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禮的音色在月夜沉沉裏卻帶了些繾綣的意味。


    仰著頭,越容因怔鬆了片刻,看著他微淡的神色,仿佛自己聽錯了。


    可帶了骨珠的手腕,卻是梗在了自己眼前,以避無可避的姿態提醒著她,對方施舍了她微弱的可憐。


    \"不必。\"


    她猛的站起身,拍了拍裙尾的灰,眼底晦暗:\"剛才多謝太傅了,隻是,本宮無須任何人同情。\"


    她寧可是嘲諷,嗤笑,也不想再看到任何憐憫、居高臨下的施舍之意了。


    汲汲為營了這幾年,她卻還是他人眼底的螻蟻,說出來,實在是可笑的很。


    \"沒有瞧不起。\"裴宴禮本想任由眼前之人一走了之,心頭卻突然一刺,帶了點詭異的痛楚。


    他低了嗓音,再次重複:\"微臣,沒有瞧不起娘娘。\"


    人出身與否,自己無法決定。他從未輕視過出身寒門、卻肯幹踏實之人,況且,還是本就柔弱的女郎。


    反而,他近日,更瞧不上的是自己。竟然起了僭越之心。


    可對方並未聽到他的低語,他眼見這位平素溫和的越姬娘娘,步子飛快且雜亂的離去,沒了往日的從容刻意。


    略過了他停在半空的手腕。


    迴了宴席,波斯的舞姬剛好下場,越容因在苑外的小亭處,福娘拿了冰鑒包了帕子冷敷了會兒,除了臉上還有紅印,腫脹已然消的差不多了。


    \"臣妾與長樂共敬皇上一杯。\"


    她剛入座,便看著鄭嬪戴了翡翠紅的頭麵,懷中抱了二公主長樂,深情款款的敬酒,周元鶴卻帶了些意興闌珊的意味,勉強迴了杯酒。


    想來皇上舟車勞頓,今夜該不必侍寢了,她難得鬆緩了些。


    夏宴到了尾聲,便是群臣敬酒之時。越容因難得提起了精神,來日若想對付溫玉痕,在後宮立起資本,恐怕單看自己還不夠。她倒要看看斟酌下,與誰結盟才好?


    思索著,可腦袋裏第一個閃過的,竟然是剛才那張難得溫和的臉,她連忙揮了出去,安靜盯著台下的群臣。


    到了越長山上前祝拜,竟然攜了越貞姿一起,少女眸子春意盈盈,仰頭叩首,周元鶴卻波瀾不驚,隻笑著靜看。


    他見過了絕世的牡丹,又怎麽會青眼於寡淡的梔子花呢?


    越貞姿見皇上淡漠冷持,雙袖中的手握緊了,想再往前一步,卻也隻能笑著被越長山拉著退下。


    \"皇上真是冷淡。\"


    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還不如宮裏這些老氣橫秋的妃嬪能吸引皇上,真是不識美人麵。


    這聲微抬,嚇得溫玉痕連忙按住了她的手,給了一記眼刀,暗怪著庶女的不謹慎。


    見皇上對於庶妹毫無興趣,越容因借飲酒勾了唇角,醉意三分濃,她一時有些眼暈,可突然視線——


    卻被眼前的身影給死死定住。


    麵前經過之人,步伐閑庭信步,帶了世家門閥的氣度,一身天青長衫,清瘦如梅骨,尚未著官袍,獨特之處也吸引了台下眾人的目光。


    可越容因最清楚不過了,這哪是鍾鼎門閥的公子哥兒,分明是和她一般,淤泥裏摸爬滾打出來的貧瘠產物。


    見了來人,周元鶴抬了下眉,眼底一派滿意之色:\"青微,可還適應國子監?\"


    他見了殿試自己欽定的狀元郎,很是滿意:\"瓊林宴一見,朕已許久未見你。\"


    春來殿選,他本意是從世家大族裏選個從師清流學士的才學深厚、精通儒學之人,誰料,少年如紅梅嶙峋,出身寒門不卑不亢,殿選所寫,字字珠璣。


    帶了深厚老辣的見解,雖然稱不上完美,卻也比常見的讚頌之詞好太多了。新朝改革,就需要這樣的人才。


    \"微臣初為國子監助教,實在惶恐,不過同僚相助,如今還算適應。\"


    來人音色清醇,迴答巧妙。


    \"要說這阮青微,雖然是從六品的官職起步,卻難得穩妥,皇上又看重,想來女兒及笄,這位未嚐不能考慮?\"


    \"是啊,阮氏是閩州望族,雖然落寞,但一人起家,雞犬升天,來日不可限量。\"


    周邊的妃嬪、宗婦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全都灌進了越容因的耳朵裏,她麵色泛白,唇緊緊的咬著,一看便是魂不守舍的模樣。


    \"娘娘,娘娘。\"福娘見她走神,連忙低喚著,反而引起了台上的目光。


    \"音娘,怎麽了?\"


    越容因聽聲,猛的抬頭,周元鶴目色關切的看著自己,還有...略低處的臣子,就這麽溫和從容的笑對著她,仿佛從前種種,煙消雲散。


    \"臣妾無事,隻是見月光甚好,一時入迷。\"


    她隨便找了個由頭搪塞,周元鶴也不再多問,唯有某人,祝拜結束退下時,沉沉的看了她一眼。


    還是一如多年前,隱匿了刻骨恨意與屈辱的那雙眸子,如出一轍。


    \"娘娘不慌,如今您已是妃嬪,想來阮公子想做什麽,都礙不著您的事。\"


    福娘見狀,壓低了嗓音提醒,心頭卻烏雲壓頂。


    越太史名聲赫赫,門下子弟眾多,尤其是寒門阮氏的長子—阮青微尤為出色。


    若由嫡母賜婚,庶女嫁的,也不過是寒門庶子。主子不甘心,因此偷偷相看了幾年後,特意尋著時機給阮公子送香囊、製造花下月圓夜的曖昧情動。


    少年清高卻純真,才高八鬥,可情場上還不如閨閣女兒家懂的多,主子如願得了阮公子的心,許下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她依稀記得主子和她說過,阮公子非池中之物,來日必定是紅袍加身,如今來看,所言非虛。


    可當年時機突轉,皇後仙去,通往後宮的榮華路近在咫尺,主子自然不會再看上未來的狀元郎了。


    帝王的妃子,與臣子的妻,孰貴孰賤,一目了然。


    如今,隻求這位朝廷新貴,忘卻前塵舊事了。


    —


    夏宴畢,隴南大雨,聖心大悅。


    本該是極好的事,可同時,西涼察布羅可汗帶了一隊精銳兵馬,來勢洶洶,攻打了北邊漠河境地,百姓倉皇出逃,一路南下,連帶著不知情的沿路百姓也紛紛逃離,引發暴亂。


    危急之時,皇上親征,太史長子、青雀將軍—越德琛帶頭領兵,聲勢浩大,引百姓高唿陛下萬歲。


    \"大哥怎麽會擔如此重要之責,問過沒有?\"


    越容因眉頭緊蹙,要知道,爹爹雖然文采斐然,可長兄卻不是科舉的料子,後來轉習武,雖然精湛,卻也沒到可以領兵作戰,率軍衝鋒的地步。


    況且皇上貴體,怎麽會跟隨出征?


    \"奴才聽大公子帶了話說,明麵上西涼虎視眈眈,實在是可汗病重,其他部隊壯大,反正四麵楚歌,可汗索性借了最後的兵馬闖入大曆境地,料大曆也不會坐視不管。既然並非真要征戰,皇上便親自去一探究竟,隻是對外,得做了樣子給臣民看。\"


    福娘迴著,卻聽聞了一聲嗤笑。


    \"又是越家的好主意。\"她的親爹果然不是個安分的,長兄算不上出色,越長山抓了這個機會,便能讓長兄青雲直上。


    \"不止呢。\"福娘提醒著,瞥了眼隔壁。


    越家不僅安排了長子,連帶著庶女也沒放過,借了太子思念二姨母的名義,便安排了越貞姿入宮,住的是她的福寧宮。


    隻等著皇上歸來,蹭著她的恩寵,能一朝登上梧桐枝。


    越容因冷笑,她還以為溫玉痕有多寬容的心腸,再次成全了庶女入宮的美夢,結果越貞姿氣勢勃勃的來了她的宮殿,她借著觸碰一診脈,卻發現庶妹早就沒了生育的可能。


    女子無法生育,在這宮裏隻有孤苦老死的份。


    想到了和自己同樣的結局,她也沒了和越貞姿爭鬥的心思,抻了抻腰肢。


    如果直接告訴了越貞姿,隻怕她這庶妹也不會領情,隻有讓其做了榮華錦繡的美夢,再告訴真相,掉落泥地裏,才能看越貞姿和嫡母互撕的好戲。


    不過為今之計,還是要以討好太子為重。在還沒想到具體的法子前,她得抱住太子這顆樹不撒手。


    想到這兒,越容因也坐不住了,連忙囑咐了福娘,帶了些新鮮的嶺南荔枝,便去了上書所。


    隻是剛到上書房的外簷,簷牙高啄下,卻站著二皇子周懷之,以及...


    \"是阮公子。\"


    福娘驚唿,這一聲也吸引來二人的目光,周懷之癟了嘴角,不耐煩的行了個禮:\"給越娘娘請安。\"


    他還沒忘記,這位越娘娘就是害的自己和母妃受到懲罰的流言根源。


    而他身側之人,如今倒是深綠色文袍加身,鷺鷥對禽的常袍恰巧應了\"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


    龍表鳳姿,眉宇濃且墨色暈染,眉眼是極漂亮的重色,眸子前勾外翹,比之桃花眼更帶了幾分內收的意味,卻更勾人的緊。


    如今,這雙舉世無雙的好眸子,卻靜靜的看著她,溫和且從容。


    \"微臣給娘娘請安。\"


    見阮青微麵色無波,當年的那些旖旎之事仿佛都不做數了,越容因心下放鬆了些,笑著迎上去:\"不知阮大人,怎會入宮?\"


    她怎麽不知道,一個六品官,新科狀元,竟然有出入上書房的資本?


    \"二殿下的太傅生了重疾,微臣是皇上安排臨時教授,不知可有不妥?\"阮青微也沒生氣,仍舊溫文爾雅的迴著。


    \"無妨,本宮隻是問問。\"她笑了笑,剛要旁敲側擊再問下他還要待多久,周懷之卻有些不耐:\"太傅快些吧,吾先進屋溫習了。\"


    周懷之急匆匆的進了右苑,他生怕太子又趕超了自己在前學習,不肯耽誤一秒。


    \"那本宮就不打擾阮大人了。\"


    見狀,越容因也不多停留,就要經過長廊前往左苑,誰料身影交錯時,手腕卻被緊緊的攥住。


    周邊有來往宮仆,正門大開,垂了官袍,卻看不見她的手被桎梏住,就仿佛是——她刻意停留。


    \"阮大人。\"她有些慌,卻怎麽也掙脫不得,嬌柔的眉緊凝著。


    阮青微盯著她的眉,鬱色沉沉,昔年深夜相會,情濃之時,他也吻過這雙眉。


    纖長、柔婉,\"畫眉深淺\"的夫妻情動,他也想過,隻許她一人。


    可如今歲月流轉,他連這雙手,都碰不得了。


    \"微臣想勸誡娘娘,這天下雖然大,可不能什麽都想要。\"阮青微盯著她的眸子,笑著,唇角卻壓了下來。


    \"既然娘娘對有些東西棄之敝履,那微臣就看看,娘娘想要的能不能得到。\"


    說罷,他揮了揮袖子,淡然離開,玉冠泠泠然。


    越容因盯著他進屋子的背影,身後已然浸出了冷汗。


    她萬萬沒想到,經年過去,昔日純澈的少年竟然還記得當年之事,耿耿於懷。


    但好在,他不敢告訴皇上,當年之事。傳出與宮妃有情的蜚語,他的命也保不住。


    長吸了一口氣,她剛迴眸,卻又見不遠處的長廊下,另一個人靜靜的看著她。


    \"裴太傅。\"她試探的喊了一聲,卻隻見身影轉身離去。


    她是去探望太子,也是順路,隻得快步跟上去:\"太傅,不知太子要上課到何時,本宮給他帶了些時興果蔬,潤喉止咳,太傅不若也嚐些?\"


    尾音是女兒家的嬌俏,她卻不自知,見來人在上書房門口停了下來,她連忙遞了竹屜在眼前:\"勞煩太傅了。\"


    可裴宴禮卻未接,抿唇定住,隨即又拋出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娘娘識人甚廣,微臣幫不上這忙。\"


    是他看錯了,她倒是一點兒也不卑怯可憐,隻可憐了皇上在外,後妃竟也不守規矩。


    \"娘娘,宮規森嚴,還請多注意些。\"


    他一鼓作氣的說完,見絕豔的小臉仍是怔忡著,又反悔的拽過了竹屜,\"啪—\"的關了屋門。


    \"是不是有病!\"福娘淬了一口,越容因卻有些神情複雜,若是她剛剛沒看錯,裴宴禮剛才眸底竟然帶了三分不自知的醋意。


    靜靜的在門外等了許久,直到日暮西垂,她聽著屋內周承之的朗朗讀書聲,突然想起了昔年往事。


    她剛過及笄之禮,入宮探望越德琇,嫡姐彼時已經麵色蒼白,帶了病態,周元鶴體貼的給她喂藥。


    她滿眼羨慕的看著嫡姐,羨慕又暗恨,明明嫡姐生的平庸,也無才情,性格傲慢自私,奪了她的才女稱唿,卻因為是嫡出,最終嫁入東宮,又獲得帝寵。


    帶著滿眼落差,她從富麗堂皇的皇宮迴了自己貧瘠清冷的小院,被少年心疼的擁入懷中,許諾下一生一世時,仍然惦念著皇宮的繁華煙雲。


    如今,她總算成了妃嬪,仍舊沒有生養,偶然又覺得,當年嫁與阮青微,生兒育女,或許也是件不錯的事。


    隻是,人生麵對岔路口,選擇總會不盡人意,總會後悔。


    可往後,她等太子新帝登基,真的可以避免殉葬,擺脫越家的桎梏,成為太後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貴妃宮鬥上位,太傅父憑子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鵲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鵲起並收藏貴妃宮鬥上位,太傅父憑子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