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宴本意是為民祈福,因而需要先行祭祀。


    宗廟規矩中,本該是皇後隨皇帝登泰山行親蠶禮才是,可惜越德琇已去,柳貴妃禁閉,其餘的妃嬪位分又太低,索性周元鶴獨自前往祭拜。


    一來二去三折騰,到了夏宴前夕,周元鶴的龍駕才浩浩蕩蕩的迴了宮。


    更別提侍寢之事了。


    如今宮中暫代皇後鳳印,是純妃。對方體弱多病,不喜爭寵,又要撫育三皇子,因而沒怎麽為難她打點宮中上下。


    唯有宜妃與鄭嬪。


    兩人同住上林宮,又與柳貴妃同一陣營,借了二公主心悸怕熱的由頭,把夏宴所需的數千塊冰鑒借口奪了一半去。


    宮裏來往運送冰鑒的車來往數十輛,眼見的需求增加,內務府又安排了數十輛馬車運送,才勉強補上了缺口。


    \"真是忒刻薄了些。這麽作踐娘娘,皇上如今迴來,您可得消消氣。\"


    如意性子淺又急,見皇上迴來,隻恨不得自己替主子說了去。


    \"不行,此事來日再算賬。\"


    越容因不敢拿此事做筏子,畢竟宮中子嗣稀少,二公主又是最小的帝姬,皇上難免格外憐愛,不然鄭嬪也不會如此放肆。


    夏宴至,深深宮邸,紙醉金迷。


    長歌苑中,鹿鳴聲聲,碧水環繞,中間蓮花金毯鋪織,是為上座的佳地。


    殿上,雕龍寶座上,周元鶴微俯瞰著台下歌舞升平、鳴鍾擊磬,帶了些睥睨天下的氣勢。


    台基點起的檀香,煙霧繚繞,舞姬穿了薄雲紗裙,鶯鶯切切、曼歌起舞,珍饈美食也擺了長桌。


    見周元鶴眸下有烏青疲憊之意,越容因體貼的命人上了鹿茸補氣湯。


    \"夏宴事務繁瑣,多虧了音娘。來,朕敬你一杯。\"周元鶴感動之餘,舉杯共祝。


    \"臣妾,榮幸之至。\"越容因舉杯迴禮,昂首飲酒間,隻覺得周邊視線聚集在了自己身上。


    豔羨的、好奇的、嫉妒的,諸多目光交匯。


    妃嬪、儲秀宮的秀女,甚至爹爹和嫡母的視線,也赫然在其中。夏宴請的是世家王侯、達官貴人,他們自然也在列。


    美目一掃,瞥見了熟悉的少女,越容因冷笑。


    爹爹和嫡母連越貞姿也帶進了宮裏,心思昭然若揭。


    越家是想把僅剩的庶女也送進宮裏嗎?不用多想,必然是溫玉痕的主意。


    隻是有些可笑,越州閩南名族—越氏,如今遷徙京州,竟然也要學了寒門權臣,獻媚君上,獲得帝心。


    可惜了,周元鶴並非昏君,越貞姿也不是穠豔桃李的尤物,越家的算盤,怕是打的太響了。


    可,她總感覺還有道視線,纏繞著自己,看向宮宴左側,卻是裴宴禮,對方正撚杯自飲,旁若無人的疏離。


    瞥見她,卻也垂了眸子,看似毫不在意。


    大概是看錯了吧。


    宮宴開始,到了波斯進貢的歌舞伎表演時,福娘卻麵色凝重,遞了張紙條塞進了她的手中,放在竹笏下展開。


    赫然一看,竟是溫玉痕的字跡:\"假山一見。\"


    \"娘娘去否?\"福娘附耳問著,還帶了句溫氏的話:\"夫人說,娘娘若推辭了......小娘的屍骨怕是保不全了。\"


    心下跌宕,溫玉痕如此心狠,竟然拿了娘親做筏子。她便是不想去見,也是不行了。


    人多眼雜,她握緊了紙條,趁著舞姬迴旋,周元鶴興致專注時,悄悄離席。


    繞過虯曲橫斜的枝幹,避開了上宮肴的宮人,一路輾轉,總算來了假山後。可她剛一露麵,迎來的卻是劈頭蓋臉、唿嘯而來的一巴掌。


    \"啪——\"


    這一掌極重,越容因還未反應過來就是一個踉蹌。


    福娘連忙護在身前:\"夫人,你這是做什麽!\"


    溫玉痕收迴了抽紅的手,吊梢眼裏是淬了毒的仇恨與狠辣,冷笑一聲:\"你還有臉來赴麵?\"


    \"母親說的可笑,我為何不敢來?\"越容因抬頭,直挺挺的平視著,麵前壓了她一生的人,衣鬢華貴,卻是佛口蛇心。


    見庶女長發挽了流雲髻、耳垂鐺墜,雪白的東珠點綴了錦紅的緞麵上,她隻恨不得撕碎了眼前的人。


    自己的女兒,渾身冰冷的長埋黃土,庶女卻借了照顧太子的名義,趁著她一時糊塗,入宮承寵,得了這潑天的榮華富貴。


    想起皇上對著庶女繾綣的目光,來日萬一誕育皇嗣,豈非成了東宮的勁敵?


    想到這,溫玉痕徹底維持不了世家貴女的體麵,咬牙切齒的威脅:\"你入宮最好記得你的承諾,除了照顧太子,其餘的榮華富貴,最好別有非分之想。你還記得,你娘怎麽死的嗎?\"


    嫡母拋出了自以為是的殺手鐧,越容因安靜了下來。


    沒錯,阿娘的死,是她一輩子難言的痛楚,都拜眼前人所賜。


    她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從靜脈中膨脹,逐漸沸騰了起來,向四肢擴散不可遏製,強悍而猛烈。


    或許溫玉痕還不知道,自己認為的純善雍容的女兒,早就害的皇上絕嗣了。她不可能會有孩子。


    溫玉痕覺得她懦弱了一輩子,奴顏婢膝了一輩子,入了宮成了妃嬪,也還是從前那條溫吞的家犬嗎?


    搖搖尾巴,俯首稱臣。


    可是,憑什麽?


    越容因顫抖著站起身,捂住自己腫脹的半邊臉,目光冷如刀:\"憑你這麽有本事,不如交待越德琇吧,讓她盯著我。前提是,她還活著的話。\"


    嫡長女的死是溫玉痕的大忌,她牙關咯咯作響,再次高抬起了手臂,準備教訓下庶女。


    厲風刮過,她急速落下的手掌卻被來人強有力的大掌狠狠的攥住,抽脫不得。


    意料以外,疼痛感並沒有襲來,越容因緩緩睜開眼,卻與雙淡漠的瑞鳳眸對上。


    與以往的淩厲不同,內褶勾了極流暢的開扇,溫和靜默。


    風聲簌簌,夜色濃墨,看見有人護住了自己,她也不知怎麽的,突然落了一滴淚。


    裴宴禮凝視著那一滴滑落的淚,隻覺得水滴滾燙,突然胸腔一顫。


    滴在了他的心上。山雪搖動。


    \"你是何人,敢來攔我!\"溫玉痕見來人穿了一等文臣的錦紅官袍,也不敢多加放肆,卻也咽不下這口氣。


    裴宴禮冷冷的鬆了她的手,又恢複了清貴的氣度,音色冷淡:\"京都裴家,督察太史。想出來清淨片刻,卻夫人所言,都悉數聽去了。\"


    \"元德皇後雖去,但夫人仗著她的名義苛責的不是庶女,而是天子妃嬪。皇上,不喜跋扈仗勢之人。\"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極重,眼皮半壓,帶了淩厲的銳態。


    越家自十年前便遷徙到了京州,溫玉痕清楚,這位京都裴大人,可是皇上的嫡親表兄,生母更是皇上的姑母,先帝的嫡長女。


    比之她這嶽母,更要親近和尊貴萬分。


    即便有再多怒火,溫玉痕也隻能咬了碎牙,吞咽進了肚子裏,憤憤離去。


    見溫玉痕已走,她還蜷縮在地上,未曾起身。而福娘,則跑去了不遠處的井中替她打水敷臉。


    紅腫著臉迴了宮宴,怕是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裴宴禮剛要轉身離去,瞥見眼越姬低垂了頭顱,隻留了柔順的烏鬢,環抱住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隻覺得腿上被灌了石泥,抬不起來。


    越容因羞愧不已,昔年不堪的往事,卻被裴宴禮聽了去,隻怕他更加鄙夷萬分。京都風光無限的公主府,怎麽會有強迫、汙蔑、通奸這些汙穢的事呢。


    常人難以接受的陰暗,卻是貫穿了她當前的一生。


    周邊靜謐,想來裴宴禮已經走了。她剛抹了把淚,準備起身,卻一個趔趄,又摔到了地上,柔嫩的手掌心也被蹭破了皮。


    吃痛中,眸前突然出現了雙皂底短靴。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腕,縮了手心,避開了親昵的可能,遞到她的眼前。


    \"拉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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