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宮內,柳白鄭重得將嬴徹的屍首抱起,而後緩緩放置在那象征著天下共主的位置之上。


    人的地位,與他所做之事相等。


    嬴徹做了這麽多,即便是儲君,也對得起他的身份了。


    柳白深吸一口氣,抹了抹自己的眼眶,自嘲一笑。


    當真是....哭不出來了啊!


    他忽然有點羨慕起以前的自己,雖然沒有權勢,沒有財富,但真的可以,因為自己心中的情緒,想哭就哭。


    而現在,


    眼淚反倒是成為了最奢侈的東西。


    陡然之間,柳白目光看到了案桌之上那厚厚一摞的密件。


    從未拆封。


    但上麵卻是有一張白紙,上麵寫著‘老師親啟’四個大字。


    柳白將其拿起,卻根本不是什麽信件,就是在示意柳白翻看下麵的這些密件。


    略微猶豫,柳白伸出了手。


    將密件拆開,裏麵沒有什麽道理,更沒有什麽嬴徹訴說的話語,隻有....證據,以及信息。


    是陳銘、東宮密衛等在全國各地作亂的罪證,還有每一個密衛的信息。


    “你總是做的很好。”


    柳白神情複雜得看了一眼嬴徹。


    自己的這個學生,是天下最好的學生。


    他有些自責,沒有理由的那種自責。


    他在想,為什麽自己不去阻攔這一切,卻沒有想過,這一切的發生,根本就不是他柳白阻攔的住的。


    幸在牢獄之中自盡,是在禁衛的嚴加看守之下,他能做的隻有下令、吩咐。


    甘羅之死,是太子的安排,即便是在眼前,他柳白的伸手,如何能阻擋甘羅的死誌?


    各地叛亂,且不說當時他柳白已經短暫失去權勢,單單是他在牢獄之中,都不可能做到,更何況手中沒有兵權。


    他總是這樣。


    柳白覺得自己很虛偽。


    口中念叨著什麽江山社稷,念叨著百姓們的性命,可當真出現這一件件事的時候,就像是一個懦弱的孩子,什麽都做不到。


    可他忘記了。


    他柳白,也是個人。


    人力有窮盡之時,他並沒有上天賜予能夠保護世人的力量,他的聰慧,除卻後世的知識之外,也遠遠做不到碾壓天下英才。


    他隻是一個,靠著自己一點點小小力量,卻要與曆史大勢,與整個天下最頂尖的英才不斷博弈的小人物而已。


    所有人都覺得他柳白可以,但柳白真的覺得,或許是所有人都將他高估了。


    很渺小。


    “柳相。”


    而就在此時,一道聲音響起。


    赫然來自於章台宮外。


    柳白抬眸,看到韓涵站立在門口,渾身顫抖,淚水早已洶湧落下,將衣襟都盡數打濕了。


    他很羨慕韓涵,至少....他想哭就能哭。


    “進來罷。”


    柳白沒有阻攔,隻是輕聲開口。


    韓涵走入章台宮內,先是距離嬴徹三十步的位置停下,鄭重其事得將自己的衣袍撩起,而後跪下,用力得磕了三個頭,而後緩緩抬眸看向柳白:“柳相。”


    “殿下有交代,申時走入章台宮內,給柳相交代一句話。”


    柳白抿了抿唇,看向嬴徹。


    這個傻孩子,原來....連時間都已經算好了嘛?


    “說罷。”


    柳白的聲音,更像是在歎氣。


    或者說,他就是在歎氣。


    “殿下言,東宮西南處有一偏房上鎖,柳相可前往。”


    “殿下還說,柳相日後如果想要看看殿下,莫要帶酒,請帶上一些糖水。”


    說完這兩句話,韓涵又是長跪,伏地,磕頭。


    此刻,反倒不是在行禮,而是...在拜托柳白。


    柳白緩緩點頭,而後看向韓涵:“其實,你也知道太子已然有死誌了對嗎?”


    韓涵搖了搖頭:“殿下是天下頂個兒了的人物,也是最為聰慧之人。殿下的謀劃,我等身為下屬,如何能夠猜到。”


    “隻是....”


    “殿下這麽多的安排,我會想多。”


    很樸實的話,也透露出韓涵這個自小陪伴著嬴徹長大的車夫,對於嬴徹到底有多麽忠誠、了解、。


    嬴徹不說,韓涵決然不會想到。


    但....私下之中,又是會悲傷。


    “徹兒看到你這樣,會很欣慰。”


    柳白動容,上前,親自攙扶起韓涵、


    這個所有人都覺得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這個鹹陽城之中想著肯定是每天拿著金鋤頭種地的鹽鋪總掌櫃,是忠誠的。


    “柳相,我可否求您一事兒?”


    韓涵忽然開口。


    柳白為其忠心所動,竟是沒有開口問到底是什麽事,而是直接點頭:“請講!”


    對於韓涵這樣的下位者,柳白甚至用了一個‘請’字。


    “殿下下葬之後,我想就在殿下的陵寢之旁,建一草屋,了餘生而伴。”


    這樣的話語,讓柳白的心神一震,喉頭微微動了動,一句‘可以’,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隻能是輕輕拍了拍韓涵的肩膀。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韓涵,


    這個尋常的微末小人物,擁有了巨大的財富之後,依舊是願意為了自己的忠誠,放棄一切。


    隻為了陪伴嬴徹。


    而且....


    韓涵身為鹽鋪總掌櫃,對著柳白提出這麽一個要求,儼然是已經....將鹽鋪交出了。


    鹽鐵專營,無聲無息之間,竟是韓涵推動了最後一步。


    柳白長長吐出一口氣:“看好徹兒的屍首,無論任何人來,都不允其入殿。”


    “記住,說是本相的命令,沒有人會為難你的。”


    說罷,柳白看了一眼那案桌之上的密件,抬步朝著章台宮外走去。


    冷血。


    這一刻的柳白,覺得自己很是冷血。


    就在他邁步走出章台宮的一刹那,身後的韓涵,開口說話:


    “柳相。”


    “我可能有些聒噪。”


    “可能您不知道,殿下曾經說過,他最驕傲的身份,不是什麽大秦的太子殿下,而是.....您的學生。”


    “在當上太子之後,殿下一直都不開心。”


    “好幾次,我看到殿下在懿文宮外駐足。”


    “請允我位卑身賤,猜測一言、”


    “殿下最為懷念的,可能就是柳相在懿文宮教導他的日子。”


    一番話,讓柳白的身軀微微震動,而後狠下心,什麽話也不說,朝著外麵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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