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謝安之見,郗護之言


    謝家僮仆微微一怔,先是轉頭了看了一眼馬車邊上站著的一名身穿布衣短打的少年,又仿佛不敢相信地左右看了一眼,才皺起眉頭不悅道:


    “哪來的鄉野下民,也敢管我謝家之事!速速退去!”


    那少年卻是揚起一張被曬得黝黑的臉龐笑道:


    “我非是願意多管閑事,而是這城中的四門校尉乃是個十分講道理卻不留情麵的家夥。


    看得出來貴府門第顯赫,但如今傍晚正擁擠時,堵在城門前必會引來校尉,到時眾目睽睽之下丟了顏麵也是太不值得。”


    “笑話!”


    僮仆臉上出現了一絲愚弄神色,不屑冷哼道:“我等乃是陳郡謝氏,九卿之家、豫州方鎮!怎麽,你們那區區四門校尉,乃是羊家人擔任不成?”


    “不得無禮!”


    謝安坐在車內,閉著眼睛淡淡嗬斥了一句,但也並未讓僮仆將馬車駛離道路。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是如今家世清貴的謝家,僮仆說錯話歸說錯話,但也沒理由隨便就被一個黔首少年教訓。


    僮仆更是懶得搭理他,隻是將腦袋轉過去閉目養神,靜靜等著自家郎君的下一步指令。


    少年隻是笑了笑:


    “我不認字,自然也不太知曉貴府來曆,但在這滿是流民黔首的城裏,除了羊氏之外便隻有太守杜、長史林最大,但林氏子卻依舊被萬校尉當眾打了一棍,惱火得都拔刀了,最終也還是無可奈何。


    我隻是好心提醒,聽與不聽任由貴府決定。”


    說著,拱了拱手便要告辭。


    車內傳來一聲冷笑:“說到底,不過一城之太守。北地胡人尚且為天子,這兩族又能有多尊貴?他敢打羊氏麽?”


    “不知道,因為郎主麾下多是守規矩之人,絕不逾矩。反倒我們這些剛入府的僮仆莽撞胡來,倒真有幾人被萬校尉拿住打了棍子。”


    少年摸了摸鼻子,似乎心有餘悸。


    下一秒,車簾被掀開,謝安上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卻見他身穿尋常黔首百姓衣物,不由得皺眉道:


    “你是羊氏僮仆?穿成這樣出門,不怕墜了羊氏家聲?還是北地羊氏當真淪落至此,竟連家族門麵都不在乎了?”


    少年眼中終於出現了一絲不悅:“何為家族門麵?我家郎主在魯郡振臂一唿,整個北地流民便趨之若鶩,一聲令下整個琅琊為之而動!難道貴府的門麵,便是在家中掛滿華貴衣物嗎?”


    “大膽!”


    僮仆痛斥一聲:“區區下人,也敢口出狂言...”


    “倒有幾分意思!”


    馬車裏卻傳來一聲輕笑:


    “我在彭城,倒也見過羊氏振臂一唿,整個北地流民趨之若鶩,但羊徐州麾下卻沒有你這般落魄卻伶牙俐齒的僮仆...難不成北地一家姓還能寫出兩個羊來?”


    少年翻了翻白眼,不願再理他,轉頭欲去。


    “吾從江左來,欲見羊氏子,還請尊仆為我帶路。”


    “那伱來的不是時候,我家郎主剛剛離了魯郡往鬱洲去了,如今城中隻有杜太守。”


    少年卻是沒好氣地說道。


    謝家僮仆見他無禮模樣,氣得睜圓了眼睛瞪著他。


    謝安倒是對這少年起了一絲興趣。


    須知高門顯貴,族中下人多少也代表著一絲門第形象,昔日更有大族侍女因精通詩書而被津津樂道,一時傳為美談,少有這種出門在外還一副下民打扮的僮仆出現。


    何況以往北地羊氏就算再怎麽窘迫,如今已據有三州,萬不該出現這種情況。


    但看這少年伶牙俐齒,又對羊氏極為維護,說明他羊氏也不像是不講規矩的人,而且謝安剛剛從聲勢浩大的羊興那裏迴來,自然知曉泰山羊氏如何門第顯貴。


    怎麽到了羊氏子這裏就不一樣了。


    “既如此,還請尊仆繼續帶路,我等去拜訪杜太守後便在此歇下,明日再去找尊郎主不遲。”


    謝安確實有些累,也心存了測試眼前這少年真偽之心。


    少年心中嘀咕了一聲“多事”,麵上卻好歹禮儀齊備,然後走在前麵引著謝安的馬車往城裏走去。


    正如他所說,時近黃昏城門擁堵,否則謝安也不會在城外猶豫還要不要進城,但這少年走在前麵,竟不需要他言語,百姓們便自發地為他讓出一條道路來。


    謝安掀開一條縫隙,剛一進城還未看清眼前狀況,便感覺一股龐大聲浪撲麵而來,仿佛自己瞬間掉入了一條巨大漩渦,耳畔盡是喧鬧之聲。


    但聽在耳朵裏,雖然都是些流民百姓的唿喝吵鬧,謝安卻從中聽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意味。


    仿佛這團喧鬧聲浪中夾雜著無盡的生機,在已是冬天的時日裏爆發出了一絲蓬勃之意,讓人心中難得地沒有過多煩躁之感。


    他訝異地轉頭看去,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看了許久才終於反應過來:“這城裏的坊市哪裏去了?”


    “當日郎主在魯郡血戰,坊市圍牆都被拆去守城了。”


    少年言簡意賅,抬頭嘀咕了一聲:“怎麽還這麽多人...”


    “怪不得羊氏子不在此處。”


    謝安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無坊無市,城中自然混亂,豈是久居之地...”


    “...倒也不是如貴府所言。”


    少年不滿出聲,而謝家僮仆瞪來的目光中已經是能殺人了:


    “自從拆了坊市,城中反倒比往日裏平和多了。就算有歹人作亂,口口相傳之下根本無處避形,直接被萬校尉拿住打殺了,又何談混亂?”


    說著,不用謝安再問,便將城中實行的保甲製都與他說了個明白,卻是讓他聽得眼中光芒閃動:


    “堵不如疏,拆了坊市整個城市便是渾然一體,又以保甲之製將其都串聯起來,確實是個好辦法。唯一的問題是若作亂之人稍稍多些,整個城市便會受到連累,便不是尋常官府能管控得了了。”


    “嘿,我家郎主天佑之人,哪個不長眼的敢在城中鬧事?”


    “爾等竟然信得過這幫無法無天、無君無父的流民?”


    “如何信不過?”


    少年笑道:“其實吧,流民也是人,有的人你看他麵目猙獰、心性殘忍,不過是在這環境下被逼出來的,畢竟不狠幾分便難活命。


    但這城裏就不同了,隻要大家都講規矩,不講規矩的人就很容易顯露出來,屆時直接將其踢出去便是了,又何來作亂呢?”


    “你說講規矩就講規矩?”


    謝家僮仆難得逮到機會反駁了他一句:“若大家都講規矩,北地胡賊又何至於猖獗至此?”


    少年卻隻是輕飄飄看了他一眼:


    “若你在無衣無食、無投無靠的情況下,有人為你趕走兵禍救你性命,又給了你吃喝、住處、甚至田地,你會如何做?


    反正換了我身上,莫說讓我守規矩了,隻要郎主一句話,我便把自己的心肝掏出來給他又何妨?”


    那僮仆張大了嘴巴,一臉的匪夷所思,謝安在車中倒是沉思不語。


    “到了,這便是杜太守府上了。”


    馬車終於停下,那少年卻是迴身拜道:“我剛從城外迴來,還有事情要做,貴府請自便吧。”


    “你...!”


    僮仆大怒,揚起馬鞭正要嗬斥其失禮,卻突然被從車中人按住了胳膊。


    謝安坐在車裏,倒是鄭重地朝他拱了拱手:“勞煩尊仆帶路,一路上多有叨擾,某感激不盡。不知閣下可有姓名?”


    “貴府客氣了。”


    少年說到這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


    “在下出身貧民,哪有名姓可言,隻因生在草地裏便被喚作‘野’,郎主未曾發話也不敢冠以羊姓,貴府就這般稱唿我便好了。”


    “某乃陳郡謝氏,名安字安石。幸會。”


    謝安點了點頭,卻是讓身前的僮仆吃驚不小。


    不過區區一下人而已,即便是羊氏的下人那也是下人,如何能讓自家郎君如此認真對待。


    但謝安本就不是那種刻意以門第為傲之人,倒是與謝萬迥然不同,否則也不會即便位列掌兵方鎮後還要挨個送禮示好謝萬的手下兵士,並最終在謝萬北伐失敗時保他一條命了。


    單名為野的少年口稱不敢,還禮之後自退下了。


    謝安走出馬車,剛抬頭看了一眼太守府,卻發現外邊還停了不少馬車,更偶有身著富貴之人或怒氣衝衝,或凝眉沉思,或哀聲歎氣地走出來。


    僮仆上前遞上名帖,隨即便有杜升急匆匆親自迎來,倒讓那僮仆終於找迴了自家顯貴家聲的幾分感覺,站在謝安身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


    “事務繁忙,竟怠慢謝氏,罪過,罪過!”


    杜升將其引入室中,落座之後連聲稱歉。


    謝安卻是微微一笑:“明府繁忙,卻是我怠慢了。隻是若明府有客人,自去接待便是,我不過路過魯郡欲借宿而已...”


    “哪是什麽客人!”


    杜升哈哈一笑:“羊氏賢郎天縱之才,略施小計便讓這些琅琊塢主老實打開大門,不僅送還了抄掠的流民,還奉上了自家蔭戶,自然想找本府多討些好處!幸得貴客上門,正讓我落幾分清閑!”


    “還有此事?”


    謝安微微一皺眉。


    他雖無意朝政,但江左也曾鬧出過一起因為蔭占流民而引發的大亂,最終卻是台城不得不妥協,重新允許士族蔭占北地流民。


    眼見謝安疑惑,杜升便笑著將當初羊玨“以庶民守庶土”的提議,一步步演變成了琅琊之地的一股龐大力量,最終兵不血刃地迫使一眾塢主低頭的事跡一一告知了謝安。


    一時間謝安眼中異彩連連,隻端起茶杯低頭喝茶不語。


    而另一邊的鬱洲島上,羊玨自然趁勢將島上眾族都收整在了一起,特意劃出了一塊依山傍水的土地用以建立“眾塢”,卻是將島上所有製鹽之器都搬到了這眾塢裏。


    不僅從此多了一絲保密性,而且在眾多家族聯合參與之下,這眾塢竟隱隱有了一絲後世工廠的影子,然後開始為羊玨生產第一批準備帶往江左的精鹽。


    隻是當初為羊興送信之人竟然又不辭辛苦,特地趕到了鬱洲來見他。


    “早就聽說羊氏子才學深厚,不僅馬上長槊堪無敵手,下馬亦有治國之才,更難得年紀輕輕。今日一見,羊氏美玉果然名不虛傳。”


    來人坐在羊玨身前,望著他笑眯眯說道。


    郗護,出身高平郗氏,未來桓溫的謀士郗超之兄,南昌縣公郗愔之子,亦是如今朝廷的秘書郎。


    自郗鑒坐鎮京口之後,郗氏也算一度成為江左高門,雖然如今已有了幾分沒落,但畢竟曾有重望,擔任為羊氏封賞的使隊長官還是奢侈了些。


    但羊玨卻是心知肚明。


    其八成是主動來為桓溫做說客來了。


    這郗家倒是有意思得很,郗愔乃是個十足的朝廷派,對於擁兵自重的桓溫心中厭惡至極,兒子郗超卻是桓溫麾下的心腹謀士,並一心對桓溫“勸進”,甚至篡改了自己老爹對桓溫的迴信,幫助其最終掌握了京口重鎮。


    而郗超早逝,臨死時交給仆人一個盒子,說如果父親對自己思念過度,便將此盒子交給他,以解其喪子之痛。


    郗愔白發人送黑發人,自然心中悲痛、飯不能食,仆人便將盒子交給他,打開後竟全是郗超與桓溫來往的密信,看完之後氣得郗愔怒發衝冠,大聲罵道:


    “汝早該死了!”


    從此果然不再悲痛。


    至於這郗護雖然名聲不顯,但既然他主動前來為桓溫做說客,想必也是和郗超一樣,乃是十足的桓派。


    受褚太後把控的朝廷竟以此人為使,看來也都被蒙在了鼓裏。


    於是羊玨隻是禮貌笑道:“不敢當。”


    果然,郗護下一句便歎息道:


    “羯趙混亂,桓將軍據荊州,羊將軍據徐州,又有蒲洪歸降我晉,豈不是出兵興複中原的大好良機?可台城竟特意下詔,令將軍不得妄動!實在是...唉!”


    羊玨知道他是想借口此事激父親出兵,好讓擁兵西府的桓溫占據主動權,便也隻是開口說道:


    “這軍國大事,豈是我能考慮的?由我父做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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