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我迴到了悉尼家中。銅鎖還在咳嗽,我又親自帶他去看家庭醫生,醫生又開了一些相同的消炎藥,讓我帶孩子迴家休息。澳洲的醫療水平算是世界上最先進的,作為國民福利的醫療保險覆蓋了每一位公民和永久居民。看醫生一分錢不用,如果收入不高的家庭,藥費也基本上是象征性地交一點。剛從國內過來時還很不習慣,想不通為什麽看醫生就完全不用錢,那樣的話,不是可以有事沒事、大病小病都去看醫生?

    另外一個不習慣就是對某些疾病的重視程度(包括處理方式)和中國大陸完全不同。記得在大陸時因為感冒發燒看醫生,經常被要求打點滴,曾經有一次共花費了八百元。可是在澳洲,醫生對沒有引起發炎的感冒根本不重視,也不開藥,建議迴家多喝開水和好好休息就打發了。我曾經百思不解,並拿在大陸的治療相比較,一位大陸來的醫生告訴我,感冒如果沒有引起嚴重發炎,本來就無藥可治,你在大陸打點滴和開一大堆藥根本沒有必要,甚至有副作用。在澳洲如果一個醫生乘你感冒就給你開藥打針,很可能會受到質疑甚至有關部門的調查。在澳洲治療某些疾病,是有嚴格的統一標準的,不是醫生可以隨心所欲的。

    我現在想一想也是的,在大陸感冒時,不管用了什麽藥,打了幾瓶點滴,幾乎都沒有什麽區別,感冒一定是兩個星期後準時消失的。當然,一些藥店不經過醫生就可以買到的感冒藥則對感冒引起的症狀有緩解作用,這點都是一樣的。可那種藥並不屬於我這裏說的治療藥物。

    這次迴來後看到兒子咳嗽得這麽厲害,醫生又是輕描淡寫,我心中還是有些不安。接下來,我又找到不同的醫生看,結果又是一樣的。不過,折騰來折騰去,發現銅鎖的咳嗽倒越來越輕了。

    到十二月中旬,銅鎖的咳嗽停了,肺部炎症也完全消退。他又活蹦亂跳地上學去了。留下我在家裏不知道該幹什麽。

    迴來期間,每兩天就給父母通一個電話,母親很關心銅鎖的肺炎,提了很多建議。我告訴母親,不用擔心,我不相信以澳大利亞的醫療水平和醫療製度,會忽視一個孩子的肺炎而任其發展。

    提到母親的病,她都說不要緊,可是從母親在電話裏叨叨不休的樣子,可以聽出她想把很多話都抓緊時間說完……

    我也和負責母親的醫生通過兩次電話。醫生說母親的病情還算穩定,他們還在觀察,暫時不主張作化療。不過醫生說,冬天到了,千萬不要感冒,一感冒就有可能發生肺部感染,引發肺炎,而一旦這種情況出現,由於母親無法使用任何消炎藥,後果是可想而知。

    姐姐和兩位哥哥已經把父母的家變成了恆溫室,而且嚴格限製所有有感冒症狀的人接近母親。聽到我說想迴去,他們幾乎都勸我不要急著迴去。他們說,我應該多陪一下兒子,他們正好臨近聖誕假期。再說,家裏目前並不需要我,如果我一直在家裏呆著,很可能會讓母親產生誤會,以為她的病情已經嚴重到那種程度。

    姐姐還說,你迴來過春節就可以了,再說,按照醫生說的,這個冬天對母親是個大難關,也許到時需要你在家裏呆久一些……

    我心裏很難過,前一段時間因為小兒子銅鎖的病而暫時壓下的一些思慮又冒了出來。我知道,在母親病情穩定的時候,我就老在思考死亡——母親的死亡,其實是一種大不敬。我們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很簡單,死亡不確實發生時,大家都想盡一切辦法迴避,甚至忌諱“死”這個詞。我想這也和前麵提到的儒教對中國的影響有關,對中國最具有影響的儒道兩家,都不願意過多說到死亡。在中國人眼裏,死亡就是萬事俱休,就是“人死如燈熄”,就是虛無,就是一切的結束……既然有這個認識,對於死亡本身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們不談死亡,不敢深入思考,因為死亡是虛無,我們對死亡一無所知。可是,當這個死亡要發生在一個個體身上時,死亡卻絕不是虛無,而是可以感受、可以觸摸、即將遭遇的實際存在。我們可以迴避死亡、避而不談,可是對於每一個身患絕症的或者衰老不堪的老人,他們卻不能,他們每天每時每刻都要去麵對,而且是孤獨地麵對——因為我們不願意和他們站在一起……

    對各種疾病並不陌生的母親,這段時間以來,也和我們一樣,盡量迴避她的白血病的嚴重性,可我看得出來,迴避並沒有能夠阻止她老人家一個人孤獨地思考。母親的迴避雖然主要是人類對終極歸宿的抵賴本性在起作用,但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老人家反過來在安慰、寬子女的心。她知道我們和她一樣無法弄清楚死亡是什麽,她不願意用沒有答案的問題折磨子女,讓我們和她一起悲傷……

    我想起了中國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中“死”字的寫法,那是一個既有智慧又顯示了智慧局限性的發明。中國甲骨文“死”(見附圖)字是一個冰冷的屍體旁邊跪著一個傷心欲絕的活人,那個活人的位子顯然大於死人,是“死”字的中心。可見,在中國古人的眼裏,所謂“死”主要是關於活人的——跪在那裏的、仍然活著的家人和朋友,並不是死人本身。這顯示了我們古人著眼現世的智慧:死者去矣,留下的是傷心的活人,“死”對於死者是虛無,對於活著的人則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從甲骨文的“死”字,也看出了我們古人,甚至是我們中華民族在這個領域裏的智慧局限性:我們因為無知而故意忽視了要死的人,我們也自以為聰明地向所有都會死去的人展示:死是關於活人的事,不用去理解那個即將死去的。於是,長久以來,我們民族從來不敢認真思考和麵對死亡,沒有多少深入探討死亡的文字存世。可是,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明白一個道理:我們某一天都會死去。到時我們也得去孤獨地麵對……

    這一智慧的局限性對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中華民族不再談論死亡、直麵死亡,中華大地上對死亡的恐懼就開始變得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和恐懼,中華幾千年的文明始終被死亡的恐懼緊緊籠罩住,生活在這塊大地上的人民因為無法避免的孤獨而悲慘的死而都生活在一種注定會成為悲劇的人生裏。

    如今被死亡籠罩的人是我。母親的絕症讓我無法再像以前每一次思考死亡一樣置身事外,悠然自得。而一旦我陷入死亡而不能自拔時,我才發現其實死亡無處不在,無時無刻不在發生。我的朋友同事大多和我差不多的年紀,他們的父母也都進入人生的最後階段。就在我告訴他們我母親的病後,他們的來電來信讓我震驚:父親(或者母親)過世不久……母親癱瘓在床上已經有十幾年……雙親身體都極度虛弱……父母雙亡……孤單的母親在思念亡夫中等待死亡的光臨……

    我的大學同學、生性活潑的單女士在四年前死於癌症,和我曾經一個辦公室共事的林先生死於咽喉癌……澳大利亞這個聖誕假期的短短幾天裏,有三十多人死於車禍,中國大陸每天有超過五百人死於車禍……,全世界每天有十三萬人離開人間……,地球上已經死過七百億人……。死亡原來真是無處不在,就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那一天,姐姐打來電話說,他的公公,一位和癌症搏鬥了兩年零八個月的七十二歲老人在那一天放棄了和死神的拔河比賽,在隨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離開人間……

    就算我可以忽視所有的死亡,我也無法對母親表現出來的對死亡的茫然和恐懼視而不見;就算我可以不顧母親內心的感受、讓母親一個人麵對死亡,裝得像大多數中國孝子一樣迴避死亡直到死亡發生後再哭得死去活來,我也無法迴避因為父親對死亡的恐懼以及母親的絕症帶給我的一個更大的問題:我自己的死亡。

    小兒子銅鎖的病好了後的當天晚上,放鬆後的我就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一個從頭到尾都被黑布包住的物件突然從黑暗裏走出來,用朦朧但卻直達我心底的聲音對我說:你在人間還有兩年時間……

    我從夢中驚醒,在黑暗中思考了一會,如果我還有兩年時間,我能做些什麽。接下來的兩天我仍然在思考這個問題。大概是日有所思的原因,沒有想到,第三天晚上我又進入同一個夢裏,那個物件又突然從虛無中走出來,對我嚷道:你隻有三個月時間了!……怎麽就隻有三個月了,不是還有兩年嗎?我想和那個黑衣人爭辯,它冷笑著對我說,你想幹什麽?沒有人可以和死亡討價還價,你以為你是誰?

    我又嚇出一身冷汗,突然醒來,於是我又在黑暗中思考如果自己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又會幹什麽……

    我的答案是,幹什麽都沒有意義,除了一件事:找出死亡是什麽,追尋死亡的意義!

    我知道科學迄今無法迴答這個問題,神學和宗教又過於急迫地給出了一個毋庸置疑的簡單答案,至於哲學,思考得過於複雜而遠遠脫離了我這種普通的人。

    雖然我是一名崇拜科學的無神論者,但我並不排除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投入神的懷抱,特別是當我靠科學和哲學都無法得到我一生中最想知道的答案時。

    現在的問題是我找這個答案的最直接目的是為了母親,她顯然沒有那麽多時間去探索問題的答案了,我也沒有信心讓她現在走進教堂或者神廟。母親可能和父親一樣,一生的理想和希望就是我們這些子女,如果他們有信仰,孩子們的幸福、安康和快樂就是他們的信仰。

    現在是該信仰發生作用的時候,是時候由我們這些子女為她老人家找到答案,解除她心中的疑問,給她老人家力量和信心去接受治療、戰勝癌魔,並給她智慧和胸懷去接受無法改變的事情。

    聖誕節快到的那幾天,我憂愁莫名,無心陪已經放假了的兒子們出去玩。我的憂愁被大兒子鐵蛋看出來了。過完年就進入十五個年頭的兒子已經很懂事了。他幾次從奶奶的病情問起,試探我心中的愁悶,並有兩次試著給我安慰,雖然很笨拙。一開始我有些迴避,認為他太小,可能不適合討論這樣的問題。後來又一想,這樣的問題,本來就應該和自己的父母討論。此時此刻,我雖然無法和我自己的父母討論,但卻可以和兒子討論,我應該早一點幫他準備好我迄今也沒有準備好的事情,我想如果孩子能或多或少了解一些死亡的真諦,他的生命一定會過得更加有意義!

    我告訴兒子,我雖然自認為很有知識,也見多識廣,可是卻發現在有些問題上很無力,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我的母親……

    兒子點點頭,表示理解我,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接著說,這樣的事是無法和外人商量的,以前無論走到哪裏,如果碰上類似涉及人生的大問題,我總是和自己的父母商量,他們的意見有時很有智慧,有時很可笑,但卻都對我有用。可是惟獨這件事我無法和父母商量,這件事正是父母引起的……

    兒子還是沒有說什麽,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都聽懂了,而且理解了我。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說,鐵蛋,我們設想一件事吧,不要太嚴肅哦,——就當是我們在課堂上,來設想一個命題作文,好不好?

    鐵蛋說,好啊。

    我想了一下,說,這樣說吧,假如我去醫院檢查,發現自己得了癌症,醫生說我隻能活一年了……你怎麽安慰爸爸呢?

    鐵蛋聽到這個純屬假設的問題,第一反應就是聳了聳肩,但當他看到我很嚴肅時,就皺眉思考了一陣,然後說,你想我怎麽安慰你呢?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先告訴我,到時我就知道怎麽安慰你了。

    我也隻能聳聳肩了。過了一會我告訴兒子說,如果你向我保證你今後一定會好好學習,去讀名牌大學,去找一個好工作,一輩子都不吸毒不犯法,我就很安心了……

    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兒子打斷我說,這些能夠安慰你嗎?我們不是在說如何安慰你嗎?

    我又隻能聳聳肩,兒子所受的教育是百分之百的西方式的,我們在一開始曾經考慮要用中國帶出來的方式教育他,特別是在家庭關係和孝道倫理上,後來發現很吃力,加上孩子要在這個社會生存發展,沒有必要持和這個社會不相同的價值觀,那樣對孩子成人後有害無益。

    可是我竟然很快嚐到了苦果,兒子在很多方麵已經和我有了異議,而且最主要的,我不知道如何和兒子交流,更不用說說服他了,他後麵有更強大的支持,在這裏,我的想法絕對屬於少數派。

    父子之間的交談也就到此為止。第二天,鐵蛋把我帶進他的房間,他剛才在上網。我和他一起走進去,兒子從打印機上拿起兩張打滿字的紙遞給我,說,這對你可能有幫助。

    我掃了一眼,才發現滿滿的兩頁紙上都是書名、作者名和出版社名字、出版日期。我選了幾個書名盯了一會,心中暗暗吃驚。這時鐵蛋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是你以前教我的方法。我上網隻能找到這些新書,你為什麽不找來看一看?

    是的,我怎麽沒有想到這些書,這些從如何安慰癌症患者到臨終照顧以及好多本探討死亡的書,對我並不陌生,有些我曾經翻看過。以前隻是覺得事不關己,沒有細讀而已。可我怎麽會忽視了這些書呢?

    中國大陸出版這樣的書也許不多,至少我沒有看到過幾本,可是在西方包括受西方影響較大的台灣和香港地區,如何照顧癌症病人,如何陪伴老人走完人間路,如何照顧臨終的病人,如何陪伴親人度過最後幾天等等,不但有大量的著作,甚至已經形成了一門學問,得到了社會上廣泛的支持。

    我以前告訴過兒子,遇到困難和問題時,先要自己去解決,那就是看書查資料,通過自己的親身調查研究,可是單單這一次,在我麵對困難時,我卻最先陷入慌亂和迷糊之中……

    多虧了鐵蛋的提醒,也多虧他有心,幫我找出了這麽一大串書目,其實悉尼唐人街附近的中央圖書館有很多中文書籍,其中就有不少這類書籍,我當即決定去借閱。

    自母親生病後,我很長一段時間無心看書,這一天開始,我又全力投入到閱讀之中,心中也開始計劃要去澳洲的醫院等地實地追尋死亡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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