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協和醫院專家門診門口集中了更多的患者。我打電話給三哥,他從醫院對麵的小旅店把母親護送過來。母親來到時,和我一起聊天的患者紛紛為母親讓座。母親是這裏年歲最長的。

    又過了十分鍾,遊教授還沒有到,這時門診部開始進來一個個背著布袋的送報人。他們進來後,就開始把布袋裏的報紙拿出來,分給等在走廊裏的患者。我注意到大多數患者根本不接這些免費派發的報紙,有些沒有注意,被硬塞了一份在手裏,他們也是連看都不看,順手就丟在旁邊的垃圾桶裏。可是,母親來者不拒地接下了這些免費派發的報紙。

    姐姐兩次到這裏來過,當時也是滿懷希望地接下了所有的報紙廣告,足足收集了三十多份。在白血病專家給母親的病下了結論後,這些報紙一度被我們視為救命稻草。我們姐弟認真研究這些報紙,隨即發動有條件的親戚朋友,按照那些報紙上宣傳的線索到處求醫問藥……

    我們並沒有告訴母親報紙的事,現在母親自己親手拿到了,而且看得出,她老人家僅僅掃了眼大字標題,就寄托了希望。

    兩點半快到時,遊教授準時出現在診室門口。遊教授是一位看上去比我要小幾歲的精幹的年輕專家。我走過去問他,門外這麽多病人,是否需要我幫忙維持一下秩序,或者幫他叫號。他說,謝謝,不用了,這些人都很熟悉這裏的規矩,而且也很懂規矩,不會有問題的。

    果然,診室開門後,門外的四十多位病人都秩序井然,沒有喧嘩,沒有擁擠,被叫到號的高高興興、滿懷希望地走進去,沒有叫到號的安靜地等在一旁。母親掛的是二十五號,可能要到下午四點半後才能夠輪到。有兩個武漢的病友看到這種情況,主動和我們調換號碼。結果很快就要輪到我們了。

    快輪到母親時,我找了個機會先進入遊教授的診室,我長話短說地告訴他,我帶母親來看病,但我不希望把最嚴重的結果告訴母親。因為母親很聽我們的,我們可以決定她的治療,她也一定會配合的,希望醫生照顧到母親的情緒,把診斷結果直接告訴我們,對母親最好能夠避重就輕。

    雖然年輕,但很有經驗的遊教授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隻是,當他知道母親曾經行醫三十多年後,有些猶豫。遊教授認為要找個說辭應付母親不是那麽容易的。我再三要求,遊教授點了點頭,答應試一試。我這才悄悄退出診室。

    叫到二十五號時,我和三哥扶母親進來。遊教授看到母親後,驚歎道,哦,您老的精神很好呀,是這樣,你得的這個病雖然可以稱為白血病,但也可以不這麽說,……總之,是不太嚴重,您老先放寬心,我們現在的醫學技術和條件是有辦法對付這種病的,所以,你要聽醫生的,聽你兒子們的,要配合……化療可能有些難受,但還是需要的,不會有什麽問題……你的精神很不錯,是不是因為兒子都迴來了啊……

    親切的遊教授讓母親很快舒緩了緊張情緒,放鬆下來的母親又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嘰裏呱啦說開了。我知道,遊教授後麵還要看三十幾位血液病患者,我們不能占用他太多時間。

    好不容易讓母親停止了叨嘮,我們扶住她朝外麵走。在我們走到門口時,遊教授假裝不經意地喊,哦,楊先生,你等一下,我給你母親開點藥。

    我示意三哥扶母親先到走廊休息,自己則迴到了遊教授旁邊。我知道遊教授是找借口留下我,要告訴我他的診斷。

    我很緊張,其實,心裏也知道,我們拿著母親的所有病曆和化驗數據找了不止十個專家了,還包括我在澳洲和美國找的洋專家,結論都是一樣的。

    果然,遊教授告訴我的是一樣的,他建議,如果母親身體能夠受得了,還是準備做化療,可以根據身體狀況開始小劑量的化療,減輕老人的痛苦。

    遊教授和我年紀相仿,又是一個認真的專家,我乘機提出了自己迴來後一直憋在心裏的疑問。我說,遊教授,我不知道母親的病到底有多嚴重,你也看到了,她雖然瘦了,臉色有些蒼白,可是她的精神不錯,而且從診斷出血癌到現在,身上基本上不疼不癢,以前醫生診斷她有可能三個月左右發病,現在什麽事也沒有……我並不是懷疑你們誤診,——可是,如果這種情況能夠持續下去,我看不出為什麽要去做化療,讓老人受苦,還冒生命危險……

    遊教授沉吟了一下,說,你說的隻對了一半,你母親的身體狀況確實不錯,而且三個月都沒有一點感染跡象,這也說明你們把老人照顧得很好。不過,你說你母親不痛不癢就說明你不了解這種病,你母親得的這種急性白血病一旦病發,疼痛將是你無法想象的,大多病人在極度的痛苦中結束生命……

    我的頭皮發麻,身上感到一陣冰冷,好像那種非人的疼痛即將降臨到我的身上。我結結巴巴地問,那請你告訴我,從專家的眼光出發,我母親能堅持多久?

    這說不準,遊教授想了一下,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一個數字,我還是這樣說,三年到半個月有可能發病,春節左右很危險,我是從她的檢查結果推斷的。

    愣了十幾秒,我才迴過神來,問道,你負責發放的格列衛藥對我母親的病有沒有效果,我們可以購買嗎?

    沒有用,遊教授微微抬高聲音說,格列衛隻針對某種慢性白血病,你母親這種m急性白血病,無藥可救,隻有化療,無論世界上哪個醫院,無論哪個專家都會這樣告訴你的。

    我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問,剛才我們在外麵等你時,有幾十個過來發報紙的,報紙都說中藥可以治愈血癌……

    那些報紙是騙人的!遊教授這時才顯出一些不耐煩,畢竟我占用了太多時間,他今天必須要看完所有等在外麵的患者,很多患者和我們一樣是遠道而來的。

    我離開診室,扶著母親離開了協和醫院。

    *                                                  *                                                    *

    車子駛出武漢市區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雖然我竭力掩飾疲憊和失望,但母親還是感覺到了。她鼓勵我說,不要灰心,沒有那麽嚴重,我們還有辦法。

    母親說的辦法就是她在診室外麵收集的二十多份報紙。那些名為報紙實為純廣告的東西印刷得很精美,很能迷惑人。頭版大多弄得像地方報紙一樣登載了國家衛生部門發布的消息,還有一些有關我國衛生醫療方麵的新聞報道。在這些重要新聞之間,往往會出現一篇“新聞特寫”或者“人物專訪”,內容大體相同,——某某癌症患者在走遍了各大醫院最後不得不迴到家裏等死時,聽到了一個偏方,患者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匯錢去買藥。沒有想到,幾副藥下肚,奇跡出現了……。接下來幾個版麵連篇累牘地從各個側麵介紹這位神秘中醫的神奇配方,如何一次次把垂死患者的癌細胞消除於無形中……有些廣告顯然還請到了專家和醫托出來做旁證。在某個版麵的最下角,就是匯款購藥的銀行賬號。有幾張報紙更露骨地聲稱,他們不用看患者,隻要家屬寄錢過來買藥,就有可能藥到癌除,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這些所謂的治癌秘方都聲稱自己是中藥,沒有人說是西藥。母親剛才已經抽空看了幾篇,從她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來,母親開始相信這些廣告。

    我不知道如何告訴母親,我們姐弟早就掌握了這些報紙,也已經發動親戚朋友多方實地考察過,除了有幾個掛靠在醫學院的老中醫聲稱他們的配方能夠增強癌症患者的抵抗力外,其他的所謂秘方幾乎連營養品都稱不上,完全是騙子。有幾個留的地址甚至是假的,其中一位在姐姐終於找到人後,發現這位自稱有治愈血癌秘方的中醫正被感冒折磨得死去活來。在姐姐拒絕購買他的秘方後,他終於開口求姐姐,說他感冒很久了,希望能夠得到一點錢去看醫生。

    我接觸的所有專家幾乎都不主張我們在母親身上試那些打著中藥招牌的祖傳秘方,甚至擔心對母親的身體有副作用。

    我對中醫沒有任何偏見,而且我認為中醫的原理更貼近大自然的本身規律。大千世界生出萬物,遵循的是相生相克的原理,自然界中某物得了一種病,就一定會有另外一種克製這種病的物質存在。隻是人類發展不夠長,還沒有能夠深刻認知自然萬物的奧秘。可是,自從母親生病後,我通過網絡,到處求醫問藥。稍微一落實就找朋友去登門拜訪,幾乎每一次都碰上騙子。這些人都自稱自己是中醫。那些集中在癌症門診門口散發虛假廣告的,也都是打著中醫的招牌行騙。

    這些打著中醫招牌的騙子很會利用癌症患者的絕望心理,又利用目前國家沒有規範統一治療某些疾病的規定和製度,把一些普通中藥說成是治療癌症的偏方,把一些營養藥物說成是克癌秘方。今天我在協和醫院門診門口見到的那些患者告訴我,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受過這些人的欺騙,曾經被這些打著中醫招牌的騙子折騰得東奔西走,最後是傾家蕩產,那天我接觸的白血病患者,加起來幾乎走偏了全中國,到處尋醫問藥,但沒有一個人相信有某一種中藥秘方可以治療白血病。

    有些騙子利用中醫的神秘性和模糊治療效果,幹些傷天害理的勾當,欺騙的何止是患者的血汗錢,傷害的更是人倫底線。同時也在把有幾千年曆史的中藥往絕路上推,讓民眾誤認為中醫本身就是連蒙帶騙。

    我自己是吃一塹長一智,可是我卻不知道如何說服母親。

    我想幫母親收起這些報紙,但母親不讓我插手,自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母親顯然擔心我會乘她不注意就丟掉這些報紙。看到母親的樣子,我心裏一陣難過。正如遊教授說的,母親是醫生,家裏有很多醫療手冊,她又很清楚自己的各項檢查數據,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嚴重吧?

    這些天來,雖然母親一直沒有在我們麵前說出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可是還是多次流露出她絕望的心情。母親會不會也像我們在“欺騙”她一樣,也在“欺騙”我們呢?母親心裏到底怎麽想的?母親心裏痛苦難受嗎?如果是,我希望和她分擔,我不想她強顏歡笑,裝得若無其事,自己一個人在心中忍受痛苦。

    我從千裏迢迢之外趕迴來,不但不能分擔母親心中的憂愁和悲苦,反而讓母親在那裏假裝沒事來安慰我……我絕對不能讓母親一個人麵對孤獨和憂傷,可是,我能幹什麽?我甚至無法和母親一起直麵她的病,更不知道如何同母親一起麵對終歸要到來的死亡……

    折騰了一天的母親不一會就昏昏睡去,我雙手輕輕扶住母親的肩膀。夜幕籠罩住高速公路後,一陣涼風鑽進車廂裏,我從隨身的背包裏拿出一條小毛毯,輕輕為母親蓋在胸脯上,這時,母親突然醒來,她急忙伸手到胸前摸索著……

    我注意到母親在摸索她胸脯貼身口袋裏的物件,心中有些好奇,不知道母親帶了什麽出來。

    摸到胸脯口袋裏的物件,母親睡意全消,要我陪她聊天。我提到前兩天到我出生的地方——教堂去的事,母親認真地聽著。最後我試探著對母親說,媽媽,教堂的神父為你祈福了,改天有空的話,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我出生的地方看一看?

    母親說,她路過那裏時進去過,可是——

    母親猶豫了一下,在我的鼓勵下,才喃喃地說,聖母是外國人,上帝也是外國人,沒有中國人嗎?

    我怔住了,忘記了母親一輩子都在鄉鎮工作和生活,六十歲以前沒有見過外國人,如果要想她接受上帝,首先得讓她接受那個主宰她的人是外國人長相這個事實——這對於母親,可能太難了。

    看到我的為難,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隨即她小心地伸手到胸脯的內衣口袋裏,在裏麵摸索了一會,掏出了一個小紅包。母親顫巍巍地抓著那個小紅包,遞給我時麵色有些愧疚地說,你不會笑話媽媽吧……

    我小心地接過來,借著車內微弱的燈光,一層層打開母親貼身帶著的這個小紅包……眼前出現了好幾個精致的神牌和小符——這就是傳說中的各種護身符……

    母親完完全全知道自己的病,而且一生都在產房迎接生命和治病救人的母親心裏也肯定清楚現代醫學的局限,——母親身上的護身符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母親平時是不相信鬼神的,至少在我這個無神論兒子麵前,她是有所收斂的。

    我默默地看著這些在高速公路快速閃現的路燈下仿如精靈般跳動的護身符,心情起伏不定。母親眼睛盯住車窗外麵,說,這些都是大家專門為我求的,說可以保平安,那個圓的銅牌是你初中的同學黃麗到武當山開光的,那個佛珠是我老同事的兒子到少林寺時許過願的,還有那塊玉……那個小袋子裏裝的祝福是一個練功的遠房親戚專門送來的,還有一個是我們這裏算命最準的先生專門為我畫的符……

    母親把每個護身符的來曆都說了一遍,看得出都是凝聚了親戚朋友的愛心的。我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默默地把這些護身符小心地重新包起來,遞給母親。母親顫巍巍地重新放進胸脯的內衣口袋裏,喃喃地說,前幾天在夢中我見到你的家家(外婆)了,她還對我咧著嘴笑呢,不過牙齒都長出來了……

    我想笑,可不敢笑,害怕笑聲變成了哭聲。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母親抬頭看了我一眼,小聲說,你不會怪我吧,人老了,沒用來,什麽都想相信……

    路燈閃過,母親臉上竟然有歉疚的表情。

    這歉疚好像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我的心,我的心口一陣刺痛。我心中默默地罵自己是混蛋,天下最大的混蛋就是我了。那應該感到愧疚的本來是我,而不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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