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成親的日子


    小盒子與他對視著,那雙眼幽深極了,仿佛許多個黎明、黃昏,在眸子中交織著,光影與暗影時休時轉。


    梁帝在那光影與暗影中有一霎的恍神。


    他不喜歡這個孩子。


    這孩子的眼神明明是恭敬的。但他看到了深處。那種反叛、輕蔑,與嘲笑。他曾經在兩個人身上看到過這種眼神。一個,就是蛇女蘇意和,她是後宮唯一敢以冷麵待他的女子,不止一次地拒絕侍寢;另一個,是狂悖的文臣孫沅,寫詩暗諷時政,暗諷君王。


    這兩個人的下場都是慘痛的。


    一個死於大火,被抹去宮廷中所有記錄,背上不忠不貞的名聲,永世不得翻身。


    一個死於“文史之獄”,大梁開國以來最大的文臣案,牽連進來的修史官員多達數十個,孫沅被抄家斬首。


    無論是後宮,還是前朝,梁帝厭惡這樣的人——這樣反叛的人,這樣不順從的人,這樣蔑視君威的人。


    真相是什麽,還重要嗎?


    他這一生中,打過無數次獵。他知道,最兇猛的獸,眼神恰恰是最平靜的,伺機而動,讓人如臨不測之淵。


    他輕輕說了聲:“梅卿,殿外等候。”


    “是。”


    梅川退了出去,站在簷下。


    殿內。


    梁帝道:“淮王受傷了,你怎麽看?”


    小盒子道:“淮王殿下對父盡忠,對母盡孝,奴才感佩。”


    梁帝的胡子抖動著:“那你覺得,他還有沒有更合適的做法?”


    “奴才愚鈍,不知。”


    梁帝眯著眼。


    繁星密密麻麻地灑滿無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銀河,從西北天際,橫貫中天,斜斜地灑向人間。


    “你在宮中多久了?”


    “五年。”


    “朕似乎從來不曾見過你。”


    “陛下為國事操勞,心頭裝的是大事。”


    他沒有說貴妃是如何虐待他,等閑不許他見人。


    “可曾讀過什麽書?”


    “不曾。奴才伺候淮王殿下,偶在尚書房外聽先生講幾句,混沌不解。淮王殿下仁慈,有時就跟奴才說一說書上的道理。奴才感激不盡。”


    “哦?珩兒都跟你說了什麽?”


    “淮王殿下說,子從父命,為孝;臣從君命,為忠。忠孝二道,為人之根本。”


    梁帝點了點頭。


    “你可願一直跟著淮王?”


    “奴才願意。”


    梁帝想了想,道:“那便等珩兒以後開府立院之時,你到他府上,做個長吏吧。”


    這句話,言不盡意,但小盒子卻聽懂了。


    開府立院,這四個字,說明經過今夜之事後,梁帝心底已經徹底放棄了立朱珩為嗣的打算。


    讓小盒子日後到王府做個長吏,說明,梁帝並不想公開他的身份,但,也不打算讓他繼續在宮中做太監。


    小盒子忙道:“謝陛下隆恩。”


    梁帝不再說什麽,小盒子跪安,準備離去。


    就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梁帝忽然說:“《周易》中有句話,朕今日教給你,樂天知命,故不憂。這句話,你好生體會。若你能悟出其中的道理,便是一世的福氣了。”


    “是。”


    梅川見小盒子走出來,問道:“陛下跟你說了什麽?”


    小盒子道:“陛下說,樂天知命。”


    梅川啞然。


    過了好一會子,她安置小盒子睡去。


    兵丁們早已將行宮的一片淩亂清掃幹淨。那些奇花異樹,沾染了鮮血,像是更加綺豔了。


    行宮靜悄悄的,隻有依稀的蟲鳴。


    很晚了,梅川卻無睡意。


    她在行宮的迴廊裏走著,有人在她的頭上敲了一記。


    “阿季,我知道是你。今夜一番苦鬥,你不歇歇嗎?”


    黑夜中,苻妄欽笑了笑:“我今夜睡不得,要守著行宮,防止有塞北的漏網之魚來侵。”


    梅川在迴廊的石階上坐下來,托著腮。


    苻妄欽一揮長袍,坐在她身旁:“京中的時疫已穩,行宮的亂子也平了,你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事嗎?”


    梅川看著他:“阿季,你沒有覺察出來嗎?此次迴京之後,朝中格局會變。”


    苻妄欽不在意道:“無論怎麽變,我隻聽令打仗便是了。誰是儲君,與我無關。”


    他說著,叮囑梅川道:“我總覺得,你帶進行宮的那個孩子不一般。葵花結子,心眼多。你還是莫要管他的事了。”


    梅川道:“他身世坎坷,自然是比尋常的孩子要深沉些。不過是自保罷了。阿季,你休得對他有成見。”


    “並非成見。”苻妄欽認真道:“我十三歲出征,十六歲在朝為官,這些年,我見過的死人活人無數,我看人有直覺。那孩子身上,有仇恨的味道。我對那種味道最熟悉,一聞就知道。”


    梅川笑著罵道:“我聽你胡唚呢。什麽鼻子那麽靈,一聞就知道?你屬狗的?”


    苻妄欽“砰”地一下,又敲了一下她的頭。


    梅川疼得齜牙咧嘴。


    苻妄欽慌了,又用大手拚命地揉。


    梅川趁他不備,抓住他的大手,像啃豬蹄一樣啃了一口。


    狗男人,可算是扯平了。


    苻妄欽道:“你覺得,七月初七,這個日子怎麽樣?”


    “七月初七?乞巧節。什麽怎麽樣?”


    苻妄欽嚴肅道:“當然是成親的日子啊!今日陛下說過,迴京會重重賞賜我。我才不要什麽賞賜,我隻求陛下準你嫁給我就好。七月初七成親,是個好意頭。”


    梅川怔怔地。


    現在五月初了。隻剩兩個月。她能在這兩個月內把要辦的事情都辦完嗎?


    她憑一己之力,改變了曆史的進程,接下來,還會這麽順利嗎?


    她和阿季能平安地渡過這道天劫嗎?


    苻妄欽道:“怎麽?莫非梅醫官猴急了,覺得這個日子遲?”


    他歎道:“當然,這個日子確實是遲了些。但我問過阿伯,成親著實是件麻煩事,要納彩,要合帖,要請期,還要廣邀親朋。我的許多故舊,都在西都,要……”


    梅川起身啐道:“誰急了!”


    迴到臥房,想起阿季方才認真的模樣,笑了笑。


    七月初七。願那時大局已定。


    睡意終於襲上來。


    這一夜,安好無夢。


    翌日,梁帝下旨,從鄴城歸京。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已無心在此休養。


    蔡公公被放出,仍在他身邊伺候。


    一番風雨。


    眾人的臉上都不免戚戚然。


    歸來已不如昨。


    太子在宮門口跪迎。


    有京官站在皇輿前,畢恭畢敬地稟報著時疫的詳情。京中百姓,給太子上了萬民傘。皆誇其賢德。


    梁帝看了眼太子,緩緩說了句:“老三,你瘦了。”


    太子低下頭,竟有些哽咽。


    從小到大,父皇何曾問過他胖了還是瘦了。


    父皇與他說話並不多,偶爾幾句,也不過是問及政事。


    這是第一次,父皇如此關心他。


    梁帝迴到文德殿。


    周鏡央和她的幾個貼身仆役,被秘密關押在內廷監。


    梁帝看到了偏殿的鐵籠,問梅川道:“梅卿,這裏頭關著的是何人?”


    “迴稟陛下,是孫石匠。”


    梅川向梁帝交待了孫石匠的事。


    她略去了西宮苑的大火。隻說,他是收養那孩子的人。亦是此番將塞北羊瘟引到京南集市的禍首。


    離京之時,她囑咐過小宮人,每日往鐵籠裏丟些吃食,留著他的命。待陛下迴京發落。


    梁帝沉默一番,喝下一盞蒼梧。


    “去,把那孩子,和孫石匠一起帶過來。”


    確定一下那孩子的身份,也好。


    他將左右皆屏退。


    梅川從腰間摸出鎖匙,將鐵籠打開。


    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呆了——


    孫石匠,七竅流血,已經死了。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刹,非常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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