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挨打的小太監


    馬之問戒備地看了眼銀桃。


    她是未央宮的掌事宮女,周鏡央身邊的頭號貼心人。


    這個節骨眼兒上來,豈能安的是好心?


    他想了想,攔住銀桃,肅然道:“謝貴妃娘娘。東宮什麽都不缺。”


    銀桃嘴角的笑意仿佛潮汐,一波還未褪下,一波已又湧起。


    她揚聲道:“馬舍人,東宮自然是什麽都不缺,不過是我們娘娘的心意罷了。貴妃娘娘執掌六宮鳳印,關懷太子殿下,難道太子殿下不領情嗎?”


    馬之問不作聲。


    銀桃瞥見一旁的楊寶林,忙喝命小盒子:“沒眼力見兒的東西,還不將禮品交予寶林手上。”


    小盒子艱難地抱著一摞禮品向楊寶林走去。


    他恭恭敬敬地遞與楊寶林,楊寶林為難,不知接還是不接。


    那最上麵的一個禮盒搖搖晃晃,忽地掉落到楊寶林身上。


    偏偏那是一罐蜂蜜。


    蓋子沒合緊。


    濃稠的蜂蜜沾染在楊寶林的衣裙上。難堪極了。


    銀桃將自己手中的禮盒放在地上,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一個重重的耳刮子抽在小盒子臉上:“天殺的小雜種,沒根子,沒耳性,娘娘囑你辦趟差,橫豎都辦不明白。該讓內廷監的人打死你才算好!”


    小盒子吃痛,低下頭,一聲兒不敢言語。


    銀桃越發打罵得起勁。她拔下頭上的銀釵,朝小盒子的耳朵紮去。


    “讓你長長記性!”


    楊寶林瞧著那孩子,瘦骨嶙峋,肩膀顫抖著。


    這個銀桃,為甚要在東宮這樣虐打一個小太監?


    越罵越起勁。


    不像是責罰奴才,倒像是在出氣。


    仿佛折辱了這小太監,便是折辱了東宮似的。


    楊寶林忙道:“銀桃姑娘,衣服髒了,再換一身兒,不打緊的。銀桃姑娘仔細自個兒手疼。”


    銀桃俯身,向楊寶林道:“寶林寬宏大度,不計較,奴婢謝過。但我們娘娘規矩極嚴,犯了錯,是一定要罰的。”


    楊寶林想了想,道:“不如這樣,他既冒犯了我,便將他留給我處置,可好?”


    “這……”銀桃遲疑著。


    說話間,楊寶林已拉扯著小盒子往自己住的偏殿走去:“銀桃姑娘,等處罰完,我便打發他迴去。”


    銀桃不好再說什麽,張了張嘴,扭頭便走了。


    東宮的西殿。


    清和院。


    楊寶林命侍女鴻鵠端來幾碟糕餅放在桌子上。


    她端著一盞茶,一邊輕輕地吹著,一邊細細打量著站在眼前這個孩子。


    沒來由地,楊寶林覺得他不一般。


    那五官,那眉眼,總像是在哪裏見過。


    貴妃與爺針鋒相對,闔宮沒有不知道的。如今,貴妃的弟弟剛剛倒黴,貴妃便命人來了這麽一出,背後必大有深意。


    隻是,這深意,她現時沒看明白。


    “多大了?”楊寶林喝了口茶,問道。


    小盒子搖了搖頭。


    “誰帶你進宮的?”


    “內廷監掌事,劉顯。”


    楊寶林指著桌上的糕餅:“吃吧。”


    小盒子又搖了搖頭。


    鴻鵠將他的袖子挽上去,領口扒開,他全身都是傷。舊傷未結痂,新傷便已來了。


    楊寶林擅書法,清和院的牆上掛了許多字,有一幅衛鑠的真跡,格外顯眼,乃去歲進宮時,父親楊晉送予她的陪嫁。


    小盒子看那幅字,看得出神。


    楊寶林道:“你識字?”


    小盒子點點頭。


    楊寶林指著桌案上的筆墨,道:“你寫幾個字看看。”


    清和院的筆墨是極好的。楊家的“垂楊體”聞名遐邇。楊晉喜愛收藏徽墨與端硯。他的兩個女兒楊令儀和楊令佩,都酷肖其父。


    小盒子黑白分明的眼中充滿向往。


    他走到桌案前,握住筆,寫下幾個大字:四月晚花芳。


    握筆的小盒子跟方才挨打的他截然不同了。那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靈性,起承轉合之間,是山水錯落,是杏雨梨雲。


    楊寶林驚歎。


    三川宿雨霽,四月晚花芳。他這樣小的年紀,竟有如此大才。


    “你念過書?”


    小盒子搖頭。


    放下筆的他,又是一臉戰戰兢兢的神情。


    “奴才陪淮王殿下去尚書房,奴才站在門外,偶聽幾句。”


    淮王朱珩的功課,素來平平。他一個小太監,偶聽幾句,便能如此,隻能歸結於天賦異稟了。


    “以後,你想寫字,就到這兒來。”楊寶林輕聲道。


    小盒子猶豫著,渴望著,終是點了個頭。


    楊寶林驀然想起從前在娘家的時候聽到過的一個傳聞。


    宮中的一個妃子,以祥瑞入宮。可她進宮僅八個月,便產下一子,是個死胎。梁帝疑那妃子不忠,死胎非皇家血脈,怒氣衝天。恰有太常進言,那妃子並非靈蛇,實乃妖蛇,禍害後宮,禍害大梁朝廷。梁帝下令,一把大火燒了那妃子的寢宮。妃子、死胎,和那些伺候過她的仆役,全都未能幸存。


    爾後,梁帝還將那妃子的靈牌壓在祈福寺的塔下,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那一年,宮中死了太多的人。


    周鏡央,自始至終安慰著梁帝,陪伴著梁帝,與梁帝一起麵對死亡與背叛。


    從那以後,周鏡央一枝獨秀,十數年冠絕後宮,榮寵不衰。


    難道……


    不。


    怎會如此荒唐。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楊寶林打了個冷顫。


    她悄聲吩咐鴻鵠:“你去跟哥哥說,讓他查查,內廷監掌事劉顯是從哪裏尋得這孩子,這孩子進宮前的底細。”


    鴻鵠點頭。


    楊寶林的哥哥楊令休,任京畿巡察使一職,在京中三教九流的關係網,四通八達。


    天色漸晚。


    楊寶林命鴻鵠將小盒子送迴未央宮。


    走到庭院,卻碰見太子殿下。


    太子不知何時起身了,站在李樹前。


    隔著枝頭青青的李子,太子看見了鴻鵠身後的小盒子。


    他素來對宮中的太監宮女等不甚留心。


    這個小太監,他似乎是第一次見。


    那孩子的眉眼,瞧著有幾分親切。


    還未開口,淮王便急急走進來:“小盒子!小盒子!你沒事吧!”


    一抬頭,淮王看見太子,忙行禮:“皇兄安好。”


    原來是未央宮的人。


    太子沉默了。


    淮王拉著小盒子離去。


    楊寶林走了出來,看見太子,忙道:“爺,您醒了?身上可還疼,要不要傳醫官?”


    太子淡淡道:“不要緊。”


    楊寶林走到他身邊:“爺,您走這些日子,妾身日日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您平安歸來。”


    太子伸手摘了一個青李子,咬了一口,唇齒間酸澀一片。


    “菩薩保不住本王。本王的命,從來都隻有靠自己爭取。”


    “是。”


    “今日朝堂之上,你父親、你哥哥皆未發一言。這樣很好。免得父皇起疑。還以為本王早有準備,煽動朝臣。”


    楊寶林的臉微微地紅了:“爺無須煽動,朝臣們飽讀詩書,不是向著爺,是向著‘理’字。”


    她不知道太子的這番話究竟是褒還是貶。


    梁帝起初從楊家為太子擇妃,無外乎是看中父親不屬派係,清流官宦。


    如今,她在東宮,父親與哥哥自然是避嫌的。


    太子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他與她之間,永遠像隔著一條寬闊的河,無舟可渡。


    未央宮。


    周鏡央聽完銀桃的迴稟,她冷冷地笑了。


    “那楊寶林……”


    “娘娘放心。楊家的女兒皆柔柔弱弱,哪敢跟您作對?她姐姐都掀不起什麽浪來,更別提她了。”


    周鏡央閉上眼。


    此番受挫,她的心裏如油煎。


    外頭有個侍衛進來稟了句什麽。銀桃走到榻邊,低聲道:“娘娘,蘇意睦迴來了。”


    周鏡央睜開眼:“上迴,他被那苻妄欽擺了一道,可算是迴來了。”


    她瞧了眼銀桃:“去,喚他進來。”


    須臾,蘇意睦進來了。


    他一身袈裟,風塵仆仆。


    那苻妄欽,命人將他丟到北寒之地,他輾轉月餘才迴來。


    一入京城,便聽說出了大事。


    皇家寺廟的方丈,是可以進宮的。


    他慌慌忙忙,以祈福禳災的名義進宮,滿心憂慮。


    周鏡央坐在藤椅上,西子捧心,病懨懨道:“意睦,你可算迴來了……”


    “鏡……”


    他開了口,又咽下:“貴妃娘娘,您的病不要緊吧?”


    “意睦……”周鏡央淚眼婆娑:“朱瑁又得逞了,他不會放過我的,我不如早早地隨意和去了,到了地底下,與她做個伴……不枉我與她姊妹一場……我,我就不該苟活,當初,死在烈火中,便沒有如今這許多的苦楚……”


    蘇意睦道:“利用完,便害死。他的心腸還是這般狠毒。”


    周鏡央的眼淚涓涓地流著。


    “我這條命,沒什麽要緊。我擔心阿旦,他在天牢裏,不知被折磨成什麽樣子……”


    新仇舊恨。


    蘇意睦眉頭緊鎖。


    “意睦,除了你,我還能指望誰。這宮裏,就像冰窟一樣。”


    周鏡央站在珠簾後。


    十幾年了,她還跟從前在恭王府的時候一樣。


    纖纖弱質,人比黃花瘦。


    “我能幫你做什麽?”


    周鏡央低頭:“意睦,聽說你會些易容術。其實……不必十分像,有四五分像,便夠了。你去換了阿旦出來……但你放心,過些日子,陛下口風鬆了,我必求他放人。你知道的,阿旦自幼嬌生慣養,天牢裏每日刑罰,我怕他扛不住,屈打成招,認下一些子虛烏有的事。那些人一心想用阿旦拖我下水。到那時,我便是死了,還不得清白……”


    死了,還不得清白。


    這句話戳痛了蘇意睦的心。


    他點點頭:“好。我去換周大人出來。你放心。他們不會從我嘴裏問出一句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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