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喜注定是個要伴隨我們一生的詞語。


    每個人的呱呱落地對世界而言都是種驚喜,世界為報答這份恩情,同樣給予我們驚喜——明亮的光線和新鮮的空氣,我們用嚎啕大哭來表達對收到這份驚喜的喜悅。


    我們從母親的肚子裏被抱進繈褓中,大部分的父母都會做合上雙手捂住臉再迅速打開的遊戲來逗我們取樂,遊戲時還必須得發出大唿小叫般的興奮怪音。這個簡單且奇怪的驚喜遊戲有種能夠引走我們全部注意的魔力,我們會默不作聲地將遊戲的玩法、規則、甚至是奇怪的發音全部牢牢記住並埋進心底,直到多年後不再懵懂無知,再次遇到嬰兒時才會拿出來,用相同的玩法和發音逗他們取樂。


    嬰兒走出繈褓,開始遇到兒時朋友手裏的電擊口香糖,萬聖節的奇異裝扮,聖誕樹下的小醜驚喜盒,一年一次的生日蛋糕和最想要的神秘禮物……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與心上人的每一次深情對視,清晨下陷的枕頭以及令人安心的溫熱……一場完美的婚禮,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一場了無遺憾的人生。


    當然,命運也喜歡開些玩笑,它給予的驚喜人生或許會與上述恰恰相反。從最開始被強行剝奪的繈褓,到苦難重重或是暴力殘忍的原生家庭,充斥欺壓霸淩的學校生活折磨煎熬,孤苦無依,踽踽獨行,走進社會後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摔上一跤,帶著泥土與傷痕艱難爬起,又被愛情無情撞倒,毫無意義的親情會跳出來雪上加霜,天災人禍擋在麵前,始終看不到出路,也許一場無端的病痛都可以算是幸福的解脫。


    我們這代人身處何種的命運中,我即將麵對的又是什麽樣的驚喜?


    關濤小心翼翼地將霰彈槍的槍管朝樹叢伸了過去,黑漆漆的槍口緩緩撥動起第一片紫色樹葉,旋即像是打破了某種禁錮,讓鍥而不舍的微風得以被接納,樹葉一片連著一片地動了起來,發出連續而輕微的簌簌聲。


    樹葉的聲音升起,如同月升日落,微弱的哀鳴消失不見。如我所說,就像月升日落,當月亮升起後太陽不會消失,哀鳴也不會消失,它隻是藏了起來。


    這是種不可名狀的感知,我堅信那東西仍躲藏在那片樹叢之後,我不敢大意,依舊牢牢死盯著那片樹叢,握著槍柄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濕,攥緊的指肚由白變紫,酥麻從右手傳至整條胳膊。


    “小心。”我輕輕說道,目的是為了蠕動下幹涸的嗓子,稍稍緩解一下緊張的內心。


    槍管已經沒入叢中,關濤繼續控製它找準方向,隨後微微用力,把樹叢輕輕地朝左側壓去。樹叢後麵的土地由此展現在我們麵前:大片的莎草在土地上平鋪伸展,全部朝一側詭異的傾斜,十分明顯地表現出曾被重物壓塌過的痕跡。


    但莎草上空無一物,關濤反複確認過其中並無危險後,就邁開腿越過樹叢,整個身子站在莎草地上,目光隨著手電光在地上來迴搜尋。


    “沒有東西。”關濤說。我聽到整個隊伍都長舒口氣,像是悠長的歎息。


    約翰和麥伯森跟著向前,越過樹叢擠到關濤身邊。他們開始打量起更遠的地方,但正前方佇立著幾棵粗壯的樹幹,把燈光與視線全部攔截。


    “跑了?”約翰不滿地哼了一聲,似乎在嘲笑那東西的膽小,“老鼠就是老鼠。”


    “怎麽辦,要不要繼續追?”麥伯森問。


    “還追?”維斯特在後麵跟了一句。


    “如果那東西不再發出聲音,找到它估計夠嗆。”約翰迴道,“要麽就再往前找找,至少看看幾棵樹後麵是什麽。我記得這附近有個湖的,現在太黑,不知道在哪裏。”


    “走吧,再找也沒意義。”關濤說,“至少我們確定了那東西應該沒什麽威脅,不然也不可能這麽怕我們,有點風吹草動就逃的無影無蹤。”


    “再等等。”我莫名說道,即便現在迴憶起來,我仍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感覺在驅使我無端地說出這句話,“它還在。”


    “什麽意思?”維斯特慌張地問,“誰還在?”


    我正在被一種奇特的情愫包圍著,就好像五感離奇放大,甚至不用迴頭就能知道維斯特現在肯定是冷汗淋漓,麵色慘白。這不是猜測的結果,而是確實能看到的畫麵。


    我沒有迴答,準確的說是還沒來得及迴答。因為很快,誇張來講就是刹那間的事情,其他人就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了。


    哀鳴聲於突然之間再次響起,就在我們身邊,在所有人眼下,在每個生物耳畔,激烈而兇猛,狂躁而震顫,帶著血腥的惡意,帶著驅逐的威脅,將我們團團包圍!


    我們用浸透汗水的手舉起手電,刺眼的白光在林間胡亂竄動,滿是驚恐與慌張的目光隨著光柱飛快移動,可周圍依舊空無一物。我們甚至搜尋了天空,但深藍色的夜空中,隻有寥寥幾顆黯淡的星光在嘲笑眾人的愚蠢和膽怯。


    聲音越來越響,在我耳中是難聽的哀鳴,但在其他人的腦海裏,卻是被放大了成百上千倍的最厭煩的、最恐懼的聲音!


    這聲音貫穿耳膜,直戳內心最柔軟之地……


    “把它找出來,把它找出來。”維斯特忍不住地大叫,憤怒地揮拳跺腳,“開槍,開槍,打死它,他媽的,該死的畜生!”他把手電當做武器朝周圍的空氣胡亂揮舞,白光偶爾能照射到他的臉,我恰好匆匆瞥見過一眼,看到的是一張被恐懼完全扭曲了的臉。


    “安靜,安靜!”巫清華的聲音如救命稻草,竟然打破了可怕的魔咒,成功地暫時嗬止住所有慌張的人,“尤其是關領隊,千萬不要動。”


    說完,他立刻取下背包,從裏麵掏出了一個鑷子以及一個透明盒子。我認得那個盒子,是總部提供的實驗用品之一,透明材質打造,十分堅硬,除幾個細小到幾乎不可見的透氣孔之外,幾乎全身密封。


    巫清華走到愣住的關濤身邊,拿著鑷子朝肩膀那裏伸了過去。我親眼看著巫清華從關濤的肩膀上夾起了一隻乳白色的蟲子,也就是此刻,哀鳴忽然一頓。


    “我想我找到源頭了。”巫清華淡淡說道。


    前所未有的輕鬆感蔓延至全身,我想其他人也是如此,黛西甚至跌坐在原地,一邊大口喘息,一邊不忘仔細注視巫清華鑷子上拇指大小的生物。


    那渺小的生物正在鑷子的脅迫下,瘋狂地扭動身軀竭力掙紮,身體的其中一端生長出兩隻觸角,在掙紮中,觸角似乎也在跟著身體用力,一伸一縮不遺餘力。


    我隻能從觸角的位置來分辨那東西的頭尾,我看不到它的臉,也可以說它沒有嘴巴,沒有鼻子,甚至就連兩隻觸角上也找不到眼睛的存在。


    它就隻有那兩隻觸角,整個長條狀的軀體顯得空落落的。


    “巫博士,你說就是這個東西發出的聲音?”關濤的臉色也有點發白,汗水在額頭上清晰可見,他盯著從自己肩膀上摘下來的蟲子,向巫清華反複確認,“巫博士,你怎麽確定是它,它——沒有嘴巴吧?”


    “看上去是的。”巫清華十分幹脆地答道,“也可能是我們肉眼不可見。”


    約翰緩過神來,問道:“即使有嘴巴,那這玩意兒能發出聲音,能發出這那麽大的聲音?”


    “這是什麽?”麥伯森問,“是什麽種類的蛆蟲嗎?不過蛆蟲是有嘴巴之類的吧,也不會有觸角?但那張——臉——可十分幹淨。”


    “就是隻蛆而已,還好沒掉在我身上,不然得惡心死。”約翰重新問道,語氣比剛才鄭重不少,“巫博士,大家現在可沒心情附和您老人家的玩笑。”


    “巫博士,您的推測不太現實。”


    “把它看做一種變異的生物,那麽推測就符合現實。”隻有我同意巫清華的看法,或許還有黛西,但她此刻仍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當我夾起它的時候,聲音停止了,不是嗎?”巫清華反問眾人。


    “可能隻是湊巧。”麥伯森把頭快速搖動,“反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相信是它發出的聲音,發出聲音的東西至少得有張嘴巴。”


    “巫博士不是說它可能有嘴巴,隻不過肉眼不可見嗎?”關濤說。


    “不,它沒有。”我立刻答道,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有些奇怪,不過好在其他人顧不上理會我。


    “幹擾我們的、我們所尋找的是一隻惡心的白蛆,這可不要再荒謬一點!”約翰看著那一段乳白色的柔軟,臉上不禁露出厭惡的神情,“博士,扔掉這玩意吧,很惡心!”


    “是蝸牛。”我忽然必須自己糾正他們,“一隻沒殼的蝸牛。”


    “無所謂,在我眼裏就是隻蛆,請您快點扔掉。”約翰不認同,也不在乎,但我在乎,這絕對是哀鳴的來源,是一隻沒殼的蝸牛,絕非什麽肮髒的蛆蟲。


    “是蝸牛。”我再次重申,“沒了殼而已。”


    “你他媽的到底怎麽了?”約翰不解地看向我,隻有他肯把目光投向我,其餘人依舊在盯著那隻蝸牛,無論是否真正相信它就是聲音的來源。


    但很快,就連約翰的注意也再次被蝸牛奪去,因為哀鳴聲再次升起,就在眾人不敢相信的地方陡然爆發。如此近的距離,哀鳴聲震耳欲聾,不過也隻剩下聲響上的巨大轟鳴,其中蘊含的恐怖氣息不知為何悄然逝去。


    發聲的正是那隻被鑷子夾住的蝸牛,它拚命地向上蛄蛹,體內還透露出些許熒光特質。隨著聲音不斷加大,其體內的光亮也逐漸變得清晰,不知不覺間,竟開始與表麵的乳白色皮質分出一條界限。聲響還在提升,光亮開始向外滲透,仿佛有什麽東西正用盡全力地想要破繭而出。


    但光亮始終突破不出,皮囊與光亮之間的對抗令蝸牛忍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我相信自己當時一定產生了幻視,竟在觸角下方沒有臉的地方看到了飽經折磨的神情,而哀鳴……亦或是嗚咽,正是由它被封閉了的嘴巴所發出的。


    又一種來取不明的感知油然而生——若是它的嘴巴沒有被封閉,想必它所能發出的聲音也不僅有哀鳴或是嗚咽。


    隨著時間的推移,蝸牛蠕動的幅度越來越小,呈現出已經向命運妥協的態度。在早已被剝離了恐懼的哀鳴聲裏,最後一丁點的激昂與憤怒也逐漸消散殆盡,漸漸微弱的聲響中,如今隻剩下淒厲的悲哀和沮喪。


    巫清華等到哀鳴聲徹底散去後,才不慌不忙地把蝸牛裝進容器裏。我看到它的觸角無力地垂下,中間那段身軀不停做著類似於一唿一吸的動作。


    “你為什麽覺得它是個沒了殼的蝸牛?”迴去路上,才緩過神來的黛西如是問我,“你知道蝸牛是有口鼻眼的嗎。”


    “說是蛆蟲也不對吧?蛆蟲也有嘴巴,還沒有觸角。你認為它是什麽?”我沒有迴答,而是反問她。


    她的迴答出乎我的意料:“蝸牛——沒了殼的蝸牛。”


    “為什麽?”我反客為主。


    她沒迴答我,而是跑上前去問巫清華:“巫博士,您認為那東西是什麽?”


    巫清華則迴了句:“在沒有研究之前,它什麽也不是。”


    談話之際,我一直跟在巫清華身後,默默地看著掛在他肩上的背包,那個裝有蝸牛的容器就在背包裏。但當時我什麽也沒多想,更沒有警惕或是擔憂可言——因為我一直有種預感,勾引出恐懼的哀鳴已經徹底消散,甚至是沉悶而單純的嗚咽都不會再度響起,就像深陷絕望的人隻會睜著空洞的雙眼,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


    那些莫可名狀的怪異想法是誰給予我的?我逐漸感覺到一些怪誕詭譎卻充滿先知預言性質的想法,填補了我匱乏貧瘠的想象力。


    當天晚上我猛然驚醒,渾身大汗淋漓。下意識抬起雙手,目光呆滯地盯著從我指尖冒出的黃色光亮。光亮尚且黯淡,時聚時散,是周圍唯一的光。


    我受到了驚嚇,但下意識卻告訴自己不要驚動他人,要竭力控製思想和行為,要學會隱藏獨屬於自己的秘密。於是我躡手躡腳地從客廳的地板上爬起,快速卻輕盈的衝到廚房。


    當我打開水龍頭的一瞬間,我再也壓製不住內心的慌亂,我麵目猙獰,近乎瘋狂地去衝洗揉搓的我指甲,但痕跡仍在,光亮依舊。水流能為我帶來清涼的感覺,而它卻除了從我指縫裏滲出的鮮血外,什麽也帶不走……


    門廳傳來響動,我沒聽見;客廳傳來響動,我無動於衷;走廊傳來響動,我不知所以;餐廳傳來響動,我後知後覺……黏稠的聲響走過很長很長的地板,直到廚房傳來響動,我倉皇轉身,麵色煞白。


    與我同樣大小的沒殼蝸牛幾乎緊貼著我立定站直,兩隻觸角如接收信號的天線般向上高高豎起,在它了無痕跡的乳白色肉壁黏膜上,我看到身處失敗中的痛苦掙紮,也看到對美好生活的深情向往。


    那是種紛繁複雜的神情,正如它太過複雜,所能展示出來的才隻有空洞和虛無。我用彈指的時間迴憶起擱淺在海岸線上的海豚,現在,我能從它的眼睛裏讀出同樣的意味。


    初升的太陽代替碩大黏稠的蝸牛向我撲來,我睜開眼,怔怔地盯了天花板良久。當我迴過神,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指甲,然後再看向巫清華的背包。


    背包完好平整,靜靜地擺在地板上。我能聞到源自背包裏的蝸牛的氣息,那是一種類似於青草的氣息,我也願意稱之為自然的味道。


    關於我的又一個怪異夢境,我應該記錄在後一天的日記裏的。但為了連貫,我決定把它補錄在當天……另外說明,連續的夢境對我的休息並未產生影響,我的精神更勝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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