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十一點十一分,母親一麵看著手裏拎的掛鍾,一麵慌張地把我的車門關上,喊了聲快走喲。我緩緩啟動車子,看著後視鏡裏向我揮手的母親單薄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從我的視線裏消失……

    我隻是臨時到香港和廣州一個多星期,但心裏卻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我知道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少,心裏很難過,但更難過的卻是不能隨便表達出心中的難過。我在母親麵前一直裝得很輕鬆。其實,母親又何嚐不是如此?雖然這些日子有我陪伴,母親的心情真的漸漸開朗起來,可母親內心深處卻並沒有向我敞開。

    聽說我要到香港和廣州去一個多星期,母親表麵上說我應該去辦正事,不要每天在家無所事事,可是老人家卻無法掩飾內心那舍不得我走的感情。

    這就是母親,一生都沒有學會掩飾自己的感情,年紀大了,就更像一個老小孩。

    我本來決定九號就動身,母親知道後查了老皇曆,說那個日子不適合出行。她問了我辦事的最後期限,我說是十一月十三日到廣州參加一個悉尼科技大學和廣州社會科學院聯合舉辦的研討會。母親又翻了通皇曆,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十一月十一日是很好的日子。我心裏想笑,母親知道我自己開車需要在路上休息一晚,十一月十一日也是我最晚得動身的日子。

    到了十一月十一日,我起身後想趕個大早,可是母親已經準備了豆漿、蒸雞蛋和我最喜歡吃的家鄉火燒饃,我隻好坐下來吃早餐。母親陪我吃早餐,東扯西拉的,這一吃下來,就是一個多小時。當我又準備出發時,母親突然說,等一下,不如等到十一點十一分再走。母親像個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說,那麽多筆直的“1”字,預示著你的旅途一路平安、一路順風。我知道,母親還是有些擔心我一個人開車。

    於是,在十一月十一日的十一點十一分(11月11日11點11分),母親看著手裏的掛鍾,準時把我的車門關上。

    這次計劃在廣州和香港也就呆一個多星期。我也多次告訴了母親,然而母親卻還是半信半疑。這和我以前好幾次“騙”母親有關,那時我都是幾年才迴來一次,每次到分別時都依依不舍,最難受的當然還是母親。為了安慰母親,我就會說,媽媽,我很快就會再迴來看你的,真的。

    這樣說,使得分別沒有那麽難受,可是,這個“很快”幾乎都毫無例外地變成了一年、兩年甚至好幾年。所以這次我雖然已經再三強調我會很快迴來,母親還是流露出了依依不舍。

    就在我走的前兩天,母親從她的床底下拽出了一個木盒子,那是母親一直珍藏的傳家寶。我們也不知道有些什麽,大概是存折和房契之類的吧。但即使母親把所有的財產都放進去,也應該值不了幾個錢。所以看到母親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的樣子,我覺得有些好笑。

    母親用袖口擦了擦盒子,又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一把鎖匙,打開了木盒子。待母親打開盒子後,我驚奇地發現,裏麵除了幾張老照片和幾本台曆外,什麽也沒有。那老照片是我爺爺、奶奶和外婆的,就那麽幾張,所以母親把它們當珍寶一樣保存,深怕放在外麵弄丟了、弄髒了。那些台曆就是很普通的,手掌大,四四方方,有三百六十五頁,放在桌子上或者掛在牆上,每天撕一張下來。

    母親從裏麵拿出兩本台曆,小心地吹了吹上麵並不存在的灰塵,遞給我說,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保證不要弄丟了。

    我接過來,發現一本是一九九二年的台曆,一本是一九九九年的。那正是我兩個兒子出生的年份。兩本台曆都保存完好,我翻開有些發黃的內頁,看到好多頁數上都寫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再翻到兒子出生的那天,整頁都寫滿了。母親在這一頁上記錄了兒子出生的時辰,陰曆陽曆清清楚楚,出生時的重量以及各種我當時打電話告訴她的細節——而這些細節我自己已經忘記得一幹二淨了。

    母親的聲音響起來,這上麵我記錄了你兩個兒子出生後的一些情況,包括他們哪一天生病了,生的什麽病,什麽時候打了預防針,今後需要注意什麽。我不和他們在一起,都是從你那裏知道的,我怕你們忘記了,就記了下來。你總是大大咧咧,又東奔西走,你們走一個地方,就拉下很多東西……有些東西隻有記下來才不會忘記,不要太相信醫院的記錄,醫院現在都用電腦了,經常丟三拉四……這兩本台曆你拿去,替我保管好,孩子們會用得著的……

    這就是母親從自己最為珍藏的箱子裏拿出來留給我的,我仔細地收好這兩本台曆。母親說的沒錯,我自己幾乎都已經忘記了大兒子出生的時辰,以及出生那天的各種情況,更不用說他哪一天打了哪一種預防針,對什麽藥物有過敏反應,以及哪個月得了感冒,什麽時候小肚子著涼了……。

    三百六十五頁台曆上,母親用歪歪扭扭的字跡為我們保留下了清清楚楚的記憶。我還記得,當我參加工作離開家時,母親曾經送了一個小本本給我,那上麵記錄了我小時候的一些情況,包括生病住院,藥物過敏等。我一直沒有看,就丟在抽屜裏。反正遇上什麽事,我可以打電話問母親。可是,一旦母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還能隨時接通電話問她嗎?誰又能告訴我那年三歲時住院動手術的情況?我還知道自己的鼻子在冬天對什麽過敏嗎?我還記得……

    我會把母親給我的兩本台曆,還有那本小筆記本像傳家寶一樣保存起來,而且,我也會從今天開始把兒子的一切都記錄在一個小本子上,到時作為傳家寶傳給他們。

    母親留給我的傳家寶是任何金錢無法買到的……

    *                          *                          *

    我獨自駕駛著小車離開隨州,上到平坦的漢十高速公路上,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想放鬆自己起伏不平的心情,我又想讓自己真情流露一次。

    迴來這些天裏,我一直在母親麵前扮演快樂和天真的角色,讓自己緊張的心情被輕鬆的外表所掩蓋,可是我內心承受了多麽巨大的壓力,也隻有我自己才清楚。當我聽到母親得了白血病的時候,當我不聲不響在互聯網上查找出白血病死亡率以及老年白血病死亡率後,我心底就開始被一種絕望啃噬。

    我讓自己堅強起來,讓自己充滿信心,我要迴來和母親一起,和父親、姐姐、哥哥一起向癌魔宣戰,同死神賽跑。然而,我心裏不是不清楚,那無法避免的死亡終究有一天要發生。我迴來,不但是要和母親一起對抗病魔,也是要隨時和母親一起迎接那不可避免的最終結果。可是,這些天過去了,我卻始終無法開口……

    如果母親真像她表麵裝的一樣並不知情,我倒也能心安理得;如果母親像一些老人一樣在睡夢中安然離去或者在糊裏糊塗中走到人生的終點,我也會稍感安慰。然而,無論母親怎麽假裝,我都看得出來,母親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也知道自己會隨時走完人生的道路。

    而母親的假裝就更讓我難受。

    母親是樂觀的,然而還是流露出了對前路的茫然和對死亡的恐懼,雖然她想竭力掩蓋這樣的感情,害怕會影響到親人的情緒。可是作為兒子,我又怎麽能夠讓母親孤獨地去麵對茫然的未知和死亡的恐懼呢?

    我迴來幹什麽?不就是要麵對癌症病魔嗎?不就是要和母親一起麵對死亡,戰勝死亡嗎?

    可是迴來後我一直在迴避,迴避那已經充塞了母親內心的對前路的茫然和對死亡的恐懼。

    我不是自認為對生與死都深有體會和研究嗎?為什麽到今天還不知道如何開口,像一個懦夫一樣,一味迴避,讓母親獨自一人被病魔和死亡的恐懼侵蝕?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離開隨州越來越遠,我的心不但無法輕鬆,反而和母親貼得更近……

    這次已經是我第三次走上漢十高速公路。前兩次都有司機開車,我則坐在母親的旁邊,眼睛始終在母親和眼前的路麵來迴轉,竟然沒有注意到這條高速公路兩邊的景色如此美麗而引人遐想……

    漢十高速是剛剛啟用不久的高速公路,車輛很少,大多時候,隻有我的車在風馳電掣地疾駛。高速公路被深秋裏紅黃綠相間的植被夾在中間,不一會就讓我產生了幻覺,仿佛此時此刻正行駛在通向未來的高速公路上。

    從隨州到武漢,要經過三個市,那名字都是我很熟悉的,但今天看到的高速路上的路牌卻給我一種異樣感覺:安陸,黃石,孝感……

    被美麗的秋天的景色裹在中間的高速公路,飛馳接近一百四十公裏時速的迷迷糊糊的感覺,還有這些仿佛隱藏著另一番意思的地名,都把我帶向冥想的異域……恍惚之中,我在想,眼前會不會突然出現一個路標,指示通向天堂的高速公路由此入口呢?我又會不會輕輕撥動轉向燈,雙手握緊方向盤,無怨無悔地轉進去呢?

    如果有天堂,如果有一條高速公路通向那裏,我願意第一個拐進去,我願意先於母親到那裏去走一走,這樣等母親要來時,我可以告訴她前方有什麽。我希望我能夠告訴母親,放心大膽地走下去吧,那裏等待你的不是虛無,而是……

    父親總是鼓勵我們要背井離鄉去追求理想,希望在他鄉;母親則總是在我們離開前悄悄告訴我們,如果我們遇到了挫折也不要太憂傷,總可以迴到故鄉,她永遠在那裏等著我們。正因為有了父親,我們才充滿希望,背起背囊到處流浪;正因為有了母親,我們才從來沒有陷入過絕望。隻要有母親在那裏等著我們,隨時迎接受挫的遊子的歸來,我堅信自己永遠不會迷失方向,可是……

    母親已經感覺到自己走到了人生的終點,她感到孤獨和彷徨,這是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她、引導她……

    下雨了?蔚藍的天空也會落下雨點?為什麽車前的玻璃一片模糊?我打開刮雨器——

    還是一片模糊,雨刷刷不掉眼球上的淚水……

    不要遮擋我查看路標!

    通向天堂高速路的入口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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