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的老人院本來就在我計劃的訪問之列,我的朋友,澳洲血液病專家也提醒了我。我對澳洲的老人院並不陌生,這次閱讀的英文書中就有好幾本關於澳洲老人院的。而且我在澳洲的很多中文筆友都有在老人院工作的經曆,其中兩位還寫出了相當精彩的紀實文學作品,我較早前已經拜讀過。我原本也想找她們了解老人院的情況,但又一想,她們都寫出來了,我也讀過了,不如找另外的中國朋友了解,所謂兼聽則明。要在澳洲老人院中找中國工作人員並不難,我自己以前在國內的一位朋友阿林目前就在悉尼南區的一家老人院當一個小領導。

    我打電話給她,說我想了解澳洲老人院的情況,請她出主意。她說,那還不容易,我們這裏正缺人手,你來工作不就得了,也便於你這個大作家體驗生活呀。

    我說,我時間不多,隻有十幾天時間。她說,沒有問題,我們這裏的工作人員像流水一樣不停地流來流去。

    我有些心動,問道,沒有這方麵的工作經驗也可以嗎?她說,沒有經驗的話,就到tafe學院(澳洲成人進修學院)上個速成班,對你想必不難。我說,那不行,我真的沒有時間,今後倒可以考慮,但不是這一次,我馬上要迴國。

    她說,那就申請自願者工作吧,我們這裏也需要的。不過,由於你沒有證書和工作經驗,你就隻能自願打掃衛生或者到洗衣房了,也不委屈你,反正你是體驗生活唄。搞不懂,就要迴國了,為什麽還來體驗老人院的生活……

    我打斷她問,自願者工作能不能和老人接觸?她說接觸很有限。我說,那不行,再想想辦法吧。或者你帶我進去看看,我再從你那裏了解一些,可以嗎?

    聽到我這樣說,阿林停了一下,過了幾秒鍾才問,你想了解什麽?為什麽不到州政府去了解,那裏有專門負責全省老人院的機構,負責提供全麵的資料。

    我說,那些資料我都有,對老人院我也很了解,當然是從書本上。這次我主要是想親身體驗一下老人院,親眼看一看裏麵的住客……

    是這樣呀,阿林有些猶豫,問了一句,你不會亂寫吧?

    我知道阿林有些擔心,我寫的小說《致命弱點》和《致命武器》分別在澳洲《新島日報》、《澳洲日報》連載,阿林看到後很緊張,從此以後她認定我是一個“揭密”作家,是一個專門揭露隱私的家夥。阿林四十歲,五年之前才移民澳洲,能夠得到現在的工作也不容易,如果我通過她的介紹而混進去“臥底”,最後寫出了揭露性質的文章,她遲早會受到“打擊報複”的。要知道,澳洲老人院的情況可是各方關注的焦點,而且由於能夠得到政府大量的補貼,競爭也挺激烈的。

    我連忙解釋,不是的,我就是想實地了解一些澳洲老人院的情況。

    為什麽?阿林緊追不放,聲音裏透出點緊張。

    我想了一下,靈機一動地說,你知道,我也得為自己今後打算呀,我想知道今後會在什麽樣的地方等待前往天堂的列車。

    別逗了,恆均,她笑著說,你今後不會在澳洲終老的,你這種人要就是不出國,出國後也會一輩子不適應,到老了又會折騰什麽葉落歸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再說,你還沒有到對老人院感興趣的年紀,別以為自己有多高瞻遠矚,我想,你有其他目的吧?

    嗬嗬,我幹笑兩聲說,你猜對了,我不會在澳洲養老。再說,不是我想不到那麽遠,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活到那把歲數。好,告訴你吧,你這兩天上網沒有?中國大陸十二月十二日發表的《中國老齡事業的發展》白皮書裏說,中國人口老齡化的速度在加快,二零零五年底,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口就有一億四千四百萬人,可是老人院卻沒有多少,更不像澳洲這樣,幾乎平均一萬人就有一個老人院。要知道,由於一胎政策,中國的人口構成出現了“四二一”的結構(一個孩子,兩個父母,和四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結構),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的希望在老人院,所以,我想了解……

    這才像你,阿林在電話裏幽默了一句,一副憂國憂民和癡心不改的樣子,不過這次思考的問題更實際呀。

    我臨時編出了這個借口,可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借口。前段時間看了《中國老齡事業的發展》後,我確實開始思考類似的問題。從阿林的幽默中,我發現自己內心的一些變化。

    過了兩天,阿林打電話給我,說安排好了,我可以從一月十日到十四日過去幫她,名義上是自願者工作,實際上她給我一個混進老人院的機會。我很高興,她也聽出來了,放下電話前,又特別強調,你不能直接參與護理老人的工作,記住!

    我說,這是什麽意思?

    她大聲說,不管怎麽樣,你不能和這裏的老人有身體接觸,不能碰觸他們,知道嗎?!我給你申請的是廚房工作,你幫師傅打下手,那個部門是我負責。

    看著那些老人吃飯噎住了,或者摔倒在地,我也不能去扶一把嗎?我開玩笑地問。

    不能,原則上講,就是看到他們摔倒也不能去扶,你沒有資格,你必須去叫護士和工作人員。她聲音不但大,而且很嚴肅,恆均,你記住了嗎?這裏是澳洲,我們都不想吃官司,你沒有專業知識和工作經驗,又沒有買工作保險,扶老人的時候有可能把你自己弄傷,另外,也有可能因為你的疏忽而弄斷老人幾根骨頭,要知道,我們這裏的老人可比那些貼上“小心輕放”的易碎瓷瓶還要脆弱。

    他們都很老嗎?都老得像古董花瓶嗎?我笑著問。

    這個……,這裏的住客大多是八十到九十歲的,一百歲的也有好幾位,七十多歲的不多,他們還沒有資格,太年輕了。

    我心裏一怔,想起了母親,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                           *                               *

    一月十日,我一大早駕車一個小時來到南區老人院。我和阿林也有一年多沒有見過麵了,她外貌倒沒有什麽變化,我們寒暄了一陣,我沒有問她先生的情況,因為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否離婚了,又或者還在鬧。

    阿林的愛人比她大四歲,比她早到澳洲,經過幾年飯店端盤子和洗碗的工作,終於弄到了澳洲永久居民的身份,不過也把身體弄壞了。等阿林過來團聚時,她愛人已經開始吃救濟。好在澳洲的福利好,每個月領救濟金都不比一個藍領的月收入低多少。可是,由於阿林的老公不再接觸社會,也養成了很多怪癖。他們夫妻也自然生出了隔閡,兩人幾乎三天兩頭就吵架。後來鬧得我們這些老朋友也不再到她家裏去了。我認為兩人的關係變得惡劣主要原因雖然在阿林的丈夫,但阿林那要強的性格、得理不饒人以及急躁的脾性,也是一個大問題。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

    阿林到澳洲後也在餐館幹過,後來到老人院當護理,一年前由於工作成績突出,被破格提拔為一個負責人,目前負責南區這家老人院的夥食和清潔部。

    南區老人院當然在悉尼南區,但南區可不止這一家老人院,大大小小有十七八家之多。阿林所在的老人院靠近大海,依山傍水,山青水秀,真有點世外桃源的感覺。

    這天一早,阿林在門口等我,帶我進入老人院,我好像進入了一家休假別墅,邊走邊讚歎。阿林笑著說,你簡直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其實我們這家老人院隻是中等檔次的,進入這裏不需要交很多錢,普通澳洲老人都可以負擔得起,條件和夥食都比不上北區(悉尼的富人區)的老人院,你要想看四星級和五星級的老人院,就到那裏去吧。

    我笑著說,這裏就不錯了,我讚歎隻是因為我住過澳洲好幾家五星級的賓館,發現都不怎麽樣,遠遠無法和中國大陸的賓館相提並論,可是這裏的老人院卻像賓館一樣,發人深思。聯想到上次迴到隨州看到的豪華氣派的政府大樓以及破敗不堪的人民醫院,再對比一下中國大陸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五星級酒店和澳洲到處都有的星級酒店般的老人院,我心裏不是滋味。

    恆均,你老了也可以申請進老人院,有錢的話到好一點的去,沒有錢政府也會讓你到我們這樣的老人院,放心,不會讓你流落街頭的。阿林說笑著,開始指指點點介紹環境,老人院的主樓和食堂在東邊,叫東區,北區和南區是兩個老人居住區,區別是南區裏的住客大多是完全失去了活動能力以及那些患了老年癡呆症的老人……

    阿林告訴我,她雖然是用自願者名義讓我進來,但其實沒有什麽工作我做,如果我願意,又肯把手消毒洗幹淨,她就讓我在午飯時負責給老人分沙拉和甜點,如果不願意,也沒有關係。但她禁止我單獨到老人宿舍走動,而且不許照相,她說她一有空就來陪我周圍走,並介紹情況。

    阿林很忙,但她一閑下來,就帶我到處走動,還不停嘴地介紹,而且有問必答。其實他介紹的這些我都從書上了解過。倒是眼睛所見的,給我很大衝擊,老人們都很安靜,有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曬太陽,稍微不注意還以為是雕塑。

    第二天,我打斷了阿林的介紹說,我這次來,其實是想了解澳洲老人的死亡狀況,主要是想親眼看一下或者親耳聽一下他們是如何麵對死亡的。

    我就知道你有問題。阿林轉過身,盯住我輕聲說,你沒有那麽簡單,不過我搞不懂你怎麽突然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我告訴你,死亡是最隱私的事情,你可不能亂寫。

    我向你保證。我說,想了想,決定把母親生病的事告訴她,我說,我的母親得了病,白血病,我心情很不平靜,最近不但連工作都辭了,而且也不搞業餘寫作了。

    那你幹什麽?阿林追著問。

    我想探索死亡的意義。我幹巴巴地說,以為阿林一定會像以前一樣笑得直不起腰,說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瘋子。可是大笑的場景沒有出現,阿林隻是平靜地看了我一會,點了點頭。隨後她就被人叫去幹活了,留下差異的我。

    接下來的時間,我明顯感覺到阿林很配合我的調查。她對我的問題都詳細迴答。我的這些問題也是從我閱讀的書上看到的。

    有一次,我問她,在這裏死亡經常發生嗎?

    她說,好像死亡會傳染一樣,有時一個月走兩三位,有時兩個月都沒有離開的。

    我問,你看到他們離去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剛開始我負責一層樓的護理時經常看到他們離開,不過,大多數是在夜晚悄悄離去的。還有很多是在送到醫院時去世的。

    送到醫院去?

    是的,有些摔傷了,有些突然發病,我們都會把他們送到醫院,當然,很少有再迴來的。

    阿林,你看到的死亡,他們都什麽表情?我又補充了一句,我看到的書說,他們大多不怕死亡,我很疑惑,你可以告訴我,死亡到來時,他們害怕嗎?

    害怕?不。阿林馬上就迴答了我,過去四年我在兩個老人院工作過,前三年負責護理工作,親眼看到不下十幾個老人離開,他們離開時的場景和表情各不相同,但沒有一個有害怕的表情。

    真的?我吃驚地問。

    書上也許不真,但我不騙你。她淡淡地說,我一開始也感到不解,這裏的老人很少表現出對生的留戀和對死的恐懼,後來我想大概是他們年紀太大了吧,大多數人的老伴又先他們而去了,他們到這裏來本來就是等死的吧。最長的那位九十五歲的住客已經進來十七年了,她常常嘀咕說,住這麽久都不好意思了,又說,她的老伴在那邊等得很不耐煩了,有時我想他們大概真得都活膩了。

    活膩了,我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對生沒有留念,對死沒有恐懼。

    你在嘀咕什麽?阿林問。

    哦,沒有什麽。我迴過神來說,相比較那些因生病而住在醫院的人,你這裏的住客真是幸運的,連那麽讓人留戀的美好生活都能膩味了,真是……

    恆均,聽你的口氣,你不是諷刺吧?阿林看我連連搖頭否認,也笑了。她指了指南區陽台上一群曬太陽的老人說,你看他們,大多坐在輪椅上,每天洗澡上廁所都要人伺候,有些身體太重,我們護理人員搬不動的,還得使用搬運機——也就是小型起重機,每天把他們從床上吊起來,再吊到馬桶上,之後吊到輪椅上,每兩天要為他們洗一次澡,有些上完廁所都需要護士幫忙擦屁股……

    我又問了一些老人在這裏的生存狀態,阿林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聽得感歎不已。

    他們都不再離開這裏嗎?我問。

    離開,有些子女會接他們迴家一兩天,又或者接他們出去參加家庭聚會,他們迴來時都很高興,不過……

    不過什麽?我追問。

    不過,在這裏住過的老人,再出去也會不適應的,外麵的那個世界已經沒有他們的位置了,他們更喜歡這裏。

    你們這裏有虐待老人的事情發生嗎?我突然打斷問。

    阿林一怔,警覺地看了我一眼,我傻嗬嗬地笑了笑。阿林說,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可以告訴你絕對沒有身體虐待,最多是一些護理不耐煩了,用語言刺激老人家,這樣的事情也是絕對不允許的。

    這些老人都有子女嗎?又有一次,我問,想起了在大陸,住在老人院的往往是孤寡老人。

    絕大多數都有子女,那位坐在角落裏的老人的兒子是千萬富翁,這裏好幾個老人是子孫滿堂的。隻有少數是孤寡老人。

    他們的子女常常來看望他們嗎?

    有些子女每個星期都來,不過大多數子女最多一個月來一次,住進來越久的老人,子女來看望的次數和頻率越少,來了也就是坐一兩個小時,很多老人太老了,見了子女都沒有什麽話說,有些甚至不認識自己的子女了。

    啊啊,我感歎幾聲,卻說不出話。每天晚上迴到家裏,我都把當天在老人院的所見所聞加上自己的感想寫進日記裏。

    有一次我問阿林,阿林,你在這裏感受最深的是什麽?

    她想了一下,開口說,這裏很多老人都是一個人,老伴先他們而去了,但也有一些是一對夫婦一起進來的。我們這裏就有三對八十到九十歲的夫婦,不過按照老人院的規定他們卻不能住在一起,好在他們也都能夠接受。那對九十二歲的夫婦每次在餐廳見麵都想不起對方是誰。每一次我都讓護理人員把他們兩人推到一起,可是他們就是認不出對方,每一次都讓我心裏挺難受的。

    我沒有想到讓阿林感受最深的竟然是這個,想到她和丈夫的恩恩怨怨,我沒有做聲。第三天中午吃飯時,我說,阿林,我在書上看到在老人中流傳著一首歌,好像是寫老年夫婦死別的,在老人中很流行的,你可以找機會問一下老人們,把歌詞給我嗎?

    阿林說她聽到過那首歌,那是不久於人世的老人唱給悲傷的老伴聽的,她答應找機會請老人寫給她,她再通過電子郵件傳給我。

    阿林太忙時,我就一個人悄悄上到老人院的後山上,這裏可以俯瞰整個老人院,那些成蔭的綠樹和鮮豔的花朵之中,常常有幾位雕像般的老人在那裏閉目養神,頗能引起我的遐想,我的思緒好像在老人院上空飄蕩……

    我想,中國的老人院我還從來沒有去過,甚至沒有聽到朋友說起過,這次迴去,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問一下那裏是否需要義工。我把這想法告訴阿林,又等著她來笑我,沒有想到她竟然讚賞地點了點頭。我更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這可不像我記憶中那個尖酸刻薄的阿林。

    同阿林告別時,我雖然覺得自己滿載而歸,但我也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不是老人院,而是……。迴到家後,我才突然想起來,是阿林有點不對勁,記得以前的阿林並不是這樣的,這次在一起長達四天,她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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