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透明的幕布從空中垂落,幕布一側晴空萬裏,另一側雷雨陣陣。這條無形的幕布能告訴我什麽——世界是個龐雜的舞台,有生命在台上專注演繹,也有生命在幕後推波助瀾?


    這是我忽然產生的無用想法,那時的我正盯著窗外的藍天與烏雲,盡量放空自己,命令大腦既不要去想那些墓碑上的人名,也不許去思考我們與總局失聯這件事。


    但關於失聯這件事的討論還是在身後爆發,最先開口的是關濤,他需要安撫隊伍裏幾個人的情緒。之後是麥伯森,他也擁有一台通訊設備,說話時他正窩在角落裏,先前一直在搗鼓這台儀器。


    他開口說話,似乎代表事有所成。


    “可能不是完全失聯。”他說的話確實有分量,就連一直迫使自己放空的我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無法進行語音通話,但是發送的文字信息,在儀器上還是會顯示發送成功的。”


    說完,他把屏幕轉向我們給大家展示,隻見巴掌大小的屏幕上有一行藍色的小字,上麵確實寫著信息發送成功。


    “我已經向總局發送了通話無法正常進行的信息,隻要等待總局的迴複就好。”麥伯森說。


    “總局什麽時候可以迴複?”維斯特問。


    “麥伯森又不在總局,他哪裏知道?”約翰瞪了維斯特一眼。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接收不到信息呢?”維斯特盡量不去看約翰。


    “就算收不到信息也沒事吧?我們能給總局發過去就可以,告訴他們任務進展以及投放補給的時間和地點,不能收到迴信對我們沒有任何影響。”黛西表現得非常冷靜。


    “他媽的,你怎麽這麽樂觀,這種樂觀遲早把我們都害死。”維斯特突然情緒激動地罵了起來,“如果是機器出問題了呢,就憑一行‘發送成功’你就能斷定信息真的發送過去了?要我看來,這他媽都是這台該死的儀器戲耍我們的把戲!”


    “維斯特,請你保持冷靜,不要遇到一點挫折就先自己亂了陣腳。”關濤嗬斥道,見後者沒吭聲,又對我們說,“但維斯特提出的問題也確實有理,如果收不到總局迴信的話,我們也不能完全相信這一行文字。”


    “好端端的兩台儀器突然同時莫名壞掉的可能太小,估計就是這地方的信號有點問題。”約翰說,“暴風雨的緣故,也有概率是衛星出了故障,如果真是衛星故障,那也能順帶解釋為什麽地圖沒能及時更新。”


    “總歸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明天一早,大家多在附近轉轉,這裏曾經是一座村莊,說不定能在房子裏找到一些補給,能帶的都盡可能帶上,以防萬一。”關濤說。


    “如果沒有補給,也沒有迴信呢?”維斯特又問,“麵對這種情況,我們接下來要去哪?繼續往前,還是撤離?”


    “撤離,搜索完這裏的物資後就開始撤離。”關濤毫不猶豫地說道,“先迴到上一個紮營地點,那裏是有信號的。如果能聯係上總局,我們可以與他們約定好物資投放時間和投放地點,以確保任務可以繼續開展。”


    “如果聯係不上呢?”維斯特非要刨根問底。


    我對維斯特接連不斷的問題感到頭疼,於是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客廳,盡量離聒噪的聲音遠些。期間因為墓碑的影響,我有點精神恍惚,等再次迴過神來,卻發現自己正站在廚房門口。


    屋內的櫥櫃大多緊緊關閉,刀具和幾個大小不一的煎鍋胡亂擺放在電磁爐上,水池裏擺放著幾個鍋碗瓢盆,裏麵生長出黑色的黴菌,估計在災難降臨時,這家的主人還沒來得及把餘留在水盆裏的食物殘渣全部清理幹淨。


    我把櫥櫃逐個打開,在裏麵翻找出三盒麥片、一包火腿腸以及兩大包的小熊餅幹,但全都超過了保質期兩三年的時間。我最終在最後一個櫃子裏找到了兩盒密封完好的花生醬,它還沒過期的原因大概率是配料裏添加了大量的防腐劑。


    我把花生醬擺放在桌子上,目光從櫥櫃移到冰箱。我並沒有直接打開它,因為自己能隱約聞到有腐爛的氣味從裏麵飄出。這裏已經斷電許多年,不用想都能猜到如今那裏麵是何等的狼藉。


    我又被黴菌吸引了注意,突然覺得這些黑色的東西十分惡心。這是忽然湧上來的強烈感覺,我便伸手打開水龍頭,意想不到是盡管這裏已經荒廢多年,竟還有水從裏麵流出。水流最開始是黑色的,估計是依附在水管裏的黴菌被衝了出來,片刻後變成紅色,裏麵冒出一股濃濃的鐵鏽味,又衝了大概兩分鍾,水流緩緩變成白色,才逐漸把盤子裏的大部分髒汙和黴菌衝散。


    “你在做什麽?”關濤忽然出現在我身後,應該是被我弄出來的水聲吸引來的。


    我也說不上自己為什麽這麽做,兩隻手臂抬起又放下,最後搖搖頭,尷尬地笑道:“有點好奇,就把水龍頭打開了,沒想到裏麵竟然還有水,就任由它多放了一會兒。”為了轉移話題,我把自己搜尋到的成果亮了出來,“看,我找了兩罐沒過期的花生醬。”


    關濤看了看花生醬,又看了看我,然後說:“我們已經決定如果雷陣雨過去仍然沒有信號的話,就明天上午先搜索這裏,等到下午再往迴撤離一點,我想頂多到上次的紮營地點就能找到信號了。”


    我笑著迴道:“我覺得也是,信號問題再平常過,很好解決。”


    關濤繼續說:“如果還是沒信號,我們就撤到城裏,撤迴邁阿密去。既然有人能在這裏活下去,那麽我們也能。等到總局反應過來,應該會派直升機來搜尋。”


    “你說得對,約翰熟悉邁阿密,他能帶我們找到好幾家超市,肯定能找到補給。”我說。


    “沒有超市也沒關係,我們還有槍呢。”關濤想要活躍氣氛。


    “我猜約翰肯定樂意親自打獵。”我學著約翰的語氣和聲音,約翰是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但吹噓的時候總帶著倫敦腔,可能與他的英國母親有關,“我說維斯特,兄弟這裏有槍呢,保準兒能給你打點野味迴來,餓不到你。”


    “鱷魚吃過沒,等咱們到了公園,我就去獵一條給你嚐嚐鮮!”關濤也開始模仿約翰說話,“你猜的沒錯,他真的這麽說了。不過,我想如果真到了沒有補給的時候,我們是否能被允許食用地麵的動物?當然是隻吃正常的動物,但凡稍微有點不正常,我們都不吃。”


    “到時候就趕快忘了那該死的規則吧!都快餓死了,哪裏還管得了這麽多?”我說,“說實話,等迴到總局,我一定要把有關食物的規則好好修改下。我實在是沒想到帶來的罐頭能這麽難吃,我敢打賭,我曾經那個有腳氣的老爹的鞋墊都比那些破罐頭好吃。”


    “我毫不懷疑。”關濤擺出深思熟慮的樣子。


    說完,我們隻一起笑了幾秒鍾,然後便是沉默。


    看來我們之間能聊的話題不多,沉默半晌後,我倚著廚房台麵,伸出右手扶著額頭,說了句。


    “希望任務得以繼續。”


    作為對話的結束語,我把不想說的話脫口而出,語氣聽上去略微帶有沮喪。


    更讓人沮喪的是在晚飯之後,高亢的哀鳴蓋過了雷雨聲,直擊眾人心底。維斯特甚至迅速站了起來,窗外的閃電把他的臉映照的慘白,我看到他嘴角顫動,眼神閃爍,仿佛哀鳴讓他陷入某種恐怖的幻境。


    發出哀鳴的動物不斷變換音調,而音調的每一次變換都會伴隨一陣短促的呻吟,仿佛這樣的嚐試會給予它極大的痛苦。可它仍不放棄,似乎甘願忍受痛苦,就是為了找準最具折磨意味的音階。


    約翰捂住耳朵說:“聲音比昨天更響更雜了,像是在不遠處聚集著很多老鼠,它們在咬籬笆,或者在啃某個地方的鐵絲網。”


    而黛西非要說:“是鐵門沒有關好,被風吹得一開一合。那東西是在模仿鐵門被風吹時發出的聲音。”


    “我們去找它吧,看看那是個什麽樣的東西。”關濤突然站起來提議。他的舉動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就連約翰和黛西也沒繼續爭吵,不由地放下了手裏的幹菜湯,呆呆地看向關濤。


    我們都覺得在那一瞬間,這個一向穩重的領隊有點陌生。


    “不好意思,是我莽撞了。”關濤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慢慢坐迴原位,用鋁製勺子攪拌著碗裏的食物,勺子和碗偶爾會碰撞在一起,發出一道清脆的聲響。


    這聲音和風鈴很像,同窗外傳來的劈裏啪啦雨水滴落的聲音相互配合,隻要哀鳴沉下,就能讓我聯想到小時候在鄉下的雨天,自己躲在屋子裏,看著玻璃窗外灰蒙蒙的院子,聽風鈴輕輕作響,聽雨水從屋簷流下。


    我也因此更加痛恨哀鳴,它富有激情的一麵,它強烈高亢的一麵,它飽含欲望的一麵,總會一次又一次地打斷我的思緒。我喜歡沉湎過去,樂衷於迴憶起每一處細節,在這個萎靡消沉的人類家園,所有人都需要用永不間斷的迴憶來支撐起頹廢的身軀。


    經過一場突然的、短促的討論,隊伍同意了關濤的提議。是約翰和麥伯森裏的其中一個率先站出來表示支持,他們兩個是隊伍裏比較愛發表意見的,不過大多時候意見相左,鮮少有如此一致的情況。巫清華和黛西跟著表示讚同,他倆對未知的動物充滿了好奇,我則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隻有維斯特搖頭拒絕,但他又不敢獨自一人留在客廳,隻好隨隊伍一起前去。


    因為不遠處正在下雨的緣故,屋外的空氣非常濕潤,腳下的泥土似乎變得比先前更加鬆軟,每踩一步,都有種幾乎要陷進去的錯覺。


    聲音源自北方,由於響動時小時大,我們也不好分辨聲源的遠近,幾乎隻能憑感覺和運氣胡亂尋找。一路上,一間間黑黢黢的鄉間別墅在手電光的照射下逐個現出真身,各色的牆麵安裝著風格統一的百葉窗,有的窗戶緊閉,有的則朝外敞開,敞開的窗戶裏,窗簾不知去向,露出空洞的黑暗。藤蔓占據了其中幾個窗戶,它們狡猾的在窗邊露出一角,從遠處看,活像個穿著輕薄的情人慵懶地趴在窗口。我們被嚇了一跳,又被音調突然升起來許多的哀鳴催促,加快腳步逃離了這裏。


    隨後,我們與墓地擦肩而過,除了我和約翰,沒有人注意到藏身於黑暗中的二十三個孤獨墓碑。不過這一次,我摒棄了驚訝和悲傷等等對自己施加幹擾的情緒,我緩緩停住身,望著那片黑暗,在腦海裏重新過了一遍約翰提出的問題。


    誰埋了他們?貨物呢?


    我和約翰對周圍進行過簡單搜索,沒有發現貨物甚至是一丁點運送貨物時留下的痕跡。


    是地麵上的幸存者幹的嗎?他們在別處殺了我曾經的同伴,搶走貨物,又把屍體埋在這裏。但掠奪者們為什麽要埋葬受害者,曝屍荒野似乎才是正常做法。


    墓碑的主人們與總部是突然失聯的,毫無征兆的一瞬間音信全無……類似於勘察隊現在的處境,而這種相似又是否蘊含預兆。


    我們會成為墓碑底下的行屍走肉嗎?我問自己。我們在臨死前會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嗎,亦或是在臨死前能否窺見一眼兇手的真容。


    排除幹擾,專注當下。


    我記起剛工作時教官對新人的教導,於是把目光與思緒從墓碑上抽離出來,快步跟上了隊伍。又向前走了二十分鍾左右,我們徹底出了村子。


    最後一棟房屋的後麵是一排矮樹叢,枝葉呈現出暗紫色,是以前在城市綠化帶裏時常能看到的景觀樹。樹叢後麵有許多飄忽不定的螢火蟲,它們隻在那些具有熒光特質的植物旁邊遊動。


    盡管此時的未知生物已經把哀鳴的音調和聲響都降到了最低,但我們十分確定,古怪哀鳴的源頭就躲在那片燈光聚集的矮樹叢之後。


    另一個世界的雷陣雨好像小了許多,聲音從最開始的劈裏啪啦降低為現在的淅淅瀝瀝。


    手電光將紫色矮樹照得發白,我們站在原地,死死盯著那片樹叢。即便刮著微風,可叢中的樹葉卻沒有一片迎風飄動。好像藏在裏麵的東西正用生命做要挾,向周圍發出命令,靜止半點風吹草動。


    它一定感受到了我們凝視的目光。


    大概半刻鍾過後,我們開始慢慢向前,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距離的不斷縮短,最後終於到了隻要肯伸手,就能窺見真相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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