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鬆泠也很訝異與小公子碰了個正著。


    本以為這次暗刺部和騎射部傾巢出動,小公子若對寧敞姑娘拚死相護,兩人肯定在劫難逃。


    誰曾想,在最關鍵的時刻,聖上指派了十萬火急的邊疆平叛任務,暗刺部和騎射部作為兵器府的中堅力量,必當仁不讓,推脫不得。


    自己趁機主動提議參與追剿寧府餘孽的行動,主家(即林恣的父親)念在寧敞不過一介女流,又沒有武功,這才同意。


    但是當著一眾府兵的麵,自己顯然應當做足表麵功夫,裝像樣子,不能露了破綻。


    祁鬆泠露出冷笑:“想必小公子已經猜到了我的來意。沒錯,我正是前來捉拿重犯織造府小姐寧敞。還望小公子不要多加阻攔,讓我不好交差。”


    林恣隻當是聽了個笑話:“重犯?寧敞所犯何罪,我怎麽不知。你們知道嗎?”


    林恣朝向祁鬆泠身後的府兵,一個個指著他們的臉,質問道。


    府兵默然。


    祁鬆泠迴答得很快:“怪隻怪她是寧府的人,此罪株連,禍及了她。”


    林恣知道再多言語都無濟於事,該來的躲不掉。


    兩人馬上交鋒,戰況激烈。


    祁鬆泠並不擅長近戰,在林恣淩厲迅猛的招式下毫無使用毒器之機,一時落了下風。


    眼見府兵欲群起攻之,祁鬆泠趁亂附在林恣耳邊說了一句:“明哲保身。詐。”


    林恣不解,祁鬆泠拍了拍他的肩膀,重重地按了一下,作勢要拿出暗器偷襲,輕輕說:“難道你不想救寧姑娘了嗎?”


    林恣的眼中閃過光亮。祁鬆泠的意思是,她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自己和寧敞一條生路嗎?


    林恣好像突然間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了。


    在府兵一擁而上之前,祁鬆泠已經用毒針刺傷了林恣的左臂,刻意高聲道:“小公子別再作無謂的抵抗了。束手就擒,坦白告知我們寧姑娘的下落,念在你是兵器府林家的小公子,可以免去你的窩藏之罪。”


    林恣捂住受傷的肩膀,厲聲斥責:“是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傷我。待我迴府稟告家父,定讓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今天我是與寧府小姐去了趟兵器府挑選押運隊的裝備,送她迴府途中知道了你們的行動,也猜到了你們的意圖。我知道是陛下的旨意,你們也隻是為主盡忠效命。


    父親大人的圖謀我一直都清楚,我的立場也沒必要幹預這次行動。隻是擔心寧敞機敏狡猾,會於途中逃走,才一路護送,借解救之名掌握她的行蹤,伺機將其滅口。


    現下她已經被我解決了,已經沒有隱患,你們可以放心迴去交差了。”


    祁鬆泠順勢說:“如此甚好。既然小公子已經替我們動了手,也省的我們走這一遭了。


    剛才小公子尚未表明立場,所以我們才多有冒犯,還望海涵,恕我們失察和以下犯上之罪。”


    林恣佯裝疼的咧嘴:“林恣我可沒這麽好的脾氣,也不大度,迴去有你們好看的。”


    祁鬆泠剛想賠不是,一旁操著兵器,殺氣甚重的府兵中有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已經將疑慮脫口而出:“方才公子還在為寧敞姑娘說話,說我們冤枉了她,如今變臉倒是快,怕不是想詐我們,拖延時間。”


    身後的府兵也紛紛跳出來表示讚同:“是啊是啊,林恣公子對寧敞姑娘那叫一個好,怎麽可能臨陣倒戈,變得這麽快。”


    此刻,荒野草叢中,一背著木匣的負傷少年躲避追殺經過,聽到外界響動,有意識地隱蔽了起來,暗自觀察,也無意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林恣還是試圖掙紮:“往日種種,不過做戲。連你們都信以為真,那個笨丫頭天真單純,當然更是對我毫無戒備。不這樣做,我怎麽獲取她的信任,從她那裏套取織造府的情報,再和父親裏應外合,一舉殲滅寧府呢。


    邱老莫非也被我的偽飾蒙蔽了。如今反倒疑心自己人,真是令我寒心。想當初,我還對你委以重任,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草叢中,負傷少年身上的靈異傷痕開始隱隱作痛,少年一時昏厥過去。


    對林恣的這番說辭,邱老仍是存疑:“戲可以真,眼神騙不了人。你對寧府小姐的處處維護我們都看在眼裏。小公子不是個擅長做戲之人,更何況是日日時時地做戲。怕是太累了吧。


    若果真如此,小公子也不會幾次和主家爭執,不歡而散了。”


    言之鑿鑿,林恣心頭一驚,下意識地看向對麵的祁鬆泠。


    隻見她一派泰然處之,麵向老將時也絲毫不輸氣勢:“剛才在交手時我不慎傷了小公子。要知道,這小公子可是主家最疼愛的小兒子,萬千榮寵於一身,寄予厚望。兵器府最得當今聖上的器重。


    而兵器府的天說變就變了,難保哪一天小公子坐上這兵器府的頭把交椅時不會秋後算賬。到那時,我們還有活路嗎?兵器府同事多年,邱老不會還沒習得審時度勢之道吧。


    你以為就你一人通透,大家心裏明鏡似的,少一條人命,積一份功德,照樣交差,我們並不損失什麽。賣小公子這個人情,他日也好說話。”


    邱老有些猶豫,其他的年輕府兵也產生了動搖。


    祁鬆泠見有希望說服這個老匹夫,遂乘勝追擊:“再說了,就算我們將懷疑告訴主家,他也不舍得處置自己的兒子,說不定還會想辦法將罪責推卸到我們身上。


    你說,我們該不該蹚這趟渾水呢?您好好權衡一下。如果您油鹽不進,執意要自毀前程,也請為身後的弟兄考慮一下再決定。


    大家至少有過出生入死的交情。您如果真的無所顧忌,那我也無話可說。”


    邱老一時千頭萬緒,嘴唇微啟,想說什麽又住了口。


    他看了看小公子,小公子亦堅定地迴看向他。


    他好像悟通了什麽,也看清了局勢,終於下定決心表了態:“其實小公子是個好人,在兵器府對大夥兒也有過很多照拂。老夫平生信奉忠義,一朝替陛下做事,就永遠不會背叛陛下。


    孤身絕念,誅逆反心。染血無數,眾叛親離,哈哈哈,罷了罷了,老夫也想成全小公子的道。今日所見所聞,絕不會泄露半個字出去。”


    接著,他轉身對其餘一眾府兵下了命令:“‘我們趕到之前,小公子已經順利擊殺反賊家眷寧氏,屍身已沉江,不可尋。’有任何人問起,都隻能作此迴答,知道了嗎!”


    語氣鏗鏘,不容反駁。


    眾府兵用重兵器在地上奮力敲擊,發出沉悶巨響,他們齊聲立誓:“守口如瓶,絕無更改。守口如瓶,絕無更改……”


    林恣的眼眶有些微微沁濕了,原來自己不是在孤軍作戰,原來那麽多人和自己一樣,都願意孤注一擲去救一人。


    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麽了解煉毒長祁鬆泠,她的內心和她本身的樣子似乎並不完全一樣,堅硬外殼下的柔軟,臨危不懼時的果敢,她是一個真正的將軍。


    林恣隨他們一起返迴了林府。


    四下無人時,林恣才敢向祁鬆泠道謝:“剛才多虧有你,臨危獻計,教我脫困之術。又在邱老質疑我的時候替我周旋。


    如果不是你向我示意,表明立場,原以為我們之間會有一場惡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祁鬆泠佯裝憤怒:“原來在小公子心中我是這麽是非不分的人。寧府可能有罪,但寧敞姑娘何其無辜。


    她本身無過,卻要承受滅門的痛苦,如果這時候小公子再背棄她,傷害她,我們又對她趕盡殺絕,她該怎麽辦啊。”


    “可是兵器府宗旨,孤身絕念、誅逆反心,對於潛在的禍患,你們不是應該斬草除根嗎,傳聞中你們可是連自己的親人都手刃了的,實在沒有想到你會幫我。”


    林恣仍是不敢相信說一不二的煉毒長會存有一絲惻隱。


    祁鬆泠隻是扯出一絲苦笑:“在世俗人眼中,我們是令人畏懼的存在,這樣做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他們。


    不令不行,光是滿口仁義道德拯救不了任何人。


    我和眾將領一樣,的確都受過非常嚴酷的訓練。


    是煉獄,是無休止的廝殺,是內心防線的崩塌,那些記憶慘烈到讓人不忍迴想。


    被甄選出來的都是一筐雞蛋往牆上砸,還沒摔碎的那一個。


    在生死間摸爬滾打過無數次的人,可能會斷情絕愛,但不會毀滅人性。


    陛下並沒有讓我們真的手刃自己的親人,在我們堅定舉起屠刀走向自己親人的那一刻,陛下已經對我們的忠誠再無懷疑。


    家人也就沒有非死不可的必要了。


    隻是,自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麵對自己家人的勇氣了。


    很可笑吧,我們擁有絕對的力量,卻不敢邁向自己的家人。


    但是為了長久的誅反心,護正統,執行正義,保天下太平,這些犧牲都是難免的。我們都不後悔。”


    祁鬆泠克製自己陷入昔日那些不愉快的情緒中,恢複一如既往的從容神態說:“我會幫你是同樣的理由。我遵從信仰,百死不悔,隻是為了守護更多的生靈。


    每個人都有自己真正在意和想要扞衛的人或事,這些想法都不該被嘲笑。


    我隻是在某一刻和你產生了共情。


    你和寧敞,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些什麽,談不上守護,隻是遵從了我的道。”


    聽了這麽多,林恣覺得傳聞和現實真的存在距離,殺伐決斷並不意味著滅絕人性,真正良善之人不會濫殺無辜。


    林恣對她的過往感到震撼,更多的是欽佩。


    有的人看似背棄家人,舍生忘死,實則是選擇了眾生,選擇了自己的道。


    林恣由衷地說:“謝謝你的共情,沒有你,我不可能全身而退。如果事情敗露,你大可以將一切罪責都推到我身上,保全兵器府一幹人等。總之,救寧敞也不能連累他人。”


    祁鬆泠應允,小公子的脾氣她是知道的,多說無益。


    突然想到什麽,她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瓶,取出一粒褐色藥丸,遞給林恣:“記得含水服下它,半個時辰之內便可解左臂上的飛針之毒。”


    接過藥丸後,匆忙道別了煉毒長,林恣馬不停蹄地趕迴和寧敞約定好的地方。


    到達客棧時,天已微微破曉,晨曦初現。


    明明是那麽璀璨溫暖的光景,為什麽境遇這麽令人感傷。


    林恣沒工夫悵惘,趕到酒窖,撥開層層掩映的廢棄酒缸,看到寧敞靠著缸子睡著了。


    大概等了一個時辰,寧敞才自然醒轉,一睜眼看到林恣已經迴來,扭頭看到窗外的晨曦,很是欣喜:“才剛剛天亮,你果然沒騙人,第二天一早就會來接我。”


    林恣簡單地說了寧府的遭遇,在寧敞還沒反應過來時率先開口:“不許哭。記住,寧府滅門已成既定事實,你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傷春悲秋。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帶你脫困。沒人保證之後還會不會出現追兵。”


    寧敞強行忍住哽咽,一個勁地點頭,那偽裝堅強懂事的模樣很是讓人心疼。


    之後,林恣帶著寧敞喬裝打扮,四處躲避追捕,但始終沒有出城。


    因為,有時最危險的地方無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寧敞僥幸從滅門慘案中逃脫,追捕的人定會沿途向城外搜索,不會過多在城內停留,應該不會有人想到他們會堂而皇之地棲身在危機四伏的都城中。


    逃亡路上,二人餐風露宿,度過了多個膽戰心驚的日子。


    不久之後,林恣暫時迴府收拾行李,臨走前建議寧敞可以暫時躲避在自己在城郊設計建造的橋洞內,那裏人跡罕至,橋洞的遮蔽性也好,並和寧敞約定三日後在城郊槐樹下碰麵。


    槐樹,對二人都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好像自從那日槐樹下,少年聽琴,少女打趣,兩人肆意嬉鬧之後,槐樹就成了某種帶有象征意義的東西。


    說不清道不明,但隻要看到槐樹,二人就會覺得安心。


    好像也是從那日槐樹下,兩人更加靠近。


    槐樹,好像充當了一迴信使,連接了兩顆心。


    還有很多很多珍貴動人的迴憶,都誕生在槐樹下,至少,也有它的見證和陪伴。


    可是那時的他們不知道,再繁茂的槐樹,都有花瓣落盡的一天。


    繁華過後,便是無盡淒楚,往複,不會更改。


    要是花瓣墜落的速度沒有那麽快會不會讓人心裏好受那麽一點,誰知道呢。


    林恣沒有如期赴約,寧敞為他找過各種借口,也給了他很多機會,等啊等,可是心間的那株槐樹好像也在逐漸枯萎,沒有了生機。


    寧敞從散落遊移的淩亂記憶中清醒過來。


    一定是篝火太過溫暖了,自己竟然有些神誌不清,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有甜美的迴憶,也有幻滅的無奈哀傷。


    可是剛才那些又都不是夢,是寧敞切實經曆過的事,她清楚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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