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一月十七日,也就是我從悉尼南區老人院迴來的第二天,我第一次參加了一位澳洲人的葬禮,這樣的葬禮我以前不是沒有接到過通知,但我從來不去出席,反正大家也不熟。可是這次我卻很想去。葬禮在悉尼北區麥卡瑞公墓舉行。我穿上一身黑衣服,戴上墨鏡,買了一束葬禮用花……。那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葬禮,就像我在西方電影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家屬不時用紙巾擦眼淚,牧師講話,整個送葬隊伍默默目送棺材降下,整個葬禮隆重而安靜。我有一種進入了電影畫麵的感覺,從頭到尾腰杆挺得筆直。

    晚上迴到家,如果不是腰還有些疼,我真會以為今天那平靜的葬禮隻是出現在夢中。我坐到電腦前,打開電子郵件,看到了阿林的信。她把那首歌詞給我傳過來了,又說,那個老人聽說要這首歌詞,又哼了兩首愛爾蘭人的民謠,也是類似的內容,她幹脆也記下來,一起傳給我。她說,她的英語不好,而且這些歌詞、民謠都充滿了老式和不規範的英語,她希望我能夠翻譯成中文,她說她也很喜歡,還提醒我翻譯成中文後別忘了給她一份。

    我把歌詞和民謠打印下來,準備好好翻譯出來。然後我給阿林寫了一封信,感謝她給我的幫助,並說,讀了那麽多資料,經過這四天的眼見為實,收獲實在不少,而且也讓我對一些事情有了新的認識,雖然這種認識還很朦朧,但我相信等我迴到中國,遲早會理出個頭緒的。我說希望今後有問題時,她能通過郵件給我幫助。

    在信的末尾,我寫了這樣一段話:阿林,迴來後我才發現,你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為你的變化感到高興。你看上去不但平和而且幸福,急躁和不容人的脾氣也沒有了,任勞任怨……我怎麽也想不到以前的你會對那些老人那麽有耐心。能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怎麽迴事嗎?

    第二天阿林給我迴了信,她說,家人和朋友也說她變了,她想大概是在老人院的工作經曆不知不覺促成了她的變化。她說,每天和這些老人打交道,每年都送走那麽多和你朝夕相處的老人,不變都難。她又說,他們兩人也不鬧啦,她能夠理解他的辛苦和失落,兩人現在過得挺好的。

    她又寫到,恆均,上次你問我,在這裏工作期間,什麽事情讓我感受最深,其實很多事情都讓我感受深刻,不過現在迴想一下,最觸動我的還是那些老人的死,我想你大概會說,當然是死亡最讓人難忘,你自己到老人院不也是為了探索死亡的意義嗎?其實那樣說就太簡單了。要知道,那些老人和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有多親近,你就能理解我在說什麽了。那些老人喜歡找我們聊天——同他們聊天也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說是聊天,其實是聽他們迴憶往事。這些年下來,我對這些老人過去輝煌的經曆幾乎都了如指掌了。他們中不但有政治家,有億萬富翁,也有大作家和叱吒風雲的軍人,當然更多的是一輩子忙忙碌碌卻充滿遠大誌向的普通人……可這有什麽區別呢?現在他們都像小孩子一樣越來越天真,每天在那裏同不斷遺忘的記憶和漸漸衰老的軀體作最後的鬥爭,不時需要護理幫他們清洗尿濕的床、幫他們洗澡、擦屁股、喂他們吃飯、哄他們睡覺……然後那一天就不知不覺地到來了,於是我就看著他們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恆均,每一次看到一個不久還在和我叨嘮他們的過去的老人悄然離開人間,我身上仿佛都有什麽東西被他們帶走了,而我心中也生出一些從來沒有過的感悟,也許這些就是我的變化。

    最後一段,阿林寫到,對了,恆均,不好意思呀,一直都在說我,其實,這次見麵,我也發現你有了很大的變化,隻是當麵不好問,問了你也不會說。真的,至少以前我怎麽也不會想到象你這樣春風得意、自以為要解放全人類、隻關心政治等所謂國家和民族大事的家夥會突然讓自己陷入死亡的陷阱中,去追求什麽死亡的意義……不過,不要誤會我,我看到你的變化心裏好高興,但我擔心你會太自信而越陷越深,有些東西不是你個人的能力所及的……。嗬,我忘記告訴你,我已經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了。另外,是否可以問一下,你入教了嗎?按說你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入教的,可是這次我分明感覺到你心中充滿了以前我沒有看到活著注意到的東西,而且也好像有上帝的大愛在裏麵,不知道我的感覺是否對,如果冒犯的話請你原諒喲……

    細細品味阿林的信,我百感交集。當天晚上,我把那幾首小詩放在桌子前,試著翻譯,可是卻沒有什麽靈感。看看牆上的掛鍾,考慮到澳洲和大陸三個小時的時差,我估摸父母準備上床睡覺了,我撥通了家裏的電話。父親接的電話。

    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父親就搶先說了,哈哈,我們這裏下了第一場雪,你不是想看下雪嗎?

    我支支吾吾,說,不錯,我想看下雪,趕不上了,我過幾天才迴來。父親說,路上要注意安全,我說,坐飛機,我也沒有辦法去注意呀。不過,我知道,我的飛行恐懼症已經好了。

    其實我不是想看下雪,我是想念故鄉的雪,那真讓人懷念呀,記得小時候,一看到雪花從天空飄下,雖然手兒凍得通紅,鼻涕像斷線的珍珠,但還是興高采烈的——因為要過年了。過年就意味著新衣服,就可以用炒花生、炸麻花把小肚子脹得鼓鼓的,就可以和爸爸媽媽一起,圍著火爐,還有辭舊迎新的鞭炮,以及給人帶來希望的守夜……

    已經十幾個年頭沒有在家鄉過年了,沒有看到故鄉的飄雪了……

    *                           *                            *

    二零零七年一月二十九日,我登上了悉尼飛往廣州的飛機,雖然我的飛行恐懼症已經痊愈,但我的心情並不輕鬆。飛機起飛後,我拿出了阿林傳給我的歌詞和愛爾蘭民謠。仔細讀了幾遍後,我發現這些歌詞和民謠確實很有意境,而且英語的用詞都很簡潔優美,可是,我也知道以我的詩歌水平要想直譯出來可能會有問題,再說,歌詞和民謠裏有很重的宗教氣息和愛爾蘭味道,翻譯成中文可能也有些別扭。考慮了一下,我決定先意譯,再不行就根據意思自己寫一首。好在我心中已經像阿林所說,充滿了很多以前沒有的東西,那其中大概就有一些隻能用詩歌來表達的吧。

    六個小時後,在飛機進入中國南海領域時,我完成了寫作。我取出電腦,把這首我取名為《當我離開時請你緊緊握住我的手》的詩輸入,並把詩的第一段放進《伴你走過人間路》第一部的最後一個章節裏。

    那首歌曲的原名叫“let me go”(讓我走),表達了一個臨終的老人在離開時,安慰老伴不要太悲傷,請他(她)握住自己的手讓她(他)的靈魂獲得自由。有半個小時裏,我反複吟誦那句“當我離開時,請你緊緊握住我的手,但讓我走、讓我走”,眼淚不覺奪眶而出……

    當我走到人生的盡頭,

    當我不得不走,

    請你緊緊握住我的手,

    let me go, let me go!

    我知道你不想我獨自上路,

    我也想伴你到天長地久,

    可時間一到,我們該分手,

    讓我走,讓我走!

    擦幹眼淚,不要憂愁,

    為我舉辦一場“死日”的慶祝,

    在落日的餘暉中,

    讓我走,讓我走!

    記住我,但不要牽腸掛肚,

    請常常來到我的墳頭,

    如果你還能夠行走,

    let me go, let me go!

    我的靈魂已經獲得自由,

    隻是不忍心讓你一個人孤獨,

    我把對你的愛留下來,

    陪伴你,直到我們再次相會的時候……你身邊還有幾位老朋友,

    過生日時找他們敘敘舊,

    痛哭暢飲時別忘了敬我一杯酒,

    我在天堂裏舉杯為你祝壽……

    希望孩子們常迴到你的身邊,

    驅散你的寂寞和憂愁,

    像我一樣擁抱你、為你唱歌、給你梳頭,

    伴你走過人間路……

    *                         *                       *

    飛機已經在徐徐降落,我微微閉上苦澀的眼睛,陷入沉思……

    從母親診斷得絕症至今半年光陰倏忽而過,我辭去了工作,也停止了業餘寫作,也從當初的震驚中冷靜下來,可是卻仍然感到茫然無助。

    對母親深深的愛,讓我無法接受母親的病,無法接受醫生說母親隻有三個月到半年,春節期間有可能……不,我更無法接受死亡即將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最關心我、最愛我的人身上……

    我要用最先進的醫學和科學為母親治病,科學能夠走多遠,我就願意帶母親走多遠,母親如果需要骨髓,我將毫不猶豫獻出我自己的。可是我心裏也明白,要來的總歸要來,該分手的時候也一定得分手,可是我不願意不明不白,更不願意母親在孤獨和恐懼中踏上一段前途茫茫的不歸路……

    我能夠感到母親內心的孤獨和無助,母親深藏內心的迷茫和害怕深深地折磨著我,我要為母親找出真相,尋求意義——死亡的真相、死亡的意義。在我弱小無知蹣跚而行的時候,父母一直陪伴著我們,作為兒子,現在是我為他們做些事的時候——

    又何止是為他們?其實母親的病也引起了我自己內心一直就有的深深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觸發我的思考,激勵我去探索。這探索是為母親,為父親,更為我自己,為所有親朋好友,為眾多的父老鄉親……

    於是,我決定探索生命和死亡的意義,我開始徘徊在未知之中——從父母到兒子,從中國到外國,從故鄉到他鄉,從記憶中的產房,到外婆門前的墳頭和房裏的棺材,從醫院到老人院,從母親身上的護身符到道教,從父親受到的儒家教育到我一次次在死亡陰影中的思考……

    這半年時間,我感覺到與死亡的意義若即若離,又仿佛多次和死亡的真相擦身而過,然而每一次都功虧一簣,留下我仍然在黑暗中徘徊。

    因為我不敢深入?因為我淺嚐則止?還是因為我害怕陷入進去而無法自拔?我不敢握住一個個要點,害怕抓住的是自己的死穴?

    我讓據說可以幫助人類克服死亡恐懼、充滿了大愛的上帝留在我的心中,卻不讓他進入我的大腦,因為我用心去愛,卻要用大腦去思考,我要讓自己的大腦保持獨立的思想……

    看到母親的護身符,看到母親開始拜佛和練功,我愧疚難當,然而我卻不敢正視……

    我從外婆那裂開的、沒有牙齒的嘴巴的慈祥的笑容裏,隱隱約約看到了我們偉大文明中的一個巨大缺陷,我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迷失其中……

    我帶著家鄉的問題到異鄉來尋求答案,找到了答案,卻發現異鄉的答案隻不過讓我的問題更加複雜而已……。我一定要迴到家鄉去尋找答案,可又不知道從哪裏入手……

    我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閉上眼睛,還是感覺到酸澀,我的頭昏昏沉沉,我的耳朵因飛機的下降而脹痛,飛機和機艙裏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遙遠,朦朧中,我在等待飛機的輪胎磨擦跑道的聲音響起……

    突然一聲沉悶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劇烈的震動和搖晃,我立即意識到,飛機出事了,是的,飛機出事了!——在我的飛行恐懼症剛剛痊愈的時候,飛機終於出事了!

    起飛和降落時是最容易出事的,我乘坐的飛機在降落時發生碰撞,隨即發生燃燒,我好像已經聞到了焦糊味道,真是好笑,我暗中安慰自己,讓自己保持冷靜,我內心喊道:滾開,我已經不怕坐飛機了,不要來折磨我!

    可是,沒有用,從周圍慌亂的嘈雜聲以及行李箱被大火燒得劈哩啪啦作響的聲音中,我終於接受了現實:我即將葬身在這具鐵棺材裏,這具巨大的鐵棺材就是為我量身訂造的……

    可是一想到不一會我多脂肪的軀體就要被點燃,隨即血肉模糊,最終化為灰土,我還是身不由己地嚇出了一身冷汗。我不能坐以待斃,我一邊想一邊開始使盡吃奶的力氣想站起來逃跑,可是卻動彈不得。萬般無奈時,我又想到要讓自己的靈魂先行溢出,脫離火海,於是我又把全身的力氣凝聚在大腦裏,果然,我的靈魂出竅了……

    脫離了我的身體的靈魂在煙霧繚繞的機艙頂盤旋了一周,看到倉皇出逃的乘客竟然不忘記打開行李箱取走身外之物,覺得很是可笑,最後我的靈魂冷漠地看了一眼那個蜷曲在座位上、沉浸在冷汗中、被安全帶綁得死死的我的軀體,默默說了聲“永別了”,隨即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引進一個隧道——

    啊,死亡隧道!我終於來到了這裏,我在書中看到了無數次,也幻想了無數次,現在我終於身臨其境——這可是通向天堂和地獄的唯一通道!我風馳電掣地在隧道中飛行,想停下來看個仔細也身不由己,好像剛剛降落的飛機在跑道上高速滑行一樣,刹也刹不住——

    我——我的靈魂——抬頭看向隧道的盡頭,那裏有團刺眼的白光,啊,那一定就是天堂,很多有瀕死經曆的人都心向神往地描述過那團讓人睜不開眼的白色的光芒……

    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好矛盾,我想去看一看那邊是什麽樣子的,迴來後好告訴我的母親,可是我知道一旦走完這條稱為死亡隧道的通道進入那團白色的光芒裏,就再也迴不來了,這裏就像母親的產道,是連接了兩個世界的單行道……

    雖然急速向隧道盡頭飛去,我卻沒有一點恐懼,這條隧道給人一種光滑、祥和和舒服的感覺,周圍有嘈雜的聲音,亡靈們都在趕路吧……。到達那裏之前我是否會碰上阻礙,據那些到此一遊的瀕死者迴來說,他們都是被未了的心願或者突然的障礙阻止而無法走出隧道,結果又跌迴人間的,我會怎麽樣?

    ……

    先生,你醒醒,先生,你到了……一個聲音在我頭頂上由遠及近,我的肩膀也被輕輕推了幾下,我一下子從飛行中跌落下來,我睜開模糊的雙眼,抬起頭含含糊糊地問道,我到哪裏了?

    先生,飛機降落了,你到地麵了……,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南方航空公司製服、廉價的化妝品把一張臉弄得像石膏像的空姐俯瞰著我,柔聲地補充了一句,飛機降落在廣州新白雲機場,先生,你睡著了,乘客們都下飛機了……

    我抬頭一看,機艙裏已經空空如也,我向機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了地麵和樓房,這裏還是人間,我沒有死——我還不能死,至少在我為母親、為父親,也為親朋好友,更是為我自己尋獲死亡的真諦和意義之前,我還不能死……

    《伴你走過人間路》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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