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雁家灣最迷信的老太婆,這是我讀三四年級後才逐漸認識到的。我使用“最”這個詞來說外婆的迷信,是想說她迷信得離譜,她供奉的大鬼小鬼足有幾十個,見廟就燒香,見鬼神就拜,家裏幾乎每個角落裏都貼著紅條條,我們稱它們為“鬼畫符”。房間裏凡是我們夠不著的地方,一定有一些木雕或者泥塑的神像呆在那裏。小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外婆的迷信,那是因為外婆已經把這些迷信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外婆最尊重的是觀音菩薩、如來佛、玉皇大帝、太歲和判官,不過她不會輕易乞求這些位居高位的神仙的。等我後來外出工作也接觸了一些民主自由思想的時候,我再次想起外婆的這些神,竟然感覺到外婆最崇拜的這幾大神中已經隱隱約約含著三權分立和五權分立的影子。例如,如來佛是主管立法的,鬼神的規矩都是他定的;玉皇大帝則是行政首長,相當於國務院總理,他的手下如灶王爺和土地爺有時也搞點貪汙腐敗;而太歲是主管意識形態的,嚴厲死板得不得了;判官就是執掌司法的,鐵麵無情的他還親自執行死刑,心狠手辣;至於觀音菩薩估計是負責國計民生的,從外婆村裏的人上訪時經常乞求她給一兩個生男孩的指標來判斷,觀音菩薩還兼管計劃生育工作。

    外婆輕易不去打攪這些“最高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最多在我動了她拜神的東西或者對她的神仙生出大不敬時,才會大叫一聲“你這個小災星,竟敢太歲頭上動土”,拿出主管意識形態的太歲來壓我,如果還不奏效,就去找她那條專門用來對付我的屁股的藤條,我也就撒腿便跑。

    但外婆對於這幾大神下麵的大鬼小鬼就不那麽客氣了,她幾乎有事沒事都會去麻煩大鬼小鬼們。比較輕鬆的,也是我們這些孩子可以一起參加的就有送灶王爺、拜灶王爺。賄賂灶王爺,向灶王爺說好話隻能由男人擔當,外婆不得不站在一邊指導我們,我們按照外婆教的禱告一陣匆匆了事。後來,我發現感謝灶王爺和西方基督徒吃飯時候的祈禱差不多,意思是感謝灶王爺讓我們有飯菜吃,讓我們一直能夠揭得開鍋。

    土地爺地位很低,我就看到過外婆在發現菜園子幹裂後對土地爺出言不遜。每年都一定不會忘記送瘟神,外婆說如果我們能夠堅持和她一起把瘟神送走,這一年就不會得病了。不過,我雖然全程參加了,但心並不誠,因為如果一年都不得病,我可就沒有機會到母親身邊賴著不走了。

    如果要講外婆的迷信,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她老人家幾乎每個月都有一些迷信活動,特別是春節期間,就更加厲害了。初一不能掃地,否則把財神掃走了。初三不能吃米飯,實在受不了了吃一點,但一粒都不能掉在地上。外婆說這一天是稻米的生日(竟然稻米也過生日?),所以大家都要尊重養活我們的稻米。當然要尊重的還有河神、雨神和雷神。這些是大人的事,我們是不能參加的,不過我心裏總有點惴惴不安,懷疑我兩次差一點被淹死可能和外婆不讓我拜河神有關。

    每年的端午節,外婆都會把家裏的所有東西翻出來曬太陽,說這一天也是有毒的。六月六日是沐浴節。連七月七日牛郎織女橋上相會,外婆也會興衝衝地湊熱鬧。還有重陽節,中秋……。到冬至那一天,家裏再窮,外婆也會去弄兩條魚迴來,把吃剩的魚頭放進米桶,表示“有餘”。每年的七月三十日也正是我放暑假的時候,那一天比較特殊,外婆要供奉的大鬼叫“地藏菩薩”,是專門管理鬼神的菩薩,相當於現在的紀檢委。

    在我十歲的時候,我基本上都能夠把外婆的神仙以及大鬼小鬼搞清楚了,當然除了其中的一個,那就是外婆口中經常念叨的“老鬼”。由於這老鬼好像沒有固定節日,供奉他也不需要什麽特殊的儀式,而且外婆說出老鬼的場合和語氣都沒有什麽規律可循,有時是向老鬼匯報我們的生活,有時是抱怨老鬼不顧我們人間疾苦,有時甚至痛罵老鬼無情無義、撒手西歸……

    過了十歲生日,我已經被學校的社會主義教育弄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我已經學會對鬼神不敬,也不怕它們了,隻是我開始擔心外婆的事,生怕學校的老師和同學知道了我的外婆是個搞封建迷信的老頑固。從那時開始,我開始對外婆生出一些真正的不滿。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上了中學,我們家因為出身地主階級而受欺負的曆史也暫時結束,我開始準備高考,自然就少去雁家灣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外婆的迷信,並總想找機會直麵一次外婆的大鬼小鬼,用自己所學的知識教育和挽救一下鬼迷心竅的外婆。

    考上大學準備前往報到前,我迴了一次雁家灣,那時的雁家灣早就不再是我心中的天堂。我找了機會,對外婆供奉的神仙以及大鬼小鬼進行了猛烈的攻擊,但由於我都是從課本上學到的,也一時之間找不到有力的方法把那些早就深入民間的大鬼小鬼們從外婆腦中驅除。加上外婆倚老賣老,結果最後我還是敗下陣來。臨走時,外婆還威脅說,如果我再在她那裏對神鬼們不敬,她就不許我登門了。

    我氣餒而歸,但也不是沒有收獲,我從老表那裏搞清楚了“老鬼”的身份。原來外婆稱唿自己那死了幾十年的丈夫為老鬼。而且過去幾十年裏,外婆都堅信老鬼的肉身雖然躺在對麵山上的墳頭裏,但他的魂魄早就到天上去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外婆甚至知道老鬼的魂靈所在的具體位置和地址,她如果在人間完成老鬼沒有辦完的事,死後就可以去和老鬼團圓了。

    外婆說老鬼住在月亮上,她今後也要去的,那裏也是嫦娥那一家子常住的地方。

    後來很久都沒有時間迴去看望外婆,直到參加工作後的一九九零年,我才再次迴到久別的雁家灣。當時外婆已經八十三歲了,老表們也長大成人。外婆每天還是閑不住,忙上忙下的。我覺得她太辛苦,決定把她接到城裏母親家住一陣子,讓她享幾年哪怕幾個月的清福。我笑著說,外婆,我正在休假,我現在要接你到天堂去住幾天。

    和雁家灣相比,母親的家毫無疑問是天堂,家務勞動不多,母親都包了,菜市場就在樓下,外婆如果願意,完全可以過一段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神仙日子。可是,不到一個星期,外婆就渾身不舒服起來,她說,天堂是這樣的嗎?天堂不用勞動嗎?那可有什麽意思呀……

    開起來外婆是勞作慣了,突然停下來,就算不生病,也會感到渾身不舒服。另外一個原因是母親家沒有外婆供奉大鬼小鬼的地方,外婆感到很不自在。唉,外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好不容易有機會報答外婆,她竟然無福消受。

    有一次聽到外婆在一角和她的老鬼聊天,說什麽如果天堂裏不用勞動,那可怎麽辦?她去了怎麽呆得下去呢?我又好氣又好笑,再次想起了外婆是個老封建、老迷信。我說,你就不要相信那些大鬼小鬼和老鬼了……

    外婆生氣地看著我,不理我。我乘熱打鐵地說,你的老鬼不是住在月亮上嗎?

    外婆沒有迴答,一顆牙齒也沒有了的嘴巴裂開來衝我笑著,算是默認了。我衝到書架旁找出一本書,翻到美國宇航員登上月球的報道和照片,攤開在外婆的麵前,大聲說,家家,你看看,美國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到月亮上去過了,這裏有照片為證,你看,什麽也沒有,你的老鬼在哪裏?

    外婆當時有些癡呆,什麽也沒有說。後來母親告訴我,我銷假迴北京後,外婆偷偷問她美國人是否真到月亮上了,月亮上真的什麽也沒有嗎?外婆把那書找出來,翻到我當時給她看的頁碼——外婆不認識字,但盯著那些照片看了很久,後來就一個人悄悄地黯然神傷了好一陣子。

    母親說,外婆後來還是很快就迴到了雁家灣,雖然有一段時間很消沉,但不久又恢複了。每次母親迴去看望她,外婆都最先打聽我的情況。母親知道外婆想念我了,說等我迴來就讓我去雁家灣看望她。沒有想到聽到母親說這話,外婆就急了,連聲說,我知道他過得好就可以了,你不要讓那個小災星來看我,讓我過幾天平靜日子,我會讓老鬼保佑他的……

    外婆於一九九四年春天去世,享年八十七歲。去世時非常平靜,臉上帶著笑容,好像是去見她分別了五十二年的老鬼……

    *                            *                           *

    外婆去世時我正在香港工作,當時正懷著要把地球走個遍的理想,朝氣蓬勃,無暇他顧,沒有趕迴去見外婆最後一麵,也沒有參加外婆的葬禮。

    外婆去世三年後的一九九七年,在我全家移民美國前,我迴家看望母親時和母親談起了外婆。我笑著對母親說,外婆這人很有意思,我還沒有發現有一個民間的鬼神她不去供奉和崇拜的,無論是佛教還是道教的神,她都不得罪,也太離譜了吧,我真懷疑她老人家到底有沒有真正的信仰?

    母親一開始沒有說話,我想母親受外婆影響很深,骨子裏也有迷信思想。隻是她輕易不敢在我們麵前為外婆辯護,她怕我像平時一樣一句話就把她頂迴去。母親過了一會才說,你要出遠門了,我應該讓你知道更多一點外婆的故事,也許今後對你會有些用。

    於是母親就用平靜的聲音講述這個故事。

    外公去世時,母親十二歲,舅舅隻有六歲。那是一九四二年,民不聊生,兵荒馬亂。外公就是在躲日本鬼子住進山裏時生的肺病,缺醫少藥,很快就死了。留下一個三十五歲的寡母,帶著十二歲的女兒和六歲的兒子。

    如果是和平時期,勤儉持家、人緣也好的外婆再怎麽艱難也應該可以過一份平穩日子,可是,日本人還在燒殺搶,土匪也常常來騷擾,幾乎沒有一個月的日子是安穩的。在母親的記憶中,每年都有至少兩、三次在半夜被叫醒,翻身起床,提起床頭早就準備好的細軟,拔腿就跑。外婆一手牽一個,顛著小腳沒頭沒腦地跑,看到哪裏沒有燈光,就朝哪裏跑,母親和舅舅往往是跑了一陣子,才完全睜開眼睛——

    跑啊,跑——,母親像講一個童話故事一樣聲音平和地說,在我有了你們後,還經常作那種光著腳跑啊跑的夢,有時我出診趕時間時,小時候跑土匪的事又記起來了……

    母親說,外婆再會持家,一個寡母又哪裏能夠喂飽三張口,吃野菜和樹皮也發生過,特別是在跑日本兵和跑土匪後來又跑國民黨敗兵的日子裏。一九四四年是最艱難的,八歲的舅舅得了腦膜炎——這個病當時是判了死刑的,按照我們家的條件,不要說買藥,就是吃飯都成問題。整整一年,你外婆抱著你舅舅,到處求醫問神,見到醫生就下跪,見到神廟也下拜,我帶著當時賣家當的全部積蓄,跟著你外婆到處流浪……

    母親接著說,後來不知道是哪個神醫的藥方有效,還是你的外婆感動了上蒼,你舅舅雖然瞎了一隻眼睛,耳朵全聾(後來又變成了啞巴),但命卻留下來了。你舅舅的性命雖然保住了,我們家庭的情況卻更加糟糕,一個寡母一邊靠紡紗織布養活一家人,一邊要照顧一個半失明的聾啞兒子,而且,她還舍不得讓我花時間幫忙她幹活,說是要我去認字學醫,今後就可以治像我父親和我弟弟的病……

    講到一九四九年解放了,母親鬆了一口氣說,解放後我去參加工作了,你外婆過了幾年好日子,後來又開始張羅給殘疾兒子娶媳婦,你的舅媽是一個大頸脖(嚴重的甲狀腺腫大),結婚後兩人都幹不了重活,裏裏外外還是靠你外婆一個人操持。三年自然災害和文革的時候,那些壞蛋又開始鬧騰了,這次連跑都沒有地方跑了。最艱難的時候,你外婆又是靠挖野菜充饑。我們家條件雖然好一些,可是也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也沒有幫到你外婆的忙。倒是你外婆反過來幫我們不少,每當你的爸爸受到批判,外婆都會讓我們把你們悄悄送到雁家灣……。那時你外婆很大年紀了,身體也不好,但仍然像個老母雞一樣把你們這些小雞死死罩住,生怕你們受到傷害。農村鬧得最厲害時,所有的鬼神都被打碎了,他們說毛主席就是人間的真神,你們這些大鬼小鬼還不滾到陰間去,可你外婆就是不肯。她成為我們村子最後一個守護著鬼神的人,那時人間已經黑白顛倒,你外婆就是堅守著她那些鬼神的規矩,不但保護了你們,也保護了村子裏很多人。不過,她可想不到呀,後來到我們家,你拿出美國人登上月亮的照片,可讓你外婆難受了一陣子……

    當時聽到這裏的我心裏很難受,什麽話也說不出。

    母親歎了口氣繼續說,我也說不清你外婆到底有什麽信仰。但她心中一定信個啥事,不然的話,我們今天都不知道會在哪裏呢。記得有一次我們村裏人跑土匪,被堵在山上三天三夜沒有飯吃,大家都很虛弱,你外婆因為把所有剩下的野菜都留給我們姐弟倆吃,那一次她就掉了四個牙齒……,可是禍不單行,就在第三天晚上,土匪摸上了山。我們隻好再跑,隻是沒有跑出多遠,你外婆的小腳陷在水田裏,我也從田埂上摔下來,你的聾啞舅舅也跑丟了,後麵的土匪的燈光和喊叫聲越來越近……

    我當時好累,我想,這次我們再也不用跑了,就睡在水田裏,哪怕是睡進泥土裏,也比這樣沒有目的地、好像永遠到不了頭的逃跑要好受一些。我再看你的外婆,她的兩條腿都陷進去了,她隻能用兩個手在那裏抓著向外爬。外婆一邊拚命爬,一邊還在祈求她那些大鬼小鬼和老鬼們保佑我們母子三人,給她力量讓她爬起來……

    母親聲音平靜地說,那一次你外婆手指甲都抓掉了,終於爬了起來,我們逃掉了。沒有跑掉的幾個女村民包括和我一樣大的一個小女孩,被土匪帶走了,再也沒有活著迴來,屍體也沒有找到。

    聽著母親平靜的述說,我的心裏難過得要命。外婆生於戰亂和憂患的年代,迴想那段曆史,無論是腐敗的滿清遺老,還是推舉三民主義的國民的政府,以及各自為政的軍閥、土匪惡霸、俄國的共產主義模式和日本的大東亞共榮圈等等,除了爭權奪利,就隻會殘害人民,對民眾巧取豪奪、帶來一個又一個災難,民眾實在是無法指望他們發善心、憐憫蒼生的。苦難的中國老百姓在這種情況下,除了自求多福,又能依靠誰?外婆如果沒有她自己的信仰和信念,又如何能夠用沒有牙齒的嘴巴笑嗬嗬地麵對這一切?!

    而自以為掌握了科學知識這把萬能鎖匙的我非但沒有幫我開啟智慧之門,反而差一點鎖住了外婆通向天堂的大門……

    那一次,在離開前幾天,我心裏帶著巨大的歉疚,和母親於一九九七年八月迴到雁家灣。雁家灣已經麵目全非,老表們都出去打工了,外婆的老屋裏隻有聾啞舅舅獨守空房,小村裏聽不到年輕人的歡笑聲,小河和池塘已經幹涸……對麵小山上沒有了樹木,但墳頭卻更多了……

    母親帶我來到外婆的墳前,墳頭上長出了新草,母親一邊拔草,一邊喃喃地說,應該立一個碑,草長長了,怕分不清了。

    這正是我的意思,我立即附和母親。母親直起腰,想了一下說,老四,你外婆最疼你了,不如你來設計她的新墓碑好嗎?你說,上麵寫什麽呢?

    我想好了,我輕輕撫摸著外婆墳頭的青草說:

    一位母親、奶奶和外婆走過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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