不知從哪生出一股自信,決然地說:“但這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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